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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府天 -【奸臣】《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10 AM     標題: 府天 -【奸臣】《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舞闕樓影 於 2013-2-14 08:50 PM 編輯

【小說書名】:奸臣

【小說作者】:府天

【作者簡介】:無

【內容簡介】:
  一次荒謬的失足,好容易報卻前仇的徐勳卻落入了五百年前的大明中興盛世。
  時值天下昇平,金陵嫵媚,京城雄渾,歌不盡秦淮聲,舞不完淮揚曲,盛世的祥和下,忠良滿地走,蟻民不如狗,他這一介孤兒舉步維艱,欲求存身且不可得。
  既然如此,那他就乾脆順天應命,當個風光的奸臣吧!大明朝滿口仁義道德的忠良們,你們的末日到了!

【小說封面】: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12 AM

第一卷 金陵嫵媚

第一章 夢幻現實


  通濟門內大中橋乃是南京城南的一條要道。大中橋東邊是皇宮和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門,西邊的太平裡馬府街常府街等等,則是錯落有致地佈滿了一座座老宅子。乍一看去有的已經失去了光鮮,屋瓦換了一茬又一茬,早已不復從前的整齊,內中的牆壁上甚至還爬上了一條條青籐,但說起這些宅子的年頭,卻往往卻可以向上追溯五十年乃至上百年。

  和如今依舊住著不少達官顯貴的馬府街常府街相比,太平裡便更顯落拓了。這落拓並不是指冷清,而是因為當年群居在此的世家大戶已經因為遷都而被轉移了大部分,剩下的雖還有不少歷史悠久的老家族,可終究都是過了氣的。哪怕這裡仍然是最靠近皇城和各大衙門的黃金地段,可永樂朝遷都北京之後,南京官又不用上朝,更願意住在玄武湖莫愁湖畔的別院園子裡,聚居於此做買賣的外地富商反倒很不少,使得這塊曾經莊嚴肅穆的地方喧鬧萬分。

  這會兒乃是大清早,晨曦中的五府六部等等各大衙門一片寂靜,但街頭上已經有趕早的百姓來來往往。大中橋下亦是有好些前來汲水的人,車轍聲再加上人聲,一時頗為喧鬧,而在此時少有人走的橋頭,卻有個少年有氣無力地全身趴在了欄桿上。

  少年一身普普通通的黃褐色右衽斜襟棉布袍子,腳踏一雙半舊不新的黑面白底布鞋,瞧著不過十三四歲光景。他趴在那兒專注地東看西看,眼睛時不時瞟向了不遠處高大的皇城,良久才使勁拍打了一下自己的臉,突然喃喃念叨了起來:「我真的不是在做夢?」

  「救命!」

  「咦,水裡有人!」

  「是從護城河北邊飄過來的……」

  隨著一個微弱的呼救聲和橋下突然傳來的喧嘩,少年一下子驚覺過來。扒著欄桿往下一看,他就看見一個人影正浮沉在水中,手中彷彿抱著木板似的東西,而岸邊好幾個正在汲水的漢子雖說在那呼喝叫嚷,可愣是沒一個下水救人的。面對這情形,少年在最初的一呆之後,隨即立時三刻脫下了外袍鞋子,三兩步攀上欄桿,一個縱身就跳了下去。

  二月的河水自然冰冷,甫一下水,他就被凍得牙齒咯吱咯吱打戰,隨即深吸一口氣就奮力朝那落水人游去。儘管身上的傷還隱隱作痛,這胳膊腿他用起來更是不甚習慣,但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他總算是勉勉強強到了落水人跟前,隨即一把揪住了那傢伙的領子。

  然而,就在他要奮力往回游的時候,那落水人彷彿是驟然得了援救驚慌失措,突然如同八爪章魚一般牢牢抱了上來。猝不及防之下,他咕嘟咕嘟連喝了幾口水,使勁掙扎了幾下,可終究那落水人的力氣太大,他非但沒掙脫開來,反而整個人隨著那傢伙漸漸往下沉去。

  「果然好人做不得……不過要真是死了就能夢醒,這好事也算做得不虧!」

  這是整個人失去知覺之前,徐勳生出的最後一個念頭。

  ***********************

  「少爺,少爺!」

  這夢還有完沒完?

  迷迷糊糊聽見這一陣又一陣的喚聲,徐勳不免生出了一種荒謬的感覺。當初年少的時候,徐勳也曾經被人尊稱過一聲徐大少,只不過,父母雙雙突遭車禍之後,那些父母曾經的生意夥伴和親信下屬就讓他立刻嘗到了眾叛親離的滋味。在外人看來,他就此一蹶不振渾渾噩噩,而他卻在隱忍中竭盡全力追查著真相,開始了漫長的掙扎之路。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仇他是報了,可他也在之後那次不慎失足後,經歷了一生中最詭異的事。任憑是誰,一睜眼發現自己滿身是傷穿著古人的衣服睡在床上,年齡又小了一多半,哪裡還能躺得住?於是他一大早偷溜了出來,可到了大中橋上,看到那只有電視劇中才看得到的古風古色,他忍不住就在那裡看住了。發現有人落水時,要是現實裡頭他也許還會猶豫,但想著也許是在夢裡,他一衝動就當了回濫好人。

  「少爺,少爺!」

  聽到耳畔再一次傳來了喚聲,徐勳突然感覺到一股清涼的液體從嘴裡流了進來。說不上是甘甜還是什麼其他滋味,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液體就已經從喉頭順流直下。隨著一次次不由自主的吞嚥,他漸漸感覺到手腳有了些知覺,眼睛也緩緩動了兩下。當他終於看清楚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時,他不由得在心裡發出了無聲的歎息。

  原來,這真的不是夢,不是有什麼強烈刺激就能回到原來那個世界的。

  「少爺,你可嚇死我了!」

  看著那張黑一道白一道,不知道是早上沒洗乾淨,還是剛剛大哭一場留下後遺症的臉,徐勳忍不住笑了一聲,可這一笑又扯動了某些傷口,於是他那笑容怎麼看怎麼都慘了點:「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麼,我是過江龍,死不了!」

  然而,這一番話非但沒管用,反而讓那小廝打扮的少年更激動了:「少爺你還說,要不是良爺爺,你怎麼還能好好的在這說話?」

  就在這時候,一旁又探過了一個腦袋:「七少爺,不是老漢多嘴,你也太逞能了,自己身上七零八落的都是傷,還跳下水救什麼人!要不是老漢我正好到了,手又快,你這過江龍就要變成落水蟲了!來這汲水的人那麼多,一個個都不去救,你這水性稀鬆的跳下去幹嘛?」

  這說話的老漢滿頭亂糟糟的花白頭髮,臉上全是刀刻一般的皺紋。此時此刻,他袒胸露腹,前胸的水珠尚未擦乾,一身灰褐色的單衣就這麼披在身上,頭髮上濕漉漉的,一邊說話還一邊笑呵呵地擰著一條軟巾。見徐勳看了過來,他就笑著把軟巾往肩膀上一搭,微微點頭道:「天色不早了,我得趕緊到各家送水,先走了!」

  「謝……」

  見那老漢快步走到一輛水車前,輕喝一聲推起那沉重的車子就走,樹蔭下的徐勳支撐著手臂謝了一聲,可嗓門卻好似被堵住了,下頭的話竟是說不出來。好一會兒,他才扶著一旁的少年緩緩爬起身,又任由那小廝把外袍給他裹在了身上。

  「少爺,以後可千萬別這麼衝動了,今天多虧了良爺爺!」小廝一邊小心翼翼扶人,一邊氣咻咻地抱怨,「少爺您不知道,您為了救那落水的傢伙險些搭上了性命,可我來的時候四處都沒找見人,據良爺爺說那人還穿得挺體面,他見那傢伙醒過來沒留心,結果一轉眼就不見了,連個謝字都沒有,真沒良心!要是以後讓我知道他是誰……」

  那小廝的憤憤不平徐勳此時根本沒聽進去,他遮著眼睛看了看頭頂高高的太陽,又再次看了看自己那還在打顫的胳膊和腿,渾身無力的他索性順勢把身上重量都壓在了那小廝的肩上。儘管此時日頭漸高,但冷風一吹,他就忍不住連打了好幾個噴嚏,等到家門口時,他突然只覺得眼前閃過無數雜亂的片段,一時兩眼一黑昏厥了過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14 AM

第二章 浪蕩子

  支摘窗外,樹上的知了撕心裂肺一般高叫個不停。窗前的案桌上,一個少年正在大汗淋漓地懸腕練字,一旁堆著厚厚的一摞字紙。

  寬敞明亮的大堂中,一個個滿臉堆笑的長輩拿著幾個年輕子弟的字讚口不絕,少年孤零零站在角落中,無人理會。

  酒肆之中,少年和幾個年紀相仿的浪蕩子稱兄道弟,觥籌交錯。

  陋巷裡,少年捲著袖子手拿木棒,氣勢洶洶地走在最前面。

  那一日醒過來之後,徐勳就覺得自己彷彿是魘住了似的,時而恍惚時而清醒,腦海中猶如走馬燈似的晃過一幕又一幕,就彷彿是看了一場一百二十分鐘的平淡電影,只那電影完全是蒙太奇式的各種快進片段,劇情又乏善可陳。儘管如此,放映是否結束卻並不掌握在他這個當事人手中,因而他也只能耐著性子等待影片終結。

  然而,讓他大失所望的是,當那時間軸終於前進到最關鍵的那一段時,就只見主人公跟著那些浪蕩子弟氣勢洶洶地到了一條陋巷裡,結果腦後那一悶棍卻來得猝不及防,緊跟著是一件衣裳罩上了頭一頓暴打,最後的鏡頭就定格在床上那張進氣少出氣多,滿臉不甘心的面孔。當放映機似的快進終於消失之後,他那飽受折磨的腦袋才逐漸恢復了正常。

  疲憊地往後靠在了床上那厚實的靠墊上,徐勳心裡不知道什麼滋味。能夠大難不死固然好,可如果醒來就要頂著一個陌生的身份,面對全新的環境古老的時代,甚至更要全盤接收人家的恩怨,即便是他這樣神經大條的人,也不禁覺得腦袋裡亂糟糟的,立時三刻沒法平靜。

  巧的是,這個倒霉傢伙也叫徐勳,和自己的本名一模一樣,他總算不用拋棄用了二十幾年的名字。當然,也許正是因為這巧合,閻王爺那邊勾錯了名字也不一定。

  「少爺,少爺!」

  「嗯?」幾日來這稱呼聽得多了,徐勳也就慢慢習慣了,此時他隨口答應了一聲,又頭也不抬地問道,「什麼事?」

  「少爺,大老爺來看您了。」

  這大聲嚷嚷一入耳,徐勳卻還沒完全反應過來,另一扭頭卻發現小廝已經進了屋子,連連對他使眼色不提。再看門口處,一個中年人大步走了進來,後頭還跟著一個僕人似的漢子。那中年人一身鮮亮的醬紫直裰,下頜上留著幾縷梳理得紋絲不亂的長鬚,眼神中卻滿是陰霾。那容貌模樣加上之前聽到的稱呼,一瞬間,徐勳就記起了此人的身份,正是族裡的徐大老爺。

  依稀記得這位大伯父對自己是最看不上的,徐勳也不指望今天這一面能有什麼改進,因而立刻裝出一副重傷未癒有氣無力的模樣,用比蚊子還輕的聲音哼道:「大伯父……」

  來人看了一眼床前的那張凳子,皺了皺眉,卻沒有坐下,而是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站著,冷冷地說:「你平日就放縱胡為,這一次更是變本加厲,竟然鬧出這樣大的事情!交接匪類鬥毆滋事,我徐家向來是清清白白的名門,這臉都給你丟盡了!」

  眼下情形未明,徐勳也懶得出口分辨,索性低下頭去不吭聲。這時候,來人頓了一頓,又冷笑了一聲:「看在你還有傷,我也懶得問你,回頭再和你算賬!」

  說罷這一番話,來人竟是二話不說,重重冷哼一聲就拂袖而去。眼看後頭的僕人衝自己嘿然一笑,須臾就隨主人往外走,而自己的小廝則是偷瞥了他一眼,又追著對方消失在門簾之外,徐勳皺了皺眉,摩挲著下巴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按照他之前消化的記憶,如今是大明弘治年間,除了北邊似乎一直是不甚太平,總體來說也算得上是好年景。他眼下所處的徐家在南京扎根已有上百年,闔族上下直系旁系的男丁也有幾十口,往上追溯出過五六個秀才兩三個舉人,一個長輩在宣德年間還做過縣令,如今一位當稱呼一聲六叔的長輩在應天府衙裡頭當了個小官,因而徐家在太平裡也算小有名氣。

  他「徐勳」則是徐家二房唯一的子嗣。只不過,他不是父親徐邊明媒正娶的妻子生的,而是常年在外的徐邊十幾年前突然帶回來的兒子,因髮妻早逝無子,他自然成了這一房唯一的兒子入了族譜。緊跟著徐邊又出了門,這些年渺無音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家裡早年倒是有些老僕,但不是年紀漸老,就是看著他胡鬧受不得而請辭,他幾乎是光桿司令一個。

  沒了管束再加上族中其他親長有意冷落,同輩們又是疏遠嘲諷,某人自是愈發放縱。這位也不管什麼家計生計,成日裡在外頭和人胡混,十足一個破罐子破摔的敗家子。

  「少爺,大老爺走了!您還好吧?」

  徐勳正想著,一個人就從外頭進來,快步上前緊張兮兮地雙手撐在了床沿上。他盯著那張巴掌印尚未褪去的臉看了好一陣子,一下子眉頭緊皺:「瑞生,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啊!」瑞生下意識地伸手去摀住了臉,隨即強笑道,「少爺,沒事……」

  「少給我打馬虎眼!」徐勳打斷了他的話,直截了當地問道,「他們都問了你什麼?還有,這巴掌是誰打的?」

  瑞生猶豫了好一會兒,這才期期艾艾地說:「是大老爺問您平時都和哪些人廝混在一塊,我只說不知道,跟著的連大叔就甩了我一巴掌……少爺,我真的什麼都沒告訴他,可他力氣大,我擰不過他,沒法子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隨機應變不教,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教,打蛇打七寸不教,卻教什麼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怪不得那小子會混得這麼淒慘!

  這一次,徐勳在微微瞇了瞇眼睛之後,臉色從嘲諷到無奈,最終才緩和了下來。他端詳著瑞生那膝蓋處沾上的塵土,又掃了一眼這陳設簡單的屋子,彷彿是漫不經心似的問道:「瑞生,你來了快一個月了吧?」

  「少爺還記得?」瑞生見徐勳不但沒生氣,反而說話和顏悅色,卻不禁有些遲疑,掐著手指頭算了算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才來了一個月零三天……不過少爺您放心,那些我不會的都會努力學著,以後一定好好服侍您。我娘從前說過,我是少爺的人,一定要聽少爺的話,就是以後娶媳婦……」

  瑞生的話陡地戛然而止,即便如此,最後那句孩子氣的話頓時把徐勳給氣樂了,緊跟著,他低聲呢喃了一句,忍不住感慨起自己的好運。

  「才一個月而已……」

  畢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讓他管之前還完全陌生的人叫爹娘,他真叫不出口,幸好他這新身份幾乎和孤兒沒什麼兩樣。畢竟,但使身邊有關係親密的親朋故舊,他哪怕已經接受了所有的記憶,行為舉止仍不免會露出破綻。

  可如今不算外頭那對雇來打雜的夫妻,他身邊就只有這麼一個已故乳母留下的兒子,送來滿打滿算又才一個月,這無疑為他解決了最大的難題。至於那些徐家的族人,一年到頭也就見寥寥幾次而已,他就是有什麼變化也能歸咎於這一次的重傷。

  「好了,趕緊去提一桶井水洗一洗敷一敷,看看能不能消了這巴掌印子,不然怎麼去見人?」

  「少爺,您的傷才剛好,這就要出門?」

  「前幾天身上沒力氣,連之前的救命之恩都還沒好好謝過呢。你可認得我那救命恩人的家?」

  瑞生這才恍然大悟,連聲說認得,又趕緊出門收拾。等他出去了,徐勳一手撐床站起身來,趿拉著鞋子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那支摘窗。隨著外頭那新鮮空氣的湧入,他只覺得室內的渾濁一掃而空,腦袋也清明了不少。

  不管樂意還是不樂意,從現在起,他的人生就得重新開始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16 AM

第三章 謝恩情

  徐家的院子在豪宅林立的南京說不上大,但也絕不能說小。裡外三進院子是徐邊二十年前置辦下的,泥水匠磚瓦匠都是拿飽的工錢,一手活計絕不含糊。哪怕是如今好些年頭過去,也沒見什麼大處破損,只是小打小鬧補補瓦片而已。因為人手有限,最後一進院子的東西廂房都索性落鎖空關著,徐勳一個人住著正房,眼下也就多了個瑞生作伴而已。

  至於前院的房裡,則是一對金姓夫婦住著。夫婦倆都是雇來的下人,金六司職看門採買和照看馬廄裡的那輛馬車,若徐勳有事出門則客串一回車伕;而金六嫂負責做飯燒水漿洗打掃之類的雜事,若不得召喚等閒不進二門。夫婦倆多半時候都只在前院西屏門外頭侍弄幾分菜地,從前的徐勳沒事很少理會他們。

  所以,這天上午,徐勳帶著瑞生悄悄出門的時候,就壓根沒見到那大約是正在菜地裡忙活的夫妻倆。走在門外的大街上,他掃了一眼往來熙熙攘攘的車馬行人,發現時不時就有鮮亮的車轎過去,不禁若有所思地說道:「原來每天有這麼多大人們從咱們門前過去。」

  「以前還要多呢!」瑞生只覺得這幾日的少爺不亂發脾氣,比從前好伺候許多,言語也就漸漸放開了,「聽隔壁的蘇大娘說,當年洪武爺的時候,咱們這太平裡可了不得,住的全都是那些要上早朝的貴人們。每日卯時不到,這門前可熱鬧了,一撥撥的車馬過去,據說還有人在路上撿到過貴人們遺落下來的扇子香囊,甚至連錢都有!」

  「呆子,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那些老大人們又不是缺心眼,哪有天天掉東西的道理?」

  徐勳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瑞生為之訥訥,卻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肯撒手。直到前頭一條十字路口,他才指著一旁一座低矮的小院說:「少爺,到了,那就是良爺爺的家!」

  那小院的兩扇門只是虛掩著,上頭早已看不出當年的漆色,牆頭的磚也是參差不齊,站在外頭只要略一踮腳就能看見裡頭的情形,顯然,主人的家境很是窘迫。徐勳站在外頭探了探頭,隨即就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半晌,聽到裡頭沒有動靜,他猶豫片刻,就索性推門走了進去。緊隨其後的瑞生更是扯起喉嚨叫嚷了起來。

  「良爺爺,良爺爺在不在?我家少爺來謝您了!」

  如是叫嚷了兩聲,裡頭屋子裡沒動靜,隔壁卻傳來了一個大嗓門:「誰找我?」

  隨著這話語聲,徐勳一愣之下抬頭一瞧,就只見那東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腦袋,正是此前在大中橋下救了自己的那個老漢。只見那老漢認出他後就立時笑了,回頭對身後不知道嚷嚷了一句什麼,就這麼一手撐著低矮的牆頭翻了過來,絲毫沒有任何老態地穩穩落地。

  「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七少爺麼?」老漢拍了拍雙手,看了一眼那大門緊閉的屋子,猶豫片刻就為難地說道,「屋子裡也沒收拾過,七少爺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坐外頭吧?」

  「也好。」徐勳不是扭扭捏捏的人,院子一角有石桌石凳,他就跟著老漢上前坐下。見瑞生跟了過來,他隨口吩咐道,「瑞生,去弄些酒和下酒菜來!」

  「少爺,您的傷才剛好,就別喝酒了……」瑞生勸解了一句,見徐勳拿眼睛瞪了過來,他只得悄悄拿眼睛去瞟老漢,可對方卻一味笑呵呵的並不搭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轉身就走,嘴裡還低聲嘀咕道,「不顧惜自個的身體也得顧惜荷包,如今這酒可要四十文一角……」

  儘管瑞生這嘟囔聲很不小,但徐勳這幾天相處下來,已經知道他就是這性子,於是只當沒聽見。等院門一關,他就站起身來,整整衣裳對著那老漢深深一揖到地。才說了一個謝字,他就只覺一雙鐵鉗似的雙手牢牢箍住了自己的胳膊,緊跟著,身子更是被人托著扶將起來,隨即整個人不由分說地被人按在了石凳上。

  「七少爺這不是折煞了老漢嗎?就是舉手之勞的事,哪還值得你特意來道謝!」老漢把徐勳按著坐下,隨即自己也在旁邊石凳上坐了,「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去,咱們雖說不是同宗同族,但好歹也是同姓,老漢既然看到了,總不能在旁邊眼睜睜看著。」

  徐勳剛剛也向瑞生打聽過老漢的事,可瑞生除了知道四鄰八捨的少年大多稱老漢一聲良爺爺,其他的幾乎都不知道,因此這會兒聽說老漢和自己竟然都姓徐,他自然生出了興趣。

  「原來您也姓徐?」

  「老漢我姓徐,單名一個良字,不過,這南京城姓徐的多了!」

  徐良見徐勳滿臉的好奇,於是就笑呵呵地說開了:「南京城的徐氏少說也有百八十家。單單是當年中山王傳下的,就有魏國公定國公兩家頂頂顯赫的。定國公是素來在京城的,但也有旁系留在南京,魏國公卻幾乎代代留守南京,旁系更不計其數。

  另外,其他勳貴文官裡頭姓徐的也多,兜兜轉轉能有不少同鄉同宗。所以,那麼多徐家人,最時興彼此攀親圖個照應,就好比你家那位在應天府經歷司做事的叔父,據說也攀了一門貴親,打點了許久才有今天。不過,像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

  話雖如此說,可徐勳覺得這位說話爽朗的老漢有趣得緊,當即笑道:「大叔這話就妄自菲薄了,雖是今天困窘,誰知你他日不會飛黃騰達?再說了,那些成天想著攀龍附鳳的,人家眼裡何嘗瞧得起?說得好聽是親戚,說得不好聽,人家只當你是上門打秋風的阿貓阿狗。」

  「七少爺這話刻薄了點,可也真沒錯,越是權貴家,越看不起窮親戚。承你吉言,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老漢也希望將來真能發達!」徐良笑得眼睛都瞇縫了起來,那些皺紋都彷彿舒展了,「不過,七少爺你的小么兒叫我良爺爺,那是客氣,你叫我大叔,我怎生受得起?你家雖不雇我汲水,可我也曾經去幫過工,七少爺還是直接叫我徐良便成了,我雖也自稱一聲老漢,可畢竟還差好幾年才五十。」

  這花白的頭髮,刀刻一般的皺紋,佈滿老繭子的手,以及那破鑼似的嗓音,無不昭顯著徐良久歷風霜,徐勳只是想著後世城市裡的老人都喜歡別人把自己看得年輕些,於是順口叫一聲大叔,誰知道人家竟然還真不到五十!

  「您歲數比我大那麼多,又救過我的命,我叫一聲大叔還不是應當的?」徐勳應變極快,這一絲驚詫很快就按下了,不等徐良說話又笑吟吟地說,「大叔剛剛不是還說您攀親沒人理會麼?那今天就當我和您攀個親好了,我叫您大叔,您也就別七少爺長七少爺短了!」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勳小哥你也別一口一個您,聽著彆扭!」

  徐良被徐勳這一番話打趣得哈哈大笑,當下卻也爽朗地應下了大叔這稱呼。一老一少就這麼坐著閒侃了起來,徐勳是初來乍到,記憶還亂七八糟的,於是順勢打聽這南京城裡裡外外的情形,而徐良也是極其健談的性子,從坊間奇談到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門,什麼都能嘮上一兩句。

  等到瑞生買了酒菜回來,兩人已經儼然成了忘年交。酒菜上齊,瑞生在旁邊伺候杯盞,須臾幾杯酒下肚,徐勳便漸漸只是間歇式的抿一口,而徐良彷彿是許久不曾喝酒,一時有些貪杯,漸漸舌頭也有些大了,面色更是泛出了鮮艷的酡紅。眼看這情形,徐勳雖有意套話,卻也不敢放任他多喝,少不得伸出一隻手蓋在了小酒甕上。

  「大叔,你年紀大了,酒喝多了傷身,還是節制些,剩下的留著以後慢慢喝也不遲。」

  「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滋味,難得有人陪我,不喝個痛快怎麼成!」

  徐良卻是不由分說地一把搶了那小酒甕,在自己面前的碗裡斟滿了,又一氣喝了小半碗,這才醉眼朦朧地說:「年輕的時候我都不節制,如今年紀一大把了,節制還有什麼用?倒是勳小哥你,風華正茂的時候可不要破罐子破摔。你在外頭那些事我都聽說了,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混混潑皮,你個好人家的子弟和這等人廝混,還拿銀錢給他們使,這不是昏頭了嗎?名聲敗壞容易重建難,這道理你讀過書,總該比我明白才是。」

  聞聽此言,徐勳不禁苦笑:「大叔說得是,我如今也算是兩世為人,已經知道自個從前是太混賬了,都是年少輕狂不懂事……」

  「明白就好,那些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你在家裡躺這麼多天,可有人來看過你一眼?酒肉朋友靠不住,為了一丁點蠅頭小利賣了你也不足為奇!尤其是你沒爹娘倚仗,你們太平裡徐家那些族人裡,甚至有不少都在背後嚼舌頭,說你不是你爹親生的,其實還不是盯著你家那點家產?你們徐家的那個族長大老爺,向來是雁過拔毛的性子,你爹定給你的那門親事他看得眼熱,更不要說你家裡的東西,當然是恨不得你死了才好。也就是在應天府當官的那位六老爺,據說為人不錯。可你沒有好名聲好才具,要入他的眼卻難……」

  徐良大約是太平里的老住客了,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太平里徐氏一族的種種人事,正愁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徐勳自然聽得仔細。

  末了,發現徐良的話語已經極其含糊不清,人也漸漸伏在了石桌上,他便轉頭吩咐瑞生把酒菜收拾進屋子,自己上前去攙扶人,可用盡了力氣卻根本搬不動這個年近半百的老漢,到最後自己反而氣喘吁吁地坐下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站起身,對徐良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謝,大叔先是救命,再是提點,我也沒什麼可謝你的,以後多多請你喝酒!」

  「嗯,喝酒好,喝酒……」

  聽徐良只嘟囔了這麼兩聲,徐勳知道他已經完全醉了,不禁啞然失笑。這時候,內間的瑞生還沒出來,他站在院子裡被那微風一吹,酒意上腦,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少爺,您這嘟囔什麼呢!」

  見瑞生出來,徐勳也不接話茬,只讓他扶著徐良進屋。瑞生把人安頓好了出來,便勸說他趕緊先回去,他卻搖了搖頭,逕直在石凳上又坐了下來。

  「你要是不放心家裡頭,你就先回去看看,我在這再坐一會。」

  情知少爺脾氣執拗,瑞生猶豫再三,終究點了點頭,臨走前卻忍不住解釋道:「少爺,就金六哥和金六嫂在家,我不放心,您在這歇著,我一會兒就回來接您!」

  徐勳心中一動,卻只是對瑞生揮了揮手。等人走了,他方才輕歎道:「一失足就是五百年,老天爺還真是有眼……」

  半醉不醉地在風地裡坐了一會兒,他不禁有些頭暈,站起身正打算自己回家去,就只聽外頭砰地一聲,竟是有人一腳踹開了徐良那小院的門。緊跟著,兩個小廝打扮的人就闖了進來,見到徐勳卻呆了一呆,其中一個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原來七少爺也在這。那正好,我家少爺在外頭,有個口信請您捎帶捎帶。」

  徐勳隱約記得這兩人正是徐大老爺家的小廝,此時聞言略一思忖,便起身出了院子。才一出門,他就看到門外一個年輕公子正搖著扇子站在那兒。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18 AM

第四章 趕盡殺絕

  「喲,這不是七弟嗎?」

  看到是徐勳,那年輕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過來。相比徐勳那一身寒酸,他一身天青的綾子直裰,頭巾上還鑲著一點翠玉,賣相自是相當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勳年長,身量也高一個頭,眉眼間竟也有兩三分相似,只常常瞇縫眼睛,因而更顯出幾分陰騖。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還以為七弟你吃過一次虧會長點記性,沒想到還是和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塊,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記起這是徐大老爺的長子徐勁,在族裡排行第三。徐勳眉頭一挑,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覺得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是我的地盤,我怎麼不能來?」徐勁大喇喇地四下打量了一眼,面帶譏刺地冷笑道,「你帶個話給那個良老漢,十天之內,要是他拿不出一百貫的賃錢來,就給我滾出這太平里!」

  見徐勳皺眉,徐勁身後一個小廝立刻搶先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家少爺剛花了一百二十貫買了這院子,從今往後,這院子就歸我家少爺了!那良老漢之前還欠了一個月賃錢,加上接下來一整年的,少爺開恩只收他一百貫!要是他交不出來,那趁早捲起鋪蓋滾蛋!」

  對於這種小伎倆,兩世為人的徐勳自是心裡透亮,面上卻微微笑道:「原來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風水更好,三哥買下,莫非是準備整修整修,異日成親的時候搬過來住?」

  徐勁聞言勃然大怒,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勳臉上:「本少爺豈會看得上這種破爛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捨得花錢!」徐勳面色絲毫不變,見街上來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聲音說道,「一個破爛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貫買下,倒真是闊氣。徐家長房雖不缺那兩個錢,可花銷這麼多買個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學卻說賬面沒錢給駁了,倒是奇怪得很。」

  「你……」徐勁見四周張望的眼睛越發多了,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輕舉妄動的話回去父親必定又是一頓好打,他只能輕哼了一聲,沖兩個小廝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爺沒工夫也你鬥嘴,也懶得在這種破爛地方耗費功夫!你們兩個,到時候準時來收賬,收不到錢就給我拆了這破院子!」

  「是,少爺!」

  眼見這主僕三人氣咻咻地走了,徐勳正要轉身回院子,一扭頭,卻發現應該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是出來了,就這麼站在大門口發怔。兩人你眼看我眼,徐勳見徐良臉上還通紅一片,身上酒氣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一聲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繼而關上了院門,隨即沒好氣地嗤笑道:「早幾天幾家老主顧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搗鬼,如今看來果真如此。我這破爛院子原本不過是每個月三百文的賃錢,他要買儘管買,大不了我去旁邊老朋友那再住幾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這麼一個惡客來尋我要一百貫房錢!」

  聽到這麼個聲音,徐勳抬頭一看,只見那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光頭,初看也還罷了,可細細一瞧,發現那光溜溜腦袋上的幾個戒疤,他不禁吃了一驚。緊跟著,那光頭竟是一按牆頭縱身跳了下地,身上那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彷彿是一件僧袍。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過來。

  「我原本還以為徐八走了什麼運,竟然碰到一個請他喝酒吃肉出手闊氣的貴人,想不到卻是個帶來大麻煩的主。徐八,對不住,我還想在這安安生生住幾年,不想惹這太平裡的地頭蛇徐家。還有,我說徐七少,你也別沒事人似的亂晃,你的麻煩比徐八可大得多!」

  見徐良這個當事人遭了這和尚回絕,卻也不以為意,只是苦笑著一聳肩而已,徐勳一個外人,自然也不會暴跳如雷站出來指責人家不夠義氣。而對於最後一句提醒,他心中一動,但這和尚交淺言深,他一時摸不清根底,就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問,一旁的徐良卻一把揪住了和尚,沒好氣地問道:「說話別說一半,勳小哥有什麼麻煩?我怎麼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你雖成日裡在太平裡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人,這消息當然沒處打聽。」

  和尚挑了挑眉,隨即一甩袖子掙脫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幾個長輩正在串聯,打算開宗族大會,把徐七少這個眼中釘開革出去,據說還拉攏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約嗎?人家如今名下的諸多產業越來越興旺,哪看得上一個敗家子,自然樂得跟著一塊落井下石。」

  「那個老王八蛋?當年徐二老爺幫了他不少忙,他就這麼對待恩人的兒子?」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你看人家徐七少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這外頭人跟著起哄幹嘛?」和尚一邊說,一邊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勳跟前,拿著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還是給氣得肺都炸了說不出話了?」

  儘管這和尚說出來的話一句賽一句的難聽,但徐勳前世裡再刻薄的話都聽過,哪裡在乎這些。倘若說之前徐大老爺和徐勁先後表現出的態度讓他大為警惕,那麼,此時的消息無疑便代表著嚴峻的生存危機。看著這嬉皮笑臉的和尚,他不覺定睛打量了對方兩眼,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大明律對退婚可有什麼說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勳問得一愣,隨即啞然失笑,「看不出來,你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貨強!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禮全歸女方,若女方不願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願告到官府,那連將來娶她進門的一方也得一塊倒霉挨板子。話是這麼說,真的鬧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後台硬了。」

  說到這裡,那和尚突然頓了一頓,隨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過,那沈老爺應該也不想事情鬧大壞了名聲,這裡頭其實倒是個小花招。只要你一開革出去,你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書仍在,這聯姻事如何自和你無關。說不得人家樂意在徐家找個出色的配自己女兒?」

  這前頭的解釋正好解了徐勳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這最後一句話更是意味深長,他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際,那邊徐良就帶著酒意狠狠一拳打在牆壁上:「都說世家大族中間殺人不見血,沒想到連徐家這等小門小戶也是這般陰狠!」

  那和尚聽了這抱怨。卻是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你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才知道這道理?你之所以遭了池魚之殃,還不是因為你救了徐七少一命?否則他死了一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沒事,大叔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短短這一會兒功夫,徐勳就冷靜了下來。他從來就不是事到臨頭只會暴跳如雷的人,此時反倒安慰起了徐良來。等到這醉意未去的老漢不耐煩地解開衣襟敞開了懷,他又說道,「大叔,要不是你救了我,也不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勳小哥這是什麼話,老漢只知道做人對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這些麻煩!」徐良惱怒地衝著那和尚哼了一聲,這才轉過頭說,「再說了,我這一把老骨頭,也不是非得窩在慧通和尚這裡才能過活。有這力氣哪裡不能找活計?總而言之,勳小哥你趕緊回去操心你自個的事,我這一個人無牽無掛的,好辦!」

  因是急於消化這剛剛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勳沒逗留太久就告辭離去。他這一走,徐良衝著慧通和尚正要發火,卻不料對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來。

  「徐八,你的孩兒要是沒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紀吧?」

  徐良頓時面色一沉,粗聲粗氣地斥道:「我只是瞅著他想到我從前,關我那苦命孩兒什麼事!再說,當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時候幫著買了一口薄棺材,又資助了我幾貫錢,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這些恩德我都記著!」

  「好好好,就算是這樣。」那中年和尚聳了聳肩跳過了這一茬,隨即突然擠了擠眼睛笑道,「那咱們打個賭怎樣?」

  一聽打賭,徐良立刻警惕了起來,皺眉瞪著對方:「賭什麼?」

  「我就賭你這忘年交肯定能夠過了這一關。怎樣,你賭不賭?」

  「呸呸呸!」徐良沒好氣地一口啐在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我要是再上你的惡當,我就不姓徐!老漢我看人準得很,他絕不會這麼倒霉,我當然賭他逢凶化吉!」

  「那不就結了?你還衝我生什麼氣?」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寬大的僧袍袖子說,「他要是過了這一關,衝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會請了你到他那住,你還稀罕我這破地方幹嘛?」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19 AM

第五章 門房和僮僕

  從徐良的小院回到自個的宅子,不過是百餘步路途,只是徐勳一來喝了酒,二來身體還沒完全大好,放慢了步子的他竟好一會兒方才走到。一進門,正巧迎面撞上一個身材矮短的漢子,他醉眼朦朧地一瞧,認出是看門的金六,還沒開口,對方就笑著迎了上前。

  「哎呀,少爺這是出去了?您這身體還虛著,瑞生竟然撇下您單獨回來,真沒規矩。」

  那金六滿臉堆笑說道了兩句,突然一拍腦袋說:「看我這記性,正事都忘了。少爺,剛剛我出去買東西,正巧碰到西邊二老爺家的人,聽說了一件事。六老爺說是要陞官了,只等正經公文下來,徐氏族裡都打算到時候賀一賀,還是大老爺起頭的提議,六老爺也應了。您是晚輩,這禮物上頭可得盡盡心才是。」

  徐勳端詳著金六那慇勤的笑臉,漫不經心似的點了點頭說:「虧你留心,我知道了。」

  說完這話,他便緩步朝裡頭走。才剛剛邁進二門,他就聽到身後遙遙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嗔怪聲:「要你多事!這些人情往來的勾當少爺一直是從不理會,萬一他聽著惱了翻臉罵你一頓,那豈不是冤枉?」

  「你懂什麼,頭髮長見識短!從前少爺就在外頭惹是生非,我管不著也不敢管,可這回事情鬧大了,聽說大老爺那邊和幾個族老都在背後商議呢,要七少爺討不了好,咱們倆上哪去?這麼輕省的差事,那幾分菜地也省了咱們老大的嚼用,還有採買上的進項也是不少。」

  「上哪兒沒差事?還不是你當初犯了事,否則好好在衙門呆著,老娘用得著跟你到這吃苦?」

  「你個死婆娘,人還沒進去呢,盡在那大聲嚷嚷,萬一給聽見了,那我才是冤枉!」

  若不是徐勳並沒有完全喝醉,又刻意留心去聽,這低低的吵嚷必然就錯過了。此時他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卻少不得反覆琢磨,待到進了正房,見瑞生迎上來訥訥賠罪,他就擺了擺手,在西間那張靠牆的架子床上坐下,他就衝著彎腰給自己脫鞋的瑞生說道:「瑞生,你待會出去打聽打聽,我那六叔升了什麼官,到時候打算擺多大場面。」

  瑞生正把兩隻鞋歸攏放好,一聽這話立時詫異地抬起頭來,緊跟著就點了點頭:「少爺放心,我知道了。」

  見瑞生答應之後轉身就要走,徐勳突然想到,這小子也是才從鄉下上來一個月,這人情世故又受到前主那些不著調的熏陶,讓他去做這種事鐵定是事倍功半,因而還不等人到門口,他就出口喝道:「等等,你別忙著去,先把金六給叫來!」

  「是金六哥,不是金六嫂?」

  瑞生滿頭霧水,可看見徐勳點頭,他只得納悶地出了門去。不消一會兒,他就帶著金六進了門。

  徐勳見金六一進門那眼睛就骨碌碌直轉四處打量,無論是那高高的衣櫃,掛著銅鎖的樟木箱,還是角落裡的高幾瓷瓶,自己身下的架子床都掃了一個遍,心裡就對其人心性大略有了數目。吩咐瑞生端來凳子讓人坐下,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剛剛你說六叔升了官要擺宴席,可知道升了什麼官,預備什麼時候擺宴,要辦多少席,請多少客人,都是什麼人?」

  金六坐在凳子上,眼睛卻還不老實,可一聽這問話,他委實一愣。有些意外地偷眼看了看徐勳的表情,見不像是反話,他頓時來了精神:「少爺這話虧的是問我。今天我碰到二老爺家那專管出門的應老兒,他存心賣弄,倒是說得清清楚楚。六老爺升了經歷司經歷,這就終於是從七品了。據說除了本家的親戚之外,六老爺家預備送出去百來份請柬,鄰近有名頭的人家不算,應天府的大尹二尹三尹未必能夠賞光,但別駕和司理想來會給面子。再加上那些大戶人家,少說也得二十桌,多半會連慶三日。」

  徐勳儘管大略知道這應天府有同知通判等好些屬官,可此時聽見這各式各樣的稱謂,他立刻覺得頭都大了,當即打斷道:「慢些慢些,什麼大尹二尹三尹?什麼別駕司理?」

  一旁的瑞生見金六自得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也忍不住催促道:「少爺問話呢,金六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這大尹二尹三尹原是說縣衙裡頭的那些大小老爺,但現如今府衙裡頭也都這麼叫。咱們應天府衙裡的大尹麼,自然便是說那位應天府尹吳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就算和朝裡那些老大人們往來,也都是互揖禮讓一二而已。況且吳大人今年年初就身體不好,六老爺定然不敢勞動的。二尹三尹便是說的應天府丞劉大人,應天府治中方大人,這兩位官階高,亦是未必請得動。至於別駕,說的是應天府的陸通判和朱通判,司理則是沈推官。再加上江寧縣和上元縣興許會過來露個面的官員,這賓客人數決計不少。」

  徐勳原本只是覺得金六此人圓滑世故,想來找他打聽總比瑞生出門四處去問要穩妥,卻沒想到金六竟然一張嘴就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倒是另眼相看。見他說得口乾舌燥,他便吩咐瑞生給人送了茶,待到金六接過來咕嘟咕嘟喝得正歡,他才似笑非笑地說:「從前看你不哼不哈的,想不到竟然對衙門裡的事也瞭若指掌,留在我這看門可不屈才了?」

  正喝水的金六頓時被嗆著了,一把將茶盞塞給旁邊的瑞生,咳了好一陣子才慌忙站起身來,連連行禮道:「少爺恕罪,少爺恕罪,小的也都是聽人說的,不是存心說嘴……」

  「看你嚇的,我也就是開個玩笑罷了!」徐勳見金六誠惶誠恐,瞇了瞇眼睛就略過了這茬,因笑道,「那六叔的喜好,你不會說不知道吧?」

  此時此刻,金六就不敢像剛剛那樣張口就來了。站在那裡思量了好一陣,他才陪笑道:「小的平日裡頂多就是遠遠張望六老爺一眼,這六老爺的喜好怎說得上來……」

  徐勳壓根沒給金六推搪的機會,一下子截斷了他的話頭:「六叔陞官的事既是你提醒了我,這事情就交給你去打聽。不管是正路子的消息還是小道傳聞,你都細細打聽了來。打聽得越仔細越詳實越好,只要辦成了,我不會虧待你。」

  「這……」

  見徐勳滿臉的不容違逆,金六不禁愣在了那兒,好一會兒方才驚覺過來,連忙答應了。等到瑞生領了他出去,他一踏出正房就反身拉住瑞生的袖子問道:「少爺這是怎麼回事,好似變了個人似的,竟然一下子對這些都上心了?」

  「你問我,我去問誰!這事情少爺原本是要我辦的,便宜你了!」

  金六還要再問,可瑞生氣咻咻的,一把掙脫了他的手就回了屋子,那甩起的門簾險些砸到了他的鼻樑。他往後退了一步,又抬頭張望了一眼那齊齊整整的正房,老半晌才轉身離去,走到院門時,他不知不覺笑了起來。

  「少爺剛剛說什麼了?不會虧待……嘖,怪不得瑞生那小子憋屈,原來是為了這話!嘿,只許你一個在少爺面前賣好麼?和老子鬥,你這小崽子還嫩點!」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0 AM

第六章 字紙尤可惜,惡訊不足理

  之前十幾天的將養下來,徐勳身上的傷漸漸結了疤,但畢竟此前傷得很不輕,那一趟救人又是大折騰,人卻依舊頗為虛弱。於是,他便制定了嚴格的作息計劃,接下來一連幾天,他每日早起先打上一段太極拳,然後則是繞著院子慢跑幾十圈,待到出了通身大汗,則是立刻去洗澡換衣裳。

  其他時候,他就彷彿不知道那壞消息似的,不是尋徐良說話,就是讓瑞生帶著出門轉悠。雖說都是過其門而不入,但好歹認識了那些親戚族人的門頭。甚至連他一度上過的族學,他也遠遠張望了一下。

  他突然改變生活習慣,瑞生倒還無所謂,但管漿洗燒水做飯等等雜事的金六嫂就有些吃不消了,背後嘟囔常常不斷,這一日,在收了那一堆滿是汗酸臭的衣服之後,實在忍不住的她索性直接到徐勳面前抱怨了。

  「少爺,不是我偷懶,如今還沒入夏呢,這衣裳天天洗,褪色不說,只怕是沒多少時日就穿不得了。還有,今年這天古怪,往年這季節也不知道下了多少雨,可今年入春到現在,連雨點子都沒看到幾次。咱們家雖說早打了深井,可也不能老這麼浪費。再說,燒水的柴炭,那價錢也已經比從前貴了一成不止……」

  因為先前聽到的金六夫妻竊竊私語,徐勳對金六嫂性子多少有些瞭解,此時原本已經沉下了臉,可聽著聽著,他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微妙。等到金六嫂嘮嘮叨叨說完,若有所思的他也不答話,只吩咐瑞生拿了一百錢給金六嫂。這下子,剛剛還滿面苦口婆心狀的金六嫂立時喜上眉梢,把錢往懷裡一揣,千恩萬謝地抱著那些髒衣服去了。

  徐勳才轉身進了東屋,瑞生就追了進來:「少爺,你這手也太鬆了些,一百文能買好些雞子兒,四五斗上好白米,您就這麼給了她。再說,冬天都快過了,哪裡還有柴炭漲價的道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可是,你樂意每天聽她嘮叨一回?再說,打賞她百錢也不單是為了堵她的嘴,她的話有些道理。」徐勳微微一笑,見瑞生撇了撇嘴還要說話,他就輕咳一聲岔開話題道,「我一年四季統共就那麼幾套衣服,洗壞了再做又是大開銷。對了,如今市面上松江棉布賣到多少錢?」

  「少爺問這個做什麼?」

  「問你就直說。」

  見徐勳已經板了面孔,瑞生只得悶悶地說道:「我才到南京沒多久,哪知道這些……」

  「那就去打聽。」自從那天把打聽族裡六老爺做壽的事情交給金六,徐勳就注意到,瑞生連走路都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於是此時索性順勢說道,「你沒聽金六嫂說嗎,衣服多洗褪色破損,可不洗就要被汗水漚爛了,我打算做幾件短袖單衫,平時早起鍛煉時穿。你去外頭跑跑看看打聽一下時價,順便米面的價都問一問。」

  「採買上平時不是金六哥的事嗎……」瑞生話才說了一半,隨即立時眼睛一亮,「少爺放心,我明白了,這就立時去,絕對不讓他貪沒少爺的錢!」

  見瑞生一下子精神了,答應之後就一溜煙飛快地跑出門去,徐勳情知得計,不禁微微一笑。等到一扭頭瞥見書架,他不由心中一動。這幾日只忙著恢復身體,再加上要思量那個計劃,他也沒來得及去翻看屋子裡的東西,如今有了空閒,也應該仔細翻檢翻檢了。

  轉身走到書架旁邊,他隨手搬下了那一部部積滿灰塵的書,一一翻開之後就發現四書五經俱全,除此之外還有山河地理之類的雜記。他前世裡酷愛文史,基礎還不錯,此時就索性按照經史子集的大略歸屬,把這些書重新分了類放好,心裡盤算著抽空把這些書看一看。

  等到了另一邊的高櫃子旁,他才一打開門,裡頭一大堆東西就當頭砸了下來,嚇了一大跳的他慌忙往後跳了一步,下一刻,只聽嘩啦一聲,大量字紙夾雜著無數灰塵就這麼散落在了地上。措手不及的他面對這一情形,本能地開口叫了一聲瑞生,可卻許久沒人答應。意識到人被自己差遣了出去,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自己蹲下身來撿拾。

  好容易把一大堆字紙都收拾了乾淨,徐勳就發現高櫃子裡空出來的赫然是最高的一層,當下也懶得再爬凳子把東西放回原位,索性把這些都一股腦兒抱到了後頭臨窗的書案上。隨手抽出其中一本描紅帖子,可打開一瞧,他一時怔住了。

  原以為是怎樣不堪入目的字,然而,呈現在眼前的那一筆字雖不能說十分好,卻已經是頗見工整。要知道,前世裡最落魄的時候,他就是靠著從小練就的書法,還有因此而來的另一門手藝,這才得以存身報仇,所以他其他的眼力沒有,這寫字看字卻還有幾分自信。當一幅幅展開那些字紙,只見其中除了臨帖之外,竟還有些尚未寄出去給遠方父親的家書,一筆筆都是工整的小楷。字裡行間,那詞句雖算不得嚴整,可卻是孺慕之情全然流露。

  「可惜了……」

  徐勳深深歎了一口氣,終究是放棄將這些東西燒燬的打算。這些字紙一看就是兩三年之前的東西了,況且他楷書正好拿手,只說是年紀漸長字體變化,要遮掩過去也來得容易。搬來凳子上去把東西放在櫃子最高處放好,他又從中間一層找到了堆滿灰塵的文房四寶,擦拭乾淨之後就一一放在了書案上。才剛做完這些,外頭就傳來了一個清脆的嚷嚷聲。

  「喂,有人沒有!」

  金六這幾天幾乎都在外頭跑,瑞生也才被打發了出去不多久,金六嫂得了賞賜偷樂都來不及,哪會來打攪他?因而,心中納悶的他索性推開了支摘窗,隨即就瞧見了院子裡站著一個少年。那少年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兩彎眉毛尤其可愛,只是,乍一看去,他總覺得對方有些不對勁,略一思忖就打起門簾從正房出去。

  「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優哉游哉?」

  聽那少年彷彿認識自個似的在那自說自話,徐勳不禁愕然。然而,對方絲毫沒給他思量的功夫,就那麼連珠炮似的說:「你成日裡和那些浪蕩子廝混在一起,徐家族裡早就是一片怨言了,這次你居然還被人打得半死不活送回來!你知不知道,那幾位族老都已經商議著要把你開革出宗?」

  看著那氣急敗壞的少年,徐勳終於意識到那不對勁從何而來。少年那小巧的耳垂上,赫然留著耳洞,再加上形容清秀,舉止中總流露出女子氣息,顯然是易釵而弁。然而,搜遍自己的記憶,他也沒能想起對方是誰,只好輕咳一聲道:「這位小哥,我們之前見過?」

  見徐勳聽了這樣的壞消息竟是面色平和,那少年頓時為之一滯,隨即氣咻咻地說:「見過沒見過有什麼要緊!你聽著,不止是徐氏族裡對你不滿,你那未來丈人看你這敗家子也是不順眼得很,徐氏族中不少人都在拉攏他。」

  儘管早就知道了,但面對這麼一個不請自來的熱心人,徐勳不好潑人涼水,點了點頭又笑道:「原來如此,多謝小哥費心了。可還有別的事?」

  面對這個神經大條到幾乎遲鈍的人,那少年頓時有蓄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看著徐勳那張依舊從容微笑的臉,他突然氣咻咻地轉過身子,二話不說地拂袖而去。望著這來得快去得更快的不知名人士,徐勳聳了聳肩就轉身回了屋子,趿拉著鞋子一面走一面自言自語道:「看來若是有閒錢,還得再雇個門房,省得任憑是誰都能隨隨便便跑進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1 AM

第七章 大智若愚

  也不知道是得了一項重要任務於是憋足了勁頭,亦或是到了外頭一時貪玩不歸,等到太陽落山,徐勳把櫃子裡的字紙全部整理了一遍,也沒見瑞生那人回來。此時已經是晚飯時分,金六嫂提著食盒送飯菜來,和前些天一樣照舊是兩菜一湯一大碗米飯,只那臉上的表情卻比從前那敷衍了事好看得多。在桌子上擺好了,她甚至還在旁邊站了站,眼看著徐勳吃了兩口。

  「少爺,可還合口味?」

  「嗯。」徐勳違心地點了點頭,又頭也不抬地問道,「你家當家的這幾天出了門,家里門戶是你看管的?」

  「我還有那麼多事情要做,哪能一直守著門。」金六嫂不明其意,當即笑道,「咱們家向來少有人來,又沒什麼可偷的,大門虛掩著就行了。我都豎起耳朵聽著呢,有人進來我肯定知道,少爺您就放心好了。」

  聽這口氣,徐勳情知先頭那女伴男裝的小丫頭一進一出,金六嫂竟然完全不知道。當下他也懶得再說什麼,只說回頭讓其再來收拾,擺手把這個婦人打發出了門。接下來,他也不管好歹,三下五除二把飯菜扒拉完了,又把碗盤都撂在了那兒,自個則是徑直進了東屋。

  坐北朝南的羅漢床上,還撂著他剛剛從櫃子裡最底層找出來的那一摞字帖,其中赫然夾著三張地契和如今這座房子的房契。

  三張地契一共是水田三百畝,哪怕是對於如今地價並不熟悉的他,也知道這對於地少人多的南直隸來說,並不是一個小數目,而且價值不菲。至於房契則更不用說了,若沒了這玩意,他直接就得流落街頭。而這樣重要的不動產憑據,從前的徐勳竟然就大喇喇地把東西和一堆落滿灰塵的字帖放在一起。

  此時此刻,他走上前坐在羅漢床上,捏著那幾張薄薄的紙片,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直到外間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他才抬起了頭。

  「少爺,碗盤我都收走了,若是您晚上餓了要夜宵,吩咐一聲就成!若是點燈的燈油不夠,我家當家的不在,您也只管叫我。」

  「知道了,你去吧!」正塞東西的徐勳隨口應了一聲,不消一會兒,外頭的動靜就沒了。

  這地契房契在他全盤接收的記憶裡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剛剛能翻找出來完全是偶然的運氣。有了這個教訓,他自然不敢完全依賴那些本來不屬於他的記憶。

  此時點上油燈,他把這幾張薄紙片仍是和那些字帖歸攏往櫃子裡塞,又從那錯落有致的書架上再次搬下了那一套套的大部頭書。這次他再不是只看標題扉頁,而是從頭到尾翻了翻,直到確定這些書裡頭並未夾有東西,鬆了一口大氣的他只覺得渾身疲憊,就這麼一屁股坐在了羅漢床上。

  「少爺,少爺!」

  隨著這一陣大呼小叫,徐勳不用抬頭就知道那風風火火衝進來的人是誰。果然,隨著被撞開的門簾帶起了一股大風,來人總算是在他面前兩三步遠處停下了,可卻沒有立時說話。他抬眼一瞧,就只見瑞生正撐著膝蓋在那大口大口喘粗氣,整個人赫然是滿頭大汗。

  直到喘夠氣了,瑞生方才一下子直起腰,又用袖子胡亂擦了擦額頭和下巴,急匆匆地說:「少爺,不好了!我剛剛回來的時候在街口撞見蘇大娘,她私下和我說,她去長房大老爺做縫縫補補的差事,無意中聽說大老爺邀了好幾位族老,預備等六老爺那邊高昇的喜事賀完,就開宗祠審您,說這回一定要把您逐出徐家才算完!」

  和預料中的驚惶和憤怒不同,瑞生只見面前羅漢床上坐著的徐勳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照舊是鎮定自若地看著他。在這種意料之外的情況下,他說話就漸漸磕磕巴巴了起來:「少爺,您……您沒事吧?這……這麼大的事……」

  「好了好了,一丁點事情就急成這個樣子,說話都變結巴了!這事情我早就已經知道了。」徐勳笑著擺了擺手,指了指那邊的凳子說,「搬個凳子過來坐著說話,跑了一天的腿,你不累我看著你都累!還有,飯吃過了沒有?要是沒有,先去吃過再來說話。」

  「吃了兩個大燒餅呢,我不餓。」瑞生答了一句,終究還是愣頭愣腦地去端了凳子過來,甫一坐下要說話,他又被徐勳搶在了前頭:「讓你出去辦的正事呢?可都打聽到了?」

  「打聽到了。」儘管不明白少爺為什麼不管大事,只理會這種雞毛蒜皮,但瑞生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市面上的松江布各式各樣,貴賤都有。最尋常的標布,也就是大布,約摸是一百七八十文文錢一匹。小布因更光潔更厚密,雖門面沒那麼闊,但價錢反倒高一些,大約二百二三十文一匹。至於細布更貴,大約得三百文。最貴的是青布和藍布,因細密闊長,青布得五百多錢,藍布得四百多錢,比尋常一匹標布的價貴了一倍還多。至於那些號稱進上的,最貴的百兩都有,比大多數杭綢都貴,那些布行根本不給我看。」

  徐勳原本只是借這麼個由頭讓瑞生去打聽時價,實則並不指望他真把這布價能夠打聽得這麼仔細,此時倒不禁對這死心眼的小子刮目相看。只他沒打算也沒本錢去做這布匹生意,也只是心裡暗暗記下,口中又問道:「那如今的米面價格呢?」

  「如今一兩銀子,也就是一貫錢,只能買三石米了,據說時價比年初漲了兩三成。」說到這裡,瑞生左右張望了一下,隨即湊近徐勳的耳朵旁低聲嘀咕道,「少爺,若是金六哥來和您多要錢,可千萬別理他,我在太平裡幾家糧行都轉過,說是金六哥年初便宜的時候,一口氣買了八石米,這少說也夠咱們吃到八九月。」

  「你倒是有心!」

  徐勳聞言啞然失笑,搖了搖頭就隨口問起了別的。這麼一問一答,瑞生漸漸忘了起頭一直糾結的徐家宗族事,面上也有了笑容,眉飛色舞說得極其起勁,看得出來往日很少出門。主僕倆這說得正起勁,門外突然傳來了一個叫聲。

  「少爺可睡下了?要是還沒睡,我這就進來了!」

  「進來吧!」

  徐勳吩咐了一聲,就只見瑞生一下子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不多時,一個人就撩起了簾子進屋,正是金六。相比瑞生剛剛回來時那滿頭大汗的光景,金六的形狀亦是談不上從容。他鞋子上灰撲撲的,褲腳上甚至還有泥點子,那一頂帽子更是看不出本色來。一進來見瑞生也在,他呆了一呆,又賠笑上前躬了躬身。

  「讓你打聽的事情有眉目了?」

  金六卻不答這個問題,順著徐勳的手指坐下就急急忙忙地說:「有眉目了。不過,少爺,這事情且容我待會再說,要緊的是另一樁。就是今天,三老爺四老爺都被大老爺請到家裡去了,據說是為了您的事,還有您未來岳家的沈老爺……」

  「要是為了什麼徐家那些族老長輩們要開宗祠審我,還有沈家想退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

  金六本能地轉頭去看瑞生。誰知道瑞生卻一聲不吭,直到給他看得不耐煩了才輕聲嘟囔道:「沒事賣什麼關子,我比你知道得早,少爺比我知道得還早!」

  這下子,金六方才貨真價實驚詫了起來。他倒不在乎瑞生的話,那小子理應只是打聽了個大概。為了獲悉詳細的情形,他一下午都在外頭奔走,甚至險些犯了夜禁,可婆娘說今天徐勳完全沒出過門,怎生會知情……亦或是有人因為二老爺的情分好心提醒?早聽說當年二老爺是同輩人當中最有本事的,不少人都受過恩惠,這很有可能!

  此時此刻,想起之前的糾結猶豫,他立時大為慶幸,忙笑道:「少爺知道就好。只其中關節不少,還請容我解說解說。」

  這一次,徐勳沒有再如之前打斷瑞生那樣拿話岔開,而是端詳了金六片刻就點點頭道:「你說吧。」

  「徐家這四房都是五代之前一個高祖傳下來的,那位老祖宗曾經在宣德年間當過兩任縣令。所以,少爺雖說叫大老爺一聲大伯父,但實則只是五服之內的族親。這二房傳到少爺這,就只有您這麼根獨苗,又沒有外家憑恃,族產的紅利外加上二房的莊田房產等等,所以族裡覬覦的人多了。」

  說到這裡,金六偷覷了一眼徐勳,見其並沒有露出反感的表情,越發相信這位少爺是突遭大變而開了竅,於是吞了口唾沫潤潤嗓子,又接著說道:「咱們老爺當初給您定的這門親事沈家,是太平裡有名的富戶,雖說沒洪武爺那會兒沈萬三有錢,可少說也有萬貫家財,族裡誰不眼紅?要是能借這一回的事情把您逐出了門,他們就可以另挑人入嗣二房,繼承家業的同時,說不定還有機會……」

  「這麼說來,我之前誤入歧途,浪蕩放縱,幾乎丟了命,大約這其中也是另有蹊蹺吧?」

  徐勳隨口接了一句,見金六彷彿是見鬼了似的看著自己,他知道這賊精明的金六恐怕知道什麼,於是愈發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卻沒有多做任何解釋。

  在徐勳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下,金六唯有點頭賠笑,背上卻出了一身冷汗。這位主兒不是突然開竅了,就是原本大智若愚,如此看來,他這賣弄豈不是可笑之極?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2 AM

第八章 出手豪闊,家底漸空

  有了這份體悟,原本還打算藏一半說一半,看好處下筷子的金六立時打消了那如意算盤。他幾乎是滔滔不絕地把這幾日踏破鐵鞋打聽來的消息和盤托出。

  原來,如今升任了經歷司經歷的徐六老爺徐迢,因出自宗族旁系的關係,年少時並不出挑,雖是後來中了秀才,可也是二十六歲上才脫離了童生生涯,和前輩們相比已是遠遠不如。只他考了兩次鄉試就中了舉人,緊跟著就一步一個腳印當了一任主簿,又在應天府中謀了個經歷司知事的位子,此次升任經歷,更是一舉摘掉了不入流三個字。對於最是講究科舉出身的如今,他這個非正途出身的只當了九年官就到了這地步,已經算是很有一手了。

  只是,徐迢的家底算不上殷實,而經歷司又只是專管檔案文件之類雜事的衙署,整個應天府衙裡論油水說話,這絕不是什麼頭等地方。但即便如此,南京出身的人竟能夠在本地謀到這樣主管一司的位子,可以說是極少。按照金六的猜測來說,這位在太平裡名聲很是不錯的徐六老爺,為此也不知道砸下了多少錢。

  「原來如此。」

  在金六的長篇大論之後,徐勳只是吝嗇地給出了這言簡意賅的四個字。只是,他的出手就比他的言語大方多了,直接讓瑞生打賞了金六一貫錢。果然,捧著那重重一貫青蚨的金六到了門口突然使勁一拍腦袋,又折返了回來。

  「看小的這記性,竟然還忘了正經事。」金六彷彿絲毫沒意識到自己突然改了自稱,臉上滿是懊悔和慚愧,「據說大老爺和三老爺四老爺商量了,族產的紅利,大家各分潤出一些,多給六老爺一成。這消息大約是有意放出去的,所以小的才打聽得,至於到時候送多少賀禮,各家都是諱莫如深。

  至於小的上次提到的那些大人們,幾位別駕司理都會賞光,而據說大尹家的五少爺預備來看個熱鬧,所以二尹三尹哪怕自己不來,小一輩也得來。擺宴的地方是貢院街的魁元樓,原是舉子們登科的地方。只是,六老爺這人喜好風雅,筆墨紙硯名家書畫等等都是最愛的,當然,族中年輕子弟的好詞句若是能得他一句贊,也是有臉面的事。只是,據說大老爺放出話來,說您去了反而丟臉,所以根本沒把您算在裡頭。」

  「嗯,你打聽得倒是詳盡。回去之後早些歇著,今天辛苦了,明日一早隨我出一趟門。」

  這一次,徐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卻讓瑞生把金六送出了二門,然後落鎖。儘管沒有鐘錶,也沒出去看過明間裡那古舊的銅質滴漏,但他知道眼下已經很不早,雖是脫了鞋坐上了床,可哪裡有半分睡意。正沉吟間,他只聽蹬蹬蹬的腳步聲,不一會兒,瑞生就回來了。

  只是,相比前一次打賞金六嫂時他那滿臉不得勁,此時那臉色顯然更不好看,因而徐勳只瞥了一眼就笑道:「古話說得好,千金散去還復來,別心疼了。」

  「少爺說得容易。家裡每個月開銷加上金六哥金六嫂的月錢,也就是四五兩銀子上下,可我自從管錢之後,光是少爺您拿出去的,前前後後就少說有一百兩。剩下的十幾兩銀子原本勉勉強強用到年底是足夠了,可也還要預備送給四老爺的人情。少爺您出手這麼大,咱們下半年的日子怎麼過?」

  聽瑞生算得井井有條,徐勳不禁暗自苦笑。如今雖是被人稱呼一聲少爺,但要說境況,別說和前世當大少時沒法相比,就是比他最落魄的時候都不如。可統共家裡就這麼幾個人,他哪怕再靈活運用,總得付出相應的代價。雖說金六為了有個安身之地,在有些事情上不會不賣力氣,但要把人拴住得是利害相連。只有害沒有利,人家看到船沉了難道不會跳水自救?

  因而,他抬手示意瑞生坐下,這才開口說:「我們究竟還剩下多少錢?」

  這我們兩個字讓瑞生臉上心頭都舒坦了不少。掰著手指頭計算了一下,他就認認真真地說:「還有四貫錢,一個十兩的銀錠,另加三兩多散碎銀子,去年的新寶鈔大概還有兩百貫。」

  儘管這是一個個不同的計量數字,但徐勳好歹已經不是初臨貴地,心裡大約有了數目。一兩銀子說是兌一貫錢,但在市面上決計不止,而寶鈔兩百貫,價值也就在一兩銀子上下,只少不多。按照這麼算下來,他身邊的現錢頂多只有二十幾兩,折合六十石白米,不算少,但也絕不算多。要怪只能怪從前的某人太過敗家,否則他也不至於手頭這麼緊張。

  「沒事,有捨必有得。今天只是一兩個小錢,不得已之下,甚至連大利也不是不能捨棄。」見瑞生情急之下還要再勸,徐勳便打了個呵欠,「都這麼晚了,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對了,你今天也辛苦了,沒有只賞金六不賞你的道理,你自個到錢箱裡拿一兩銀子,就當是……」

  話音剛落,他就只覺得耳畔一陣風過去,扭頭一看,竟是瑞生已經氣鼓鼓地衝出了屋子。一瞬間的愣神之後,他不禁啞然失笑,枕著雙手就勢躺下了。

  那個金六油滑精明,沒錢打點不好用,可瑞生倒是一門心思的忠心耿耿!

  次日一大清早,鬧過彆扭的瑞生仍是準時出現在了徐勳面前,只言語卻少了許多。可當鍛煉和早飯過後,換好衣裳的徐勳提起買布讓人做幾件短袖單衫時,他立時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用浪費錢,只買一匹標布來就行了,娘當年教過我裁縫!」

  「那好,買布和裁縫都交給你了。」徐勳二話不說就把這些瑣事都撂給了瑞生,隨即轉身往外走。臨到門邊時,他只覺袖子被人一拉,扭頭見是瑞生正滿臉不得勁地站在那兒,他就笑道,「怎麼,還有什麼要提醒囑咐的?」

  「我怎麼敢囑咐少爺……」瑞生悶悶地嘟囔了一聲,隨即說道,「反正少爺多長個心眼,金六哥這人不地道,天知道拿什麼哄騙了少爺去,少爺別全信他說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勳簡直要懷疑這個年紀輕輕就喜歡嘮叨的少年是不是男人,於是連聲答應了之後就立時跨出門檻。如今已經是三月初,江南說是春暖花開,但清晨仍是乍暖還寒,徐勳施施然來到了二門口,就只見金六早就在外頭院子裡張望等候了,此時那迎上前來的步子竟一溜煙跑得飛快。

  大抵是從來少有跟著徐勳出門,金六今天收拾得很整齊。本色的標布短衫,一雙千層底布鞋,俱是漿洗得乾淨,頭上還扣著一頂小帽。上前之後,他笑容可掬地行了禮,隨即就彷彿本能動作似的把袖管捲起了半截:「少爺,咱們是……」

  「去太平里沈家。」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4 AM

第九章 退婚

  竟然是去沈家?

  金六只覺得滿心都是疑惑,可偏偏面對漫不經心似的徐勳,他竟是一個字也問不出來,只得應了一聲,一溜煙就往東邊馬廄去收拾了。所幸早上他已經洗刷過騾子,擦過車,這會兒只一刻鐘就收拾了停當,順順當當把車弄出了門。等服侍徐勳上了車,他先放下厚厚的棉簾子,又關上了車門,這才坐上了馭者的位置。

  這還是徐勳第一次坐車出門。耳邊傳來車輪碾壓在青石板路上的沉悶響聲,金六的吆喝開道聲,路邊的人聲車馬聲,總而言之,各種各樣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竟是有一種奇特的催眠作用。於是,明明車顛簸得極其厲害,他蜷縮在位子上竟漸漸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一陣推搡給驚醒了過來。看清了面前正是金六那張臉,他瞇了瞇眼睛坐直了,一個字沒問,就這麼彎腰下了車。腳踏實地之後,他方才往四周圍打量了一下,見門前這條道異常寬闊,兩側那些宅邸的高牆都極其齊整,多數看上去赫然是簇新的,他心裡少不得思量了一會,這才走到沈府大門前,而一旁的金六早已知機地先上去了。

  「勞駕,我家少爺是來拜會貴府沈老爺的,請問沈老爺在麼?」

  門前是一高一矮兩個門房,見徐勳是坐車來的,自然就多了幾分謹慎。端詳了徐勳的衣著打扮形容氣度,那個高門房就笑道:「公子來得不巧,我家老爺正好出去了。若是急事,小的這就去知會大管家;若不急,留下信兒也成。」

  「不是什麼急事。」徐勳本就沒打算今天去和人打照面,得知自己找的正主兒不在,他倒覺得正合心意,當即含笑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封信來遞了過去,「勞駕這位大哥將此信送給沈老爺,就說是徐勳百拜。」

  說完此話,徐勳輕輕一頷首,轉身就朝馬車走去。臨上馬車時,他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金六,還在那兒磨蹭什麼?接下來還得去應天府衙辦正經事呢!」

  金六莫名其妙的瞧著這一幕,看看那攢眉沉思的高門房,又扭頭看看自家少爺,愣了一愣方才趕緊轉身追上,又殷慇勤勤地扶著人上了馬車,忙了一陣子就立刻揮鞭起行。這馬車一走,剛剛沈家門前一直沒吭聲的矮門房方才湊了過來,瞅著那信封上的幾個字看了好一陣,終究是大字不識,這才用胳膊肘撞了撞高門房。

  「我說大哥,剛剛這位公子的名字我怎麼聽著有幾分耳熟?」

  「不耳熟才怪!」那高門房看著手裡的信,臉上不由得露出了深深的嫌惡來,「他就是那個和大小姐訂了親的敗家子!」

  「什麼,就是那個不成器的東西!」矮門房一下子炸了,竟是一把擼起了袖子,「他好大的膽子,還敢到咱們這來求見老爺,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這話還沒說完,他就只聽到旁邊一陣重重的咳嗽,一愣神之下自然是截斷了話頭,再探頭往另一邊一瞧,他立時換上了滿臉的笑容:「哎呀,是如意姑娘,這大冷天怎麼到外頭來了?可是大小姐吩咐你去辦事或是買東西?儘管交給咱們哥倆,保管不會出任何差錯……」

  被稱作如意姑娘的是一個年方十三四,頭紮雙鬟的少女。她眉眼間帶著幾分江南女子的婉約精緻,一身蟹殼青的斜襟右衽素緞小襖,下頭是杏色的棉布裙子,只耳朵上露出一對珍珠丁香兒,此時此刻雙頰微微鼓起,看上去更顯俏麗可愛。她冷眼看著那矮門房,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就衝著那高門房伸出了手去:「拿來!」

  「如意姑娘,這不合規矩……」

  「老爺不在,難道這送來的書信除了大小姐,還有人能做主?」不等高門房再找出什麼借口推搪,她又嫣然笑道,「怎麼,嚴大哥是連大小姐的話都不聽了?」

  「如意姑娘說笑了,我哪有這膽子!」嚴大慌忙雙手把那封信遞了過去,見如意得意洋洋地收了揣進懷裡,他忍不住又提醒道,「雖說那小子可惡,可橫豎就這麼幾天,要是上頭寫了什麼不堪入目的,如意姑娘千萬勸解大小姐一聲……」

  「大小姐又不是那些只會傷春悲秋的女子,哪裡就這麼容易被這種傢伙氣著?」如意說著撇嘴一笑,突然想起了要緊事,不禁懊惱地一跺腳說,「被你們這一打岔,我連正經事都忘了。你們兩個,過來到屋子裡說話!」

  如意把兩個門房叫到大門內側右邊的小屋子裡,沒過一會兒就打起門簾出來,順著甬道往裡頭去了。而她走得高高興興,後頭跟著出來的這高矮兩兄弟卻是忍不住面面相覷。好一陣子,那矮門房方才哀歎道:「大哥,居然又是這事,我們得擔驚受怕到什麼時候?」

  「你還敢說?要不是上次你這該死的傢伙做那種勾當,而且還讓大小姐拿了個正著,我用得著趟這渾水?別哭喪著臉了,走一步看一步,管這許多作甚!」

  辦成了小姐吩咐的要緊事,又正好從外頭截下了那個徐家子的一封信,如意自然是志得意滿。可走到半路上,她按了按胸口,突然又想到了那高門房的提醒,心裡不由得一動。那小子萬一真在信上寫什麼不好的言辭,她卻拿去給了小姐,豈不是惹小姐生氣麼?再說門上那兩個萬一嘴上不嚴,傳出去說什麼私相授受,那她就犯大錯了!

  想到這裡,她站在那兒左思量右琢磨,最後終於調轉方向直奔前院,把信送到了路管家手裡。然而,她本想藉機看看信上寫的什麼,奈何路管家根本沒給她這機會,擺擺手就打發了她,她只得悻悻而回。

  沈家雖說不是什麼世家大族,真正說起來只是這十幾二十年方才發達起來的,但家僕當中也就少有沾染那些豪門奴僕的推諉瞞騙習氣。大管家路權接著這封信後,得知是徐勳送來,立刻眉頭緊皺,打發了如意之後,卻沒有輕易拆看。好在沈老爺沈光沒多久就回了家,他自是親自送了過去。

  書房裡,見沈光拿著信函沉吟不語,他就輕聲說道:「老爺,既然您已經有主意了,不管他在上頭是道歉求懇也好,胡言亂語也罷,何妨一看?」

  「嗯,你說的很是。」

  沈光點點頭用裁紙刀裁開信函封口,見裡頭只有薄薄的一張紙,就這麼拈著邊角展開了來,只看了一眼,他就一下子站起身來,面上滿是不可思議的驚愕。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的失態,於是就這麼緩緩坐了下去,但右手卻不知不覺抓緊了太師椅的扶手。

  「老爺?」

  「你不是外人,也看看吧。」

  路權詫異地接過了那張信箋,匆匆瀏覽之後,臉上也露出了和沈光一模一樣的表情。不多時,他雙手把信箋遞回,神色已經是輕鬆了下來:「老爺,這徐家子主動提出退婚,雖是出乎意料,可不是也免去了老爺背信之名嗎?須知按照律例,女方退婚,萬一他告到了官府,不管是咱們還是……都是不小的麻煩。」

  「話是這麼說,可徐二爺死活還不知道,要是突然回了來……」

  沈光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踱了幾步。見此情形,路權少不得也暗自琢磨了起來,突然想到自己之前叫來那兩個收了信的門房問過話,連忙又開口說道:「老爺,我想起來了,之前嚴大提起過,說是那徐家子送信之後提過要去應天府衙辦什麼事。」

  聞聽此言,沈光更是皺緊了眉頭:「這個敗家子突然去應天府衙幹什麼……唔,應該是找徐老六通門路,哼,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以徐老六的性子,他十有八九會碰了釘子回來。算了,這樣的好事既是送上了門,你索性親自去他家裡一趟,探探口風……要他真是願意,看在他是徐二爺的兒子,又是麻煩纏身,多給他些補償吧,畢竟是我虧欠了他!」

  窗外,隨著裡頭傳來的答應聲,一個人影悄悄蹲下了身子,順著牆根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5 AM

第十章 投其所好(上)

  徐勳前世裡坐過火車汽車摩托車自行車,唯獨沒嘗試過馬車。今天這一天坐著馬車晃蕩了還不到一個小時,他就已經覺得腦袋暈暈乎乎了。這會兒再次下了車站在府東街上,他揉著太陽穴定了定神,這才抬起頭來仔仔細細看著這條應天府東門外熱熱鬧鬧的府東街,又張望了一旁高牆內隱約可見的眾多建築。

  有道是自古衙門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這衙門的正門向來是坐北朝南,因而這東邊的門乃是直通後衙官廨。此時此刻,徐勳一面聽金六解說,一面分心左右張望,心裡飛快重溫著那番盤算。畢竟,此南京非彼南京,應天府衙可比後世的南京市府重要多了。

  既然一牆之隔是府衙,府東街的另一邊牆根底下就停著好些車馬,數十個衣著鮮亮的車伕轎夫親隨等等正在閒磕牙。至於那邊高牆下的東門口,則是四個門子站在那兒,看著彷彿是漫不經心百無聊賴,可那眼神全都是利得很,顯然訓練有素。

  一旁的金六亦是一邊說一邊悄悄打量,見徐勳聽完之後四下裡看了一眼,就旁若無人地緩步往那邊的東門走去,心裡不由得捏了一把汗。府衙前門是正經官員走的,後門是官眷出入,只有這東門是種種閒雜人等進出的地方。即便如此,一般小民百姓看到這樣高牆聳立氣勢威嚴的地方,心裡不免都會發怵,哪怕曾經熟悉這種地方的他,這會兒也很有些不自在。

  「勞駕,敢問經歷司徐六爺的管家朱大哥可在?」

  徐勳問話的時候,面上掛著溫和的微笑,更重要的是,他那縮在袖子裡的手不動聲色地往一個老門子手裡塞了一樣東西過去。那老門子也是這一行當的老油子了,東西入手一捏一掂,立刻就品出了滋味來,原本愛理不理的臉色就緩和了幾分。

  若是要見府衙中那排行前幾位的大佬,哪怕是那幾位大佬的心腹人物,他這牌名上的人不敢造次,但是,若只是經管文書的經歷司,又是新近才陞官的經歷司徐迢的管家,若油水足夠,這一趟跑腿自是要得。

  「你找朱管家有事?」

  「我是徐六爺的族侄,找朱大哥商量點事。」

  知道徐迢陞官,徐氏一族為此很是熱絡,於是,那老門子斷定不是什麼麻煩的大勾當,就矜持地衝著徐勳一點頭,示意他等著,立時就朝其他三個門子招了招手,四個人聚在一塊沒兩句言語分潤了好處,他就掉轉頭一溜煙去了裡間。

  見此情景,徐勳便退到了自家馬車旁,以免阻了求見的其他人。一陣寒風襲來,他搓了搓雙手正在取暖,突然覺得肩頭被人搭了一件厚厚的羊皮襖子,扭頭見是金六,他便笑著謝了一聲。

  金六原是覺得這位主兒自從前次的變故之後就渾若變了一個人,這會兒有意討好果然奏效,他自是更大膽了些,當即笑道:「少爺言重了,小的怎當得起一個謝字?小的從前還覺得自己人情世故精熟得很,今天見少爺這一遭,這才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無師自通。這邊牆根等著的車轎,別看個個穿得簇新鮮亮,可他們的主人這會兒約摸都在車轎裡頭窩著呢!應天府的門難進得很,那位吳大尹最是鐵面方正,據說最討厭人關說人情或者是求辦事,歷來到這兒求見的人,十停中進不去一停……」

  徐勳沒想到就自己剛剛那番應對,也值得金六單獨拎出來奉承了一通,心裡雖是好笑,可架不住金六打疊了精神在旁邊說好話逢迎,嘴角漸漸也露出了笑容。不論前世今生,這樣連番不斷的高帽子他已經很久沒有體驗過了,好歹也緩解了他這些日子緊繃的神經。直到那邊老門子出來,衝他招了招手,他就拍了拍金六的臂膀,把皮襖還了,隨即快步迎上前去。

  待到近前,老門子讓了讓身子,指了指後頭一個少年小廝說道:「這是徐六爺家的陶泓,你跟著他,自然就能見到朱管家。」

  「多謝多謝!」

  道了謝之後,眼見老門子閃身讓路,徐勳立時撩起那件直裰的下擺,跨過門檻入內。那個被人叫做是陶泓的少年小廝迎了兩步,可斜著眼睛打量了徐勳兩眼,他就皺眉問道:「這位公子,能否請教尊諱?」

  「怎麼,小哥懷疑我不是徐家人,是矇混進來的?」徐勳笑瞇瞇地看著那陶泓,不等他開口就不緊不慢地說道,「這陶泓的名字可是六叔給你起的?也就是六叔風雅,換做是族裡其他叔伯,誰也起不出這樣的好名字來。」

  聽徐勳稱讚自己的名字,那陶泓頓時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公子也覺得好麼?老爺才改沒幾個月呢,說是得自於韓昌黎的一篇好文。」

  徐勳見打動了陶泓,自是笑著點了點頭:「不錯,正是得名於韓昌黎的《毛穎傳》。」

  陶泓不過是十三四的年紀,這一高興立時把原本那警惕提防丟到了九霄雲外,一面在前頭引路,一面神采飛揚地說:「這是我到少爺身邊伺候的時候,老爺親自給起的。老爺怕我不識,還寫了那兩個字賞我,我特意出去裱好了掛在床頭天天看呢。」

  徐勳被這最後一句話給說得滿腹笑意,面上還只能嗯嗯啊啊附和,不能露出絲毫玩笑的表情。他剛剛也不過是心中一動隨口一問,要知道他自幼習字,那個曾經教授過他好些年書法的老師出了名的愛掉書袋,一次說起了韓愈的《毛穎傳》,談到毛穎指筆,陳玄是墨,陶泓代硯,褚先生則是紙,他覺得新奇就回去翻了一遍,想不到這一回竟然用上了。

  於是,他笑著對陶泓說著毛穎傳的典故,趁著小傢伙戒心大去,又旁敲側擊地打聽徐迢身邊可是還有毛穎陳玄褚先生,聽說果然是有,他心中剛一動,那陶泓竟是多解釋了兩句:「毛穎陳玄都是跟老爺出門的,我伺候少爺之外,也在書房伺候筆墨。褚先生是老爺的一個朋友,就是因為褚先生開了個玩笑,老爺才給我們都改了名字。」

  這些人名雖說無關緊要,但徐勳思忖待會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用上,心裡自是一一記了下來,反倒是應天府後衙官廨這些道路,他不過是稍稍記個大概方位,並沒有太往心裡去。畢竟,他之後就算再來,也不可能扮個高來高去的樑上君子。待到陶泓領著他到了一間屋子之前,敲了敲門裡頭傳來了應聲,他跟著邁進門的時候,立時打起了全副精神。

  「朱爺,這就是那位求見的徐公子。」

  站在朱管家跟前,陶泓完全沒了剛剛在徐勳面前的饒舌多嘴,規規矩矩行禮低頭的同時,又不安地看了徐勳一眼--直到這時候,小傢伙才想起來,他竟是忘了問徐勳出自徐家哪房,排行第幾。朱管家若是問起,他必然一問三不知。因而,當瞥見朱管家衝著他擺了擺手,他如蒙大赦,立刻丟下徐勳,二話不說地退出了屋子去。

  他前腳剛走,後腳朱管家就拉下了臉,看著徐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七少爺倒是真能耐,你知道族裡其他人不好說話,於是索性走門路走到我家老爺這兒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6 AM

第十一章 投其所好(下)

  朱四海見人的這間屋子並不算大,中間用幾扇隔扇門割斷,卻是只有居中的一把椅子。說話的時候,朱四海甚至根本沒有站起身,坐在那兒一手拿著茶盅,臉上似笑非笑地看著徐勳,哪裡有半點僕人的樣子。

  被人戳穿來意,徐勳的面上卻仍是掛著得體的笑容:「朱大哥說對了一半,今天我是來走門路,不過不是來尋六叔的,是特意來走朱大哥你的門路。」

  儘管只是下人,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家老爺榮升,朱四海不但與有榮焉,而且見往日連正眼都不瞧自己的那些徐家老少對自己趨奉有加,他自是很享受這種感覺。可畢竟那些人奉承他是為了他背後的主人徐迢。可是,即便他跟了徐迢十幾年,深知主人秉性,根本不敢去主人面前聒噪。因而此時此刻徐勳竟說來走他的門路,他一愣之下就皺起了眉頭。

  「七少爺也太高看我了,你的事就是老爺出面也未必管用,更何況我?」

  更何況,他憑什麼要平白無故幫這沒出息的小子?

  只看朱四海那嫌惡不屑的表情,徐勳哪裡還不明白前主是怎樣不招人待見的角色。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旋即露出了痛悔之色:「朱大哥,我知道自個從前胡作非為,不求族中親長能網開一面。我這次傷重險些丟了性命,雖說幸得大夫妙手回春,給我撿回了一條命來,但畢竟是傷筋動骨元氣大傷……總之都是我自找的。可我身上還有和沈家的婚約,若就這麼下去,未免耽誤了沈家小姐,所以我想求朱大哥幫幫忙,設法退了我和沈家的婚事。」

  朱四海最初不過是漫不經心地聽著徐勳那痛悔當初的話,只聽得徐勳說自己傷筋動骨元氣大傷,他的嘴角才往上頭挑了挑,卻是嗤笑多過憐憫。然而,當徐勳說出了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才一下子回過神來,一時瞪大了眼睛,看徐勳彷彿是看呆子似的。

  「你說什麼,你要退婚?」

  「正是!」

  「你知不知道自個在說什麼?」朱四海一下子提高了聲音,「沈家自個都還沒和你提退婚的事,你卻主動送上門去,你不是失心瘋了吧?」

  「朱大哥,我是說真的。」

  見朱四海用看瘋子似的眼神看著自己,徐勳心下哂然一笑,面上卻露出了越發誠懇的表情:「我打聽過,定了婚書下了聘禮,若是男方悔婚,當年送出去的聘禮便歸女方所有,只要雙方沒有異議,官府不追不問。朱大哥一直隨侍在六叔身邊,可知道是否如此?」

  「話是不錯。」朱四海臉色陰晴不定,隨即上下打量了一下徐勳,「可你大概不知道,這悔婚的罪過可是不小,男方悔婚,要是女方上告,那可是要杖八十的!」

  「沈家求之不得的事,怎會上告?」徐勳見朱四海面色一動,便輕聲歎了一口氣道,「不瞞朱大哥說,這一次險些喪命,我已經知道錯了。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未免太晚,除卻和沈家的婚事,我還有另一樁事相求,那就是我爹留下的家業。若我再混賬幾年,這些田地興許就都要給我敗光了。與其如此,我還不如拜託一位為人正派的親長派人代管那些田地,畢竟,我年輕,又不懂田畝事,更不懂得用人,到時候那些地若是荒了,我怎麼對得起我爹。」

  這些話一說,儘管徐勳並沒有擠出幾滴眼淚來,但只憑他那認真的表情,朱四海就從最初的不以為然變成了眼下的怦然心動,臉上甚至露出了少見的笑容來。他可是一把年紀的人了,這其中的利益關節要是聽不出來,他就可以抹脖子上吊了。於是,他立刻親切地點了點頭,面帶讚許地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不過幾日的功夫,七少爺果然是讓人刮目相看。來來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裡屋說話!」

  外頭屋子裡雖說寬敞明亮,但只有居中的一張椅子,剛剛朱四海看到徐勳進來,甚至大喇喇地都不曾站起來。可一到裡屋,朱四海立時滿臉堆笑地招呼徐勳坐下了,又親自去沏了茶來。徐勳哪裡不知道對方是想確定自己究竟是否空口說白話,只是他今天的目的不過是打動朱管家,正主兒徐迢見不到,他當然不會談及太多,話都說得含含糊糊。

  可越是如此,朱四海便越是熱情,當徐勳說是屆時打算到魁元樓賀一賀徐迢高昇,可族中親長那兒卻有異議,他自是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又慇勤地說徐迢此時出門會友,留徐勳在家裡用飯。徐勳哪裡肯答應,執意說下次再來,朱四海只得又親自把徐勳送出了門去。

  府東街東牆根,金六坐在馬車前頭等了又等,只見上前求見的人大多數都被毫不客氣地打了回票,哪怕是那些綾羅綢緞遍身的大戶也是如此,而徐勳卻遲遲不見出來,他心裡不禁越發嘀咕了起來。可無論他怎麼猜測怎麼琢磨,都想不到徐勳這一趟究竟是去談什麼事,因而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伸長脖子往裡頭張望。

  突然,他的視線一下子被擋住了,緊跟著一聲鞭響,竟是有人凌空抽了一鞭子,那厲響驚得他差點沒從座位上滑落下來。

  「看什麼看,還不把你這破車挪開,別擋了我家老爺的路!」

  金六一愣神,發現面前赫然是一輛罩著深藍色綢緞圍子的馬車,中間的接縫拼著一色的羊皮,套車的馬亦是壯健得很,不比自家那一匹駑馬。他是識貨的人,知道這等豪富人家自個多半招惹不起,趕緊趕了馬車騰出了一個地方來,隨即更是賠笑給人道了不是。

  他固然低姿態,可那衣著鮮亮的馬伕卻冷哼一聲根本不瞧他一眼,逕直到一邊擺好車蹬子,滿臉慇勤地上去要攙扶人下車。然而,那車簾才打起了一個角,內中一個中年人探頭四下裡張望了一下,見遍地都是車轎,眉頭不禁緊皺,打了個手勢,卻是根本不下車,只做了個手勢命那馬伕先去府衙東門。

  金六給別人騰了地方,眼看這東牆根全都停滿了車轎,自己根本沒個去處,不禁有些著慌。正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的眼角餘光瞥見那邊門口有人出來,細細一瞧,發現是朱四海親自送了徐勳到門口,他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要知道,上次他遇上三老爺家的應老兒,就是在這府東街的應天府衙東門,旁邊還有三老爺家的四少爺。在這位朱管家面前,別說最饒舌的應老兒畢恭畢敬,就連那位四少爺也是客客氣氣一口一個朱大哥,人家還愛理不理的。可這會兒這位朱管家待自家少爺何其親近?

  金六雖說是看傻了眼,可趕車迎上前的動作卻絲毫沒慢。到了近前,他賠笑叫了一聲,徐勳只衝他點了點頭,倒是朱四海回了個笑臉,繼而就從身後那書僮陶泓的手中接過了一盒東西,笑著遞給了徐勳,因笑道:「七少爺,這是家裡新來一個廚娘做的千層酥,連不愛吃甜食的老爺都讚不絕口,這一盒你捎帶回去慢慢吃。」

  「多謝朱大哥費心了。」

  「哪兒的話,就是一盒吃食而已。」

  「我家老爺是吳大人的同宗,你們是什麼牌名上的人,竟敢攔著!」

  徐勳和朱四海正在道別之際,旁邊卻突然吵吵嚷嚷了起來。側頭一看,見是一個衣著鮮亮的馬伕正在和三個年輕門子推推搡搡,朱四海登時大怒,衝著一旁那眉頭緊皺的老門子說道:「老哥哥性子什麼時候這般綿軟了!一年到頭都有這種胡攪蠻纏的人,還不趕緊扔出去,若是驚擾了正在安養的吳大尹,誰吃罪的起!」

  自府尹吳雄上任之後,門上進項越來越少,老門子本就滿心不高興,此時這區區一個馬伕也敢到府東街上撒野,朱四海又一撩撥,他立時衝著其他三人做了一個手勢。下一刻,就只見那三個門子一頭拎手一頭掰腳,甩了兩下就把人高高扔了出去。眼看那馬伕在道中央摔了個狗吃屎,金六頓時大為解氣地哧笑了一聲,而那邊牆根處的一眾人等更是哄笑了起來。

  「鄉巴佬!」

  「以為穿一件好衣裳就算是貴人了?這是應天府南京城,又不是小縣城!」

  「到這兒求見的人,哪個不比你主子有錢有體面?」

  徐勳對於這突如其來的小插曲也沒怎麼留意,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又和朱四海交談了兩句。等到他上了車,卻只見朱四海依舊抓著那車簾不放,口中還不忘提醒道:「七少爺,這一兩日之內,我一定給你個准信,你儘管放心。」

  「那就多謝朱大哥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儘管金六絲毫不明白徐勳和朱四海這番話說得究竟是什麼,可眼看那邊摔得鼻青臉腫的馬伕灰頭土臉老半天爬不起來,頓時得意洋洋一揚鞭,高喝了一聲駕。他這馬車走出去老遠,那邊廂馬伕才狼狽不堪地起身,垂頭喪氣地到了馬車旁站定。他還沒來得及說話,車簾就被人一把撩了起來,內中的那個中年人使勁給了他一個大巴掌。

  「丟人現眼的東西,你腦袋被驢踢了?好好的事愣是給你辦砸了!」

  「老爺,小的該死……」

  「還囉嗦這些作甚,快去追剛剛那輛馬車!剛剛那是衙門裡頭的人親自送出來的,又說是什麼少爺,保管有門道!」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8 AM

第十二章 翻臉

  之前在自己面前吆五喝六的人轉眼間卻被人扔在地上如同死狗一般,金六這得意勁就別提了。一時興起,他不免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趕車絕學,一條馬鞭揮舞得出神入化,駕著這輛決計算得上是高齡老舊的馬車穿梭於大街小巷之中。這可就苦了不識道路輟在後頭的另一輛馬車,才勉強轉了三個彎就失去了前頭目標的蹤影,自是又遭來了主人一頓破口大罵。

  但這些自然就不在徐勳的考慮範圍之內了。一大早出門去了沈家送信,繼而又在應天府衙和朱四海演了這麼一場戲,再被這馬車來回一顛簸,他只覺得渾身差點沒散了架子。只是勞累歸勞累,今天這一趟出門的收穫卻不小,至少,他已經邁出去了第一步。想到這裡,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輕鬆之色,枕著靠背不知不覺又睡了過去。

  「少爺,少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徐勳才在連聲叫喚下醒了過來。疲憊地睜開了眼睛,見是車簾被人打得高高的,站在那兒的金六滿臉賠笑,他少不得挪動著發麻的胳膊坐直了身體,隨即低頭下了車。還沒等他進門,金六就丟下馬車緊隨了上來。

  「少爺,剛剛我家婆娘說,沈家來人了,是那位路管家正在家裡等,據說已經等了小半個時辰。」金六見徐勳突然回過頭來,忙又壓低了聲音道,「算算時辰,應該是咱們離開沈家之後不久他就出了門到了這裡,只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事。」

  徐勳知道沈家人多半會來,可沒料到居然來得這麼快,四下一看方才發現那邊靠牆處確實停著一輛馬車,車伕穿著氈斗篷,臉上蓋著斗笠,正坐在那兒打盹。心下一動,他就衝著金六點了點頭。

  「嗯,我知道了。今日這一趟也辛苦你了,你先去歇著吧。」

  儘管金六有心打聽打聽沈家那位大管家為什麼突然跑到了自己家來,但徐勳撇下他徑直往裡頭走,他又想起之前在應天府衙東門那兒,朱四海親自慇勤相送的情景,一時更覺得這位少爺高深莫測。眼看著徐勳就要進屏門,他瞥見手裡還拿著一盒千層酥,突然一時起意疾步追了上去,口中又大聲叫道:「少爺,您忘東西了,這是朱管家送您的千層酥!」

  金六這一聲嚷嚷聲音極大,屋子裡也不知道給路權沏了多少杯茶的瑞生立刻聽到了。他一下子忘記了身邊坐著的這位需要好好伺候,三步並兩步地衝到了門口,打起簾子就看到了徐勳接過了金六手中那個捧盒,隨即轉身走了過來。他趕緊跨過門檻出了屋子,就這麼站在簷下,直到徐勳近了前,他才一把將人拉住了,又湊過去低聲嘟囔了一句。

  「少爺,您千萬留心些,路管家等了老長時間,一直板著臉,心情肯定不好。」

  「知道了知道了。」徐勳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隨手打開了手中的捧盒,「讓你在家裡等急了,還沒吃過飯吧?先嘗一塊千層酥墊墊饑,朱管家說是六叔家新來的廚娘親手做的,誇得天花亂墜,你也嘗嘗是什麼滋味。」

  「我?」

  瑞生看著徐勳,見自家少爺滿臉的攛掇,他便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伸出手去兩隻手指拈了一塊出來,放在嘴邊才一咬,那滿口的鮮香立時讓他眉飛色舞,偷覷了徐勳一眼就大口大口吃了起來,不一會兒就把一大塊千層酥消滅得乾乾淨淨。

  徐勳見瑞生這般狼吞虎嚥,那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里沾著好幾粒芝麻卻猶不自知,他不禁啞然失笑,笑著把整個捧盒都遞了過去:「好了,別這幅饞相,喜歡就先拿去吃!」

  「啊,這怎麼行?」瑞生忍不住舔了舔唇邊的香芝麻粒,見徐勳看著他,臉上頓時一下子紅了,旋即慌忙伸手把捧盒推了回去,「路管家正在裡頭,少爺得了好東西,正好用來待客,我吃這麼一塊就知足了,不敢貪心……」

  「就一盒子點心而已,怎麼連貪心的話都出來了。再說了,沈家什麼好東西沒有,這點東西拿去待客倒是要貽笑大方了!」徐勳不由分說地把捧盒塞到了瑞生手裡,又說道,「拿去給金六兩口子分分,一大早就駕車出門,又是等又是走的,也辛苦他了。」

  徐勳一邊說一邊留意裡頭的動靜。果然,他這話剛說完,裡頭就傳來了重重一聲咳嗽。知道這位路管家是不耐煩了,他也不多話,衝著瑞生做了個手勢就自己打簾子進了門。

  大白天的屋子裡自然並沒有點燈,可糊窗戶的窗紙已經好些年沒有換過了,上頭一片厚厚的油灰,因而到處都是一片昏暗。乍然從外頭進來的徐勳輕輕瞇縫著眼睛,好一會兒才習慣了這視線的變換,繼而就看到了那邊左下首第一張椅子上坐著的人。

  只見那人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微微發福,和濃密眉毛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那稀疏的頭髮。見他這個主人進門,那人卻仍是坐了片刻,然後才慢吞吞站起身來。

  「七少爺可算是回來了!」站起身的路權微微躬身,只言語就沒那麼客氣了,「若是再不回來,也不知道我這肚子裡要灌多少茶水去!」

  「對不住對不住,實在是沒想到路管家會來,再加上在外頭耽擱的時間久了,這才晚了。」徐勳笑吟吟的,絕口不提應天府衙四個字,抬手一請在主位坐下,他就搶先說道,「路管家此來,可是為了我之前去沈家投書的事?」

  路管家原本還打算寒暄兩句,然後拐彎抹角扯些別的再入正題,卻不想徐勳竟是開門見山,他不禁心裡咯噔一下。可他好歹跟著沈老爺鞍前馬後幾十年,須臾就鎮定了下來,當即似笑非笑地問道:「七少爺可知道退婚兩個字非同小可,若鬧上了公堂可要挨板子的?」

  「大明律是於退婚有嚴令,但我已經打聽過,民不舉則官不究,可是如此?」

  「即便如此,這樣的大事也不是七少爺空口說白話就算數的。若無尊長出面,恐怕……」

  「若是我有尊長願意出面呢?」

  見徐勳答得比自己問得更快,路管家原以為是少年郎一時意氣用事,亦或是心灰意冷之下破罐子破摔,此時卻忍不住心生疑慮。懷中的一百貫錢票雖然還在,但他卻沒有貿貿然拿出來,按著胸口的手只是輕輕摩挲著衣襟。突然,想到之前那封信上的某些內容,他一下子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徐勳的眼睛。

  「我還有一事不明,七少爺緣何生出退婚之意?」

  「沈老爺不是一直都想退婚麼?」見路權的臉一下子僵了,徐勳就不緊不慢地說道,「家父多年沒有消息,我從前又是年少輕狂做了不少錯事,自然匹配不上沈家小姐,所以方才起意退婚。路管家大可不必擔心我是想訛詐什麼。」

  徐勳連訛詐兩個字都說出來了,這可謂是真正的捅破了那層窗戶紙。一時間,路權雖是鬆了一口氣,但心中也不免有些冒火,這一惱之下竟是冷笑道:「不是訛詐什麼?七少爺難道不是因為徐家就要開宗族大會,於是想要以此換我家老爺給你求情……」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見徐勳霍然起身,心下頓時一驚,旋即生出了幾分悔意。沈光派了他來,是希望用最小的代價快刀斬亂麻把婚事了斷,可徐勳的話處處都出乎他意料,結果他竟是把那心裡話都說了出來,實在是殊為不智。

  「我怎麼樣都是我的事情,就不勞沈家操心了。」

  泥菩薩也有三分火性,更不要說徐勳本意只為爭取主動,並不是真的怕了沈家。此時,端詳著有些不安的路權,他便淡淡地說:「退婚的事情原本就是可大可小,想來沈家本意是不願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壞了沈大小姐的終身。至於徐家的宗族大會是否會把我開革出去,我想路管家最好明白一點!」

  他頓了一頓,旋即哂然笑道:「那就是不論我如何,家父和沈老爺的婚書仍在,到時候族裡自然不會看著二房絕後,少不得要挑人入嗣,而入嗣的那位想來絕不會放掉這麼一門好親事。那人好便好,若是不好,沈家大小姐那才是剛脫虎口又入狼爪!與其到時候沈家看徐氏一族的臉色,還不如眼下乾乾淨淨退婚,至於我日後是姓徐也好,不姓徐也好,和沈家何干?不過,既然路管家執意要把我一點好心當成算計,那麼我也不奉陪了。來人,送客!」

  隨著這一聲高喝,瑞生幾乎是撞開門簾快步搶進門來,大步就走到路權下首站定了,卻是語氣生硬地說:「路管家請!」

  路權這時候臉色越發糟糕,深恨自己不該以為徐勳一個浪蕩敗家子沒見識。這字字句句全都打在他心坎上,他竟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路管家你自個好自為之吧!」

  見路權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徐勳就這麼拂袖而去。直到進了東屋,他臉上怒色盡去,卻是哂然一笑。路權人來了,卻還端這種沒必要的架子,足可見沈家那邊的姿態。哪怕是他先下手為強提出退婚,可要是人以為他是好捏的軟柿子,那可就想錯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29 AM

第十三章 狐疑和心動

  轉眼間來到這個陌生的時代已經快一個月了,但畢竟有著五百年的隔閡,徐勳仍是不甚習慣截然不同的日子。就好比晚飯時分,金六嫂滿臉堆笑用食盒送來了飯菜,看似也是琳琅滿目堆了一桌子,可一看裡頭的那些菜色,他實在是沒多大胃口。

  白蘿蔔拌紅蘿蔔、豆芽菜炒土豆絲、豆腐湯,唯一一個葷菜便是一碟子滷汁豬頭肉,明顯是外頭哪個酒肆飯莊裡買來的,決計不是金六嫂手藝。因為這些天來,他吃過的葷菜就只有三樣--燉肉、蒸魚、燉雞蛋,就算這三個菜燒得再美味也能吃得嘴淡出鳥來,更不用說金六家那做菜的水平慘不忍睹,讓人看了就沒食慾,他是強迫自己才能動得筷子。

  「少爺,你吃完了?」

  見徐勳撥拉完飯菜放下筷子站起身,瑞生一如既往在旁邊問了一聲,見徐勳點點頭,他就立時欣喜地收拾了碗盤到一邊去吃了起來。他正吃得香甜,突然只覺得背後好似有什麼動靜,不禁扭過頭一瞧,見是徐勳就這麼站在身後,慌亂之下差點連碗都給翻。下一刻,他趕緊怯生生地站起身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徐勳按著坐了下來。

  徐勳從沒留意過瑞生吃飯是這麼個光景,今天辦了兩件大事,心中輕鬆,吃完飯也就沒立刻去院子裡散步,而是乘興到東屋裡頭寫了幾個字。這會兒踱出來準備到院子走動的時候,他就聽到這邊吃飯的聲音,結果這不看不知道,一看之下簡直是歎為觀止。

  三盤素菜這會兒只剩下了殘羹,那滷汁豬頭肉乾脆全都拌在那剩下的大半海碗飯裡,醬汁把白米飯染成了極其濃郁的顏色。而站在那裡的瑞生不安地耷拉著腦袋,嘴角處又是醬又是飯粒,看上去異常狼狽。徐勳原想打趣兩句,可看看他那瘦弱的身板,到了嘴邊的話不知不覺就變成了另外一番光景。

  「慢慢吃,別這麼猴急,要是不夠,以後就讓金六嫂多做一些,保準管夠。」

  「少爺……不是……我……我能吃飽……」瑞生結結巴巴好一會兒都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兒來,末了使勁搖了搖頭,說話這才算是利索了,「我娘一直教訓我,吃飯要比做活更快,而且要是敢浪費了一粒米,就餓我一天,我是慣了……少爺別去和金六嫂說,多做就得多買,不要費錢!」

  見瑞生緊張得滿臉通紅,徐勳不禁啞然失笑:「這又不是你家,你爹也是的,怎麼這麼不近人情?對了,你娘不是去世了麼,那教訓你怎麼還是死死記著不放?說起來,到了你娘的祭日,你也可以祭拜祭拜。畢竟生養之恩重如泰山……」

  這話還沒說完,瑞生的眼睛就已經紅了,突然低聲打斷道:「這話不是娘教訓我的,是我後娘!娘是三年前去世的……後娘給爹生了一個妹妹,家裡越發緊巴巴的……她成天說我吃得多……爹沒法子,就送了我來這兒……」

  瑞生說著說著就抽噎了起來。徐勳哪裡應付過這半大男孩子痛哭流涕的局面,頓時傻了眼,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慌忙遞了一塊手絹過去,隨即就逃也似地出了屋子。站在外間吹了一會涼風,他不禁往回瞧了瞧,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絲狐疑。

  要說鄉下人最是重男輕女,就算瑞生的爹娶了後娘又生了女兒,萬萬沒有把能下地幹活的親生長子送到南京城給他使喚的道理。日後若那後娘生不出兒子,誰來給他養老送終?要是他這個主人很成器也就罷了,可從前那個「他」卻是破罐子破摔的浪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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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是徐勳去應天府衙見徐迢的管家朱四海,還是沈家的管家路權前來見徐勳,徐氏宗族上下並不知情。畢竟,誰都不認為一個無依無靠的敗家子能夠蹦?出什麼名堂來,自然不會盯著這邊。而徐迢和沈光兩家行事的又都只是管家,那些族裡的大佬們更加不會留意。於是,這一晚上因徐勳的舉動而難以決斷的,也就只有兩家人而已。

  應天府衙雖然佔去了府東街以西大半個街區,但前衙除卻正堂二堂三堂等等,還有一眾屬官辦事的地方,因而後衙官廨雖說佔地不小,可被一大堆官員一分,也就沒剩下多少房子了。儘管如今距離太祖朱元璋時代已過去了百多年,不少官員都不住在官廨中,可身居正三品府尹之位的應天府尹吳雄都和一家窩在那小小的地方,更何況別的屬官?

  於是,徐迢一家亦是窩在那一個狹窄的院子裡。只不過自從他陞官的消息傳出之後,當年被人佔去的祖屋就立時騰了出來,族裡更是派人打掃整修了一番,說是隨時就能搬進去。徐迢自己雖不想動,但卻打算讓妻子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搬出去。然而,這一晚原本是要商量搬房子的事,可因為管家朱四海捎來的信,他立時把遷居的事丟在了腦後。

  這會兒,他坐在書桌後頭的太師椅上,眉頭蹙緊了展開,展開了又蹙緊。一旁站著的朱四海大氣也不敢出一聲,只是略彎腰地站在那裡實在是太累,他只能不動聲色地隔一段時間把重心換一隻腳,直到徐迢輕輕咳嗽了幾聲,他才慌忙捧了茶送到其手邊。

  「你覺得他所說可信?」

  「自然可信!」徐迢開了口,朱四海自然鬆了一口氣,「老爺,他如今是什麼情形,哪有膽子敢打誑語來騙老爺?我看他今天說話的樣子無精打采,明顯是心灰意冷了,所以送走了他,我還特意親自去大夫那兒打探了一二。據說是他那會兒抬回去的時候都快沒氣了,後來又在水裡折騰了一回,就是沒死也必然元氣大傷。再說,族裡其他人都想著要趕他出去,他必然恨透了那些傢伙,除了老爺一向公正廉明,他還能信誰?」

  徐迢卻沒有接話茬,沉吟片刻又說道:「我雖謀到了這個看似風光的位子,但族中上下覬覦二房的人太多,這事情暫且再看看為好。」

  朱四海聞言頗是不以為然。徐迢是主,哪怕是真的應肯下來,真正出面去管的卻是他。那幾百畝地他早就打聽過了,據說都是上等的肥田,他一過手不知道有多少好處。於是,不肯死心的他自是低下頭輕聲說道:「老爺,恕小的說一句不該說的,您這次高昇,族裡說是慶賀的慶賀恭維的恭維,可真正的好處才多少?什麼一成紅利,總共一年頂多幾十兩銀子,可咱們江南幾百畝水田的田租是多少?」

  「夠了!」

  徐迢一口喝住了朱四海,眼神卻越發深邃。好一會兒,他才淡淡地說道:「他除了說要和沈家退婚,可還說了別的事?」

  「沒什麼別的。四日後魁元樓擺宴,屆時族中子弟應該都會來,他說想來賀一賀老爺。」

  徐迢記得徐大老爺那邊送來的名單上確實沒有徐勳其人,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點了點頭:「也罷,那就讓他來吧。」

  見徐迢發了話,朱四海心領神會地點了點頭,隨即躡手躡腳地退出了書房。待到台階下頭,他立時伸手招來了陶泓。

  「明天你去一趟徐勳家,送張帖子過去。」見陶泓有些訝異,朱四海便沒好氣地在他頭上拍了一巴掌,「就是今兒個來過的那個,在大中橋邊上不遠。記著對他說,四日後在魁元樓擺宴慶賀老爺高昇,讓他好好預備預備!」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1 AM

第十四章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

  一年之計在於春,一日之計在於晨。可在金六嫂的印象裡,自己的丈夫一向是屬於那種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的類型,因而,一大清早忙忙碌碌打了井水上來,準備把昨晚上換下來的那些髒衣服洗了的她看見丈夫收拾得整整齊齊走出房門的時候,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發覺金六徑直要往外走,她慌忙從板凳上站起身來,把手往圍裙上一抹水珠,這就快步走了上去。

  「這一大清早你上哪去,少爺又有差事給你?」

  「哪來的那麼多差事?我這門房不到門前去看著,那還有什麼規矩!」

  此話一出,金六嫂越發覺得丈夫有些古怪,竟是抬手去摸他的額頭。直到金六沒好氣地讓開一步,又甩開了她的手,她不禁沒好氣地埋怨道:「從前在那邊看大門的時候,也沒見你這麼慇勤,如今反倒知道規矩了!昨天跟著出門大半天,後來又緊趕著出門到天黑才回來,你要是早這麼勤勉,咱們也不用……」

  話還沒說完,金六就不耐煩地打斷道:「你怎麼廢話越來越多了?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我警告你,日後在那位少爺面前別偷懶耍滑,沒見著昨天沈家的路管家親自來了?」

  金六嫂卻撇了撇嘴:「不就是沈家的管家而已,也值得你這麼囑咐!」

  「你這婆娘,你懂什麼!」金六低低呵斥了一聲,左右一瞧又壓低了聲音說,「昨天在應天府東門口,那許多求見的統統被攔在了外頭,可咱們少爺非但進去了,而且出來的時候,還是六老爺身邊的朱管家親自送出來的,那千層酥你吃到了肚子裡,該知道是什麼手藝!」

  金六嫂雖粗鄙,可聽丈夫這麼說,不免歪著頭細細琢磨了起來,轉瞬間就大驚小怪地說:「你是說,他說動了六老爺幫忙,徐家族裡奈何不了他了?」

  「你小聲點!」金六嚇了一跳,橫了金六嫂一眼,見其趕緊閉上了嘴,這才輕哼道,「這事情誰知道,總之這位主兒看來是開竅了,咱們不能再把他當成從前的敗家子糊弄。上次你因為洗衣裳的事情抱怨,他打賞了你一百錢吧?還有我出去打探消息那幾天,你還在那嘮嘮叨叨的,可最後得了多少打賞?一貫,整整一貫!」

  被金六這麼一說,金六嫂想起丈夫捧回來那一貫錢時她也欣喜若狂,不禁有些訕訕的,再也說不出什麼反駁的話來。只是看著金六撇下自個往大門走,她還是忍不住嘟囔道:「一年到頭上門來的除了氣急敗壞的長輩,就是從前那些不成器的浪蕩子,這門有什麼好看的。」

  「七少爺可在家嗎?」

  她這話才剛說完,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聲嚷嚷。下一刻,她就看見金六三步並兩步衝到門前,笑容可掬地迎了一個模樣乾乾淨淨的少年進來。見金六那點頭哈腰的恭謹樣子,她不禁打心眼裡覺得不舒服,索性只當是沒看見,逕直往那些要洗的衣裳走去。可還不等她坐下,後頭就傳來了金六的叫聲。

  「還不快進去和少爺說一聲,六老爺家的陶泓小哥來送帖子了!」

  金六嫂剛剛還是滿肚子的嘀咕,可一聽到是六老爺家來人,她慌忙轉過身來賠笑點頭見禮,旋即一陣風似的衝了進去。

  見婆娘總算還識趣,金六這才引著陶泓往裡頭走,嘴裡又旁敲側擊地打聽著送的是什麼帖子。聽得是三日後魁元樓擺宴的帖子,他登時大吃一驚。直到把陶泓送進了二門,瞧見金六嫂從正房出來賠笑請人進去,他用指甲刺了刺手心,這才確定不是做夢。

  徐大老爺他們分明不想讓徐勳露臉,可徐勳賀禮都還沒送呢,真的就攀上了徐六老爺?

  正房裡,再次見到了陶泓,徐勳接過帖子,卻沒有立時放人走,而是溫和地和他說起了話。有了昨天在應天府官廨的那點舊情在,雖套不出什麼太多消息來,但好歹知道了這張帖子是昨晚上朱四海出了徐迢書房之後就立時吩咐的。

  心裡敞亮的他邊說話邊思量,當陶泓說要緊趕著回去服侍少爺讀書的時候,他就突然笑道:「六叔是風雅人,既然給你起了陶泓這名字,對你足可見不同。你回去了可得打疊了精神,不要辜負了那期望才是,跟著少爺好好讀書認字。」

  陶泓年少,別說在老爺少爺面前大氣不敢出,在朱四海面前也是老鼠見了貓似的,如徐勳這樣的誇獎期許卻還是頭一次聽到,因而臉上一時漲紅了,好半晌才訥訥說道:「七少爺,我……我到現在連《三字經》還沒認全……」

  陳衍早就從陶泓上次提到徐迢賜字時的不尋常反應,約摸瞭解了這少年的心性,挑了挑眉後就做手勢示意他等著,隨即站起身到了東屋,沒多久就拿著兩本書出來,又招手讓陶泓過來,把三本書遞給了他,因笑道:「一本是《三字經》,一本是《千字文》,一本是《百家姓》,正是俗稱的幼學三寶,你帶回去慢慢看慢慢讀。」

  平日跑個腿得些賞錢的情形多了,但別人送書還是頭一回,因此接過那沉甸甸的三本書,陶泓赫然是激動得滿臉通紅,竟突然雙膝跪下磕了三個頭。徐勳伸手要扶時,他卻已經磕完頭爬起了身,把書貼著胸口訥訥地說:「多謝七少爺,您放心,我看完了一定還給您!」

  「不要緊,多久還也沒事。」

  「多謝七少爺……」陶泓找不出其他言辭,又這麼謝了一句,隨即訕訕地說,「我回去還要服侍少爺描紅,不能久留……不過,七少爺您留心一些,聽說大老爺攛掇著我家老爺,說是到時候在魁元樓的宴會上,讓各位少爺們各自送各自的禮,我家老爺已經答應了。」

  徐勳笑著點了點頭,這才說道:「虧得你提醒一句。六叔高昇,你自然也忙,我就不留你了。瑞生,送一送陶泓。」

  瑞生一直都悶聲不響侍立在旁邊,此時聽到吩咐,這才趕緊地上前打起簾子送人。眼見陶泓千恩萬謝地告辭了出去,徐勳往椅子後頭一靠,少不得思量了起來。

  掰著手指頭算了算時間日子,他就站起身來回了西屋,從櫃子裡東翻西找尋出一件外袍打算換上。然而,他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動手能力,那件交領斜襟右衽外袍怎麼穿怎麼不利索,更不要提繫腰帶了。直到聽見身後有動靜,一扭頭看見瑞生進屋,他才鬆了一口氣,趕緊努努嘴示意其上來幫忙。

  瑞生默默服侍著徐勳穿外袍,幾次抬頭想要說什麼,話到嘴邊卻止住了。等到眼見徐勳收拾停當要出門,他終於忍不住了,一個閃身就擋在了徐勳身前。

  「少爺,昨晚上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好端端的掉眼淚,更不該對您說那些話……您別,別趕我走!」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徐勳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伸出手去按著瑞生那低了自己半個頭的腦袋,突然大力揉了兩下,沒好氣地斥道:「誰說過要趕你走了?」

  「啊!」雖說剛剛還說不該掉眼淚,但此時此刻,瑞生的眼睛已經有些紅了。他不安地看著徐勳,待確定自家少爺不是在開玩笑,立時轉憂為喜,隨即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怕少爺覺得我沒用,又不像金六哥會趕車,會打聽消息……」

  「他有他的用處,你有你的能耐。」徐勳兩世為人,雖說自個這表面的年齡瞧著和瑞生差不多,但打心眼裡是把這少年當成小弟看待。想了想這會兒出去的目的,他就點點頭道,「得了,省得你一個人呆在家裡胡思亂想,陪我出趟門!」

  眼見徐勳撂下這話就徑直往外走,瑞生一愣之下慌忙追了上去:「少爺您去哪?」

  「逛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2 AM

第十五章 爭畫

  徐勳雖是起意逛街,可並不打算走遠。要說熱鬧,十里秦淮河的內河正是從他家門前不遠處流過,而從太平裡往西更是鋪戶林立,一路過奇望街大中街三山街一直到出三山門,百貨雲集,上至酒肆、茶館、綢緞鋪、鹽店,下至衣帽行成衣鋪果子鋪書鋪,林林總總熱鬧得很。他之前一直抽不出空來轉悠,如今終於把那塊壓在自己身上的石頭撬起了一條縫,再加上徐迢的賀禮還得斟酌,因而逛起來自然有了興致。

  瑞生就更不用說了。才從鄉下進城一個多月,他又是腦筋不會轉彎,除非得了吩咐,否則幾乎成天就窩在家裡不出去,這會兒跟著徐勳看了幾家店,他的眼睛就漸漸轉不過彎來了。當路過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時,那鮮艷的顏色更是讓他站在旁邊好一會兒挪動不了步子。直到良久反應過來,他才戀戀不捨地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發現手裡被人塞了什麼東西。

  「少爺……」瑞生發現手裡竟然是一串紅艷艷的糖葫蘆,立時臉上又紅了,「少爺,我不餓……」

  「知道你不餓,只是饞嘴!」徐勳啞然失笑,見瑞生越發慚愧得無地自容,他就努嘴說道,「想吃就說一聲,沒什麼不好意思的。走,到前頭那家店看看。」

  見徐勳二話不說扭頭就走,瑞生低頭又看了看那新鮮的糖葫蘆,終究死死攥在手裡,緊追著徐勳跟了上去。待到進了那間頗為雅致的店舖,他這才發現四壁上掛滿了好些書卷畫卷。有的看上去是新鮮墨跡,有的卻是紙張極其陳舊,看上去彷彿很有些年頭。他對此是一竅不通,於是只知道懵懵懂懂跟在徐勳後頭,看著那一個個似鬼畫符,自己卻一個不認得的書卷,還有那一筆筆或濃或淡,根本看不出好壞的畫卷。

  記得金六上次說過徐迢愛書畫,徐勳今天出來也是想試試手氣運氣,看看能不能淘到寶貝,但一大圈轉下來,結果卻令他失望得很。別說是寶貝,這四壁的書畫中不少都是極其拙劣的貨色,字不過是看著龍飛鳳舞,骨架卻是極其尋常,至於畫則多半是媚俗的美人圖,偶爾也有幾筆不上檯面的山水風景。他正暗自搖頭,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

  「都這時候了,你還有閒情逸致到處逛?」

  徐勳扭頭一看,見是上次跑到家裡自說自話了一通的那個清秀「少年」,他一時為之莞爾。只是和上次的打扮不同,這一回對方卻是一身的灰褐色短打扮,頭上還扣著一頂滑稽的黑色小帽,瞧著倒是和瑞生的裝束有些彷彿。於是,他就笑著點點頭道:「隨處看看而已。」

  「你這人真是死硬到底!」女扮男裝的少女彷彿沒意識到自己的裝扮根本瞞不過行家之眼,竟還虎起臉瞪著徐勳,「你又不好風雅,到來這看什麼書畫?難道你還指望這小店裡頭能買到什麼好貨色,抑或是打算拿著這種東西去打動……等等,你不會是……」

  見對方突然眼睛滴溜溜直轉地打量著自己,徐勳高深莫測地背著雙手,索性也不解釋不說明。果然,那小丫頭看了他好一會兒,隨即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看著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徐六爺那是在官場上廝混了這麼多年的人,也是你隨便在小店裡買一幅畫就能打動的?再說了,到時候有沒有你露臉的份還不知道……」

  儘管覺得這自說自話的小丫頭挺逗人樂的,可當她喋喋不休在耳邊說個不停,徐勳就有些招架不住了。見她自顧自說得起勁,他就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開了幾步,見她渾然不覺,他就悄悄指著牆上一幅畫對一直默不作聲跟在旁邊的瑞生說:「瑞生,你說這幅畫怎麼樣?」

  瑞生是真真正正的直肚腸,對剛剛這莫名其妙出來的少年,他沒多大留心,但這會兒徐勳一句話,他立時上了前去,仔仔細細端詳起了面前掛著的那幅長卷。然而,他統共識得的字,加上自己的名字也不到兩手之數,怎能看出什麼名堂來?因此,到了最後,他遲遲疑疑看著徐勳,結結巴巴地說道:「少爺,我覺得看著……看著像是幅古畫……」

  「古畫?這種店裡會有什麼古畫?」

  小丫頭發覺到徐勳突然走開,原是大惱,此時聽到這話頓時更氣不過,立時拔腿走了上來。可看了兩眼那牆上的畫,她就眉頭緊皺了起來。什麼漢紙唐紙宋紙,她自然是學過,哪怕是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現在看著這畫總覺得不對,於是少不得歪著頭回憶起了什麼名家筆法。思量老半天,她終究覺得這幅畫有問題,因而看著看著就扭頭盯著徐勳。

  「喂,你不會真的想買下來吧?」

  「客人要買畫?」

  徐勳正要回答小丫頭的話,一個矮胖漢子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他是這小書畫鋪子的店主,剛剛一直在旁邊打瞌睡,被這吵吵嚷嚷的聲音鬧醒,正要發火卻發現有人看上了自己的書畫,自然為之大喜。儘管面前兩位看著都是衣著尋常,但他還是慇勤地搓著手笑道:「幾位真真好眼光,這可是宋時名家李唐的畫作,也是小可的鎮店之寶。」

  「鎮店之寶?」徐勳眉頭一挑,嗤笑一聲問道,「這麼說是不賣了?」

  「那倒未必,只要二位出得起價錢。」矮胖漢子滿臉堆笑地解說了一句,見徐勳躊躇,那看上去過分清秀的少年則是嗤之以鼻,他不禁有些急了,連忙又陪笑道,「千金有價,名畫無價,無論是留著珍藏還是送人,有什麼比這名畫更合適?」

  情知這矮胖漢子是拿自個當冤大頭了,徐勳哂然一笑,正要一口回絕了他,突然瞥見門口彷彿有人在探頭探腦,雖然那人只一看就縮回了腦袋,但他何等眼尖,一眼就瞧見約摸像是之前見過的跟著徐勁的一個小廝。記得徐勁在族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破罐子破摔的自己好不到哪兒去,而且和長兄徐動一直暗暗較著勁,他一時就有了計較。

  略一沉吟,他就有所動心似的,卻也不看那矮胖店主,而是扭頭滿面誠懇地對小丫頭問道:「小哥可知道那位宋時名家李唐?」

  「不就是李待詔麼!」小丫頭輕哼一聲,原不想說,可瞅著徐勳還算誠懇,就在那沒好氣地說道,「這位的經歷傳奇得很,精山水人物,但最初不過是賣畫為生。南渡之後輾轉被人舉薦進了畫院,那時候都快八十了,他……」

  在徐勳的有意帶引下,小丫頭說得興起,再加上一旁的矮胖店主一面聽一面滿臉堆笑地連連點頭,不時吹捧附和兩句,她頓時忘記了自己還沒看準這畫是真是假,只顧著批發起了自己學畫時聽來的那些故事,徐勳用眼角餘光始終留心著,就只見外頭那張望的小廝再次伸了兩回腦袋,忽溜兒拔腿跑了。

  小丫頭一氣說完,徐勳這才橫挑毛病豎挑瑕疵,竟是錙銖必較地和那矮胖漢子討價還價,那矮胖漢子本待一口咬准了一百貫不鬆口,可見徐勳期間作勢要走,他便立時放緩和了臉。一旁的小丫頭幾次想說話卻被徐勳打斷,不禁更是為之氣結。眼看著徐勳把價錢殺到了五十貫,她的臉色幾乎比一旁始終不吭聲的瑞生那鍋底臉還黑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冷笑。

  「買畫這樣的風雅事,七弟你還要這樣胡攪蠻纏,咱們徐氏一族簡直是要斯文掃地了!」

  說話間搖著扇子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徐勁。他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彷彿吃驚不小的徐勳,旋即對那矮胖老闆努努嘴道:「把這幅畫給我包起來,我就出六十貫買了!」

  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徐勳自然沉下了臉:「三哥,別忘了做生意也有個先來後到!」

  「先來後到?我只知道價高者得,老闆,是不是這個理兒?」徐勁一下子合上了折扇,見矮胖老闆一愣之下如同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他看也不看徐勳,矜持地對著小丫頭拱了拱手道,「況且,好東西也得有人欣賞。我這七弟不學無術的名聲在外,就是讓他買了這畫回去,也不啻是明珠暗投,姑娘覺得然否?」

  小丫頭正要開腔,突然意識到剛剛那聲姑娘的稱呼,心頭一時大凜,輕哼一聲索性不做聲了。倒是徐勳見著徐勁志得意滿地向那矮胖店主做手勢,當即惱火地又添了一句。

  「我是不懂畫,可我還知道,六十貫可不是小數目,哪怕是長房有錢,也經不起三哥你今天一座破院子,明天一副破畫。三哥可想好了,若是贗品,你後悔也來不及了!」

  此話一出,那矮胖店主一時惱將上來,狠狠地瞪了徐勳一眼,竟是拍著胸脯對徐勁說:「這位公子,咱家可是老店,要是有假,回頭你砸了我的招牌!」

  徐勁趾高氣昂地斜睨了一眼徐勳,一擺手示意跟著的小廝取了包好的畫,就頭也不回地往店外走去。跨出門檻時還不陰不陽地笑道:「七弟,這買賣的勾當本就是看誰下手快下手准,沒錢就別說這些酸話!下次再來,記得多帶些錢!對了,我倒是忘了,你家那些家當,早就被你敗得一乾二淨了!」

  做成了一筆生意,送走徐勁,那矮胖店主自然滿臉喜色,旋即看著一旁礙事的徐勳自然是怎麼瞧怎麼不順眼,硬梆梆的一句小店不做生意了,就把他和小丫頭連同瑞生一塊攆了出去。沒來由遭到這種待遇,小丫頭一出門就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旋即扭頭就走。見她匆匆走到街角一輛馬車前,氣鼓鼓地鑽上了車廂,徐勳這才得意地笑了。

  長房就算沒有一座金山,但既然是族長,區區六十貫自然不在話下。可剛剛小丫頭和店主兩個一搭一檔配合得倒是完美,把李唐說得名聲赫赫,想來徐勁抬價把這幅畫買回去,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過,徐勁對那小丫頭的態度,怎麼彷彿是認識的?

  話說回來,剛剛設計了這麼一場,他突然想起了一樁關節,那賀禮倒有些著落了。另外,他上次還在箱子裡翻出過一封便宜父親徐邊多年前讓人捎回來的信,其中多有可資利用之處。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3 AM

第十六章 最毒婦人心

  儘管徐家已經許久沒有出過什麼有名人物,但太平里東北面的那座宅子歷經數次修繕,仍然頗有族長主屋的氣派威勢。四進的宅子是那位當過縣令的老祖宗當年回鄉時置辦的,至於有多少民脂民膏在內,如今已經很不可考,但最深處那院子的青磚歷經多年水滴石穿,早已不復最初的平滑如鏡,坑坑窪窪很是不平,僕婦丫頭走在上頭得倍加小心才不會崴了腳。

  徐大老爺雖說也在外頭荒唐過,也收過丫頭,但家裡卻沒一個正兒八經的妾,整個家裡頭的內務全都是徐大太太一人照管。她為人精明能幹,嫁過來的時候徐家長房只剩下了一個空殼子,多虧了她這些年又是拿著嫁妝放錢,又是買地,又是瞅好產業入股分紅利,又是趁荒年豐年買進賣出,如今的長房自然是好一派興旺態勢。

  眼瞅著快五十了,從前那花容月貌在歲月的侵蝕下,只留下了額頭眼角嘴角那些掩不住的痕跡;從前窈窕的身段,只餘下了如同水桶一般的腰身;從前最喜愛的那些紅紅綠綠的衣裳,如今只好在壓箱底中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徐大太太自然是把徐大老爺看得越發緊,把宗婦的責任看得越發重,再加上偏疼幼子,整日裡就在背後催促著徐大老爺使勁,把二房那家當都謀了來給徐勁。

  這會兒外頭報說徐勁回來了,原本還滿臉漫不經心地看著身邊一個媽媽數落僕婦的徐大太太立時眉開眼笑,當即喚人去把徐勁叫來。等到徐勁興沖沖地進屋,軟榻上的她不等人行禮就把他按在自己身邊坐了,一面急急吩咐人送茶來,一面笑吟吟地噓寒問暖,待徐勁把一盞花草茶都喝了,她赫然是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

  「今天又上哪去了?你六叔的宴席就沒幾天了,你的賀禮可尋好了?」

  「那當然!」徐勁想起今日徐勳在自己面前吃癟的模樣,頓時更加得意,一擺手把閒雜人等都打發了,這才小心翼翼展開了手中那幅畫卷給徐大太太看,「娘,你看,這是我今天湊巧得的,宋時名家李唐真跡,這是給我正好撞著,否則就是千金都買不著!」

  徐大太太出自富家,大字都不識幾個,更不要說看字畫,最疼愛的幼子這般說,她自然是信以為真,當即連連點頭道:「好好,我的兒,你有本事!我和你說,我答應你爹這次把場面辦得這麼大,哪裡是為了抬舉你六叔,那是為了讓你和你大哥顯顯本事,尤其是你!想當年你那二叔在族裡是有名的好人緣,幫過不計其數的人,差點就把你爹比下去了,如今要是把那敗家子趕出去,你入嗣了二房,當年他老子打下的好基礎可全都歸了你。」

  「娘,哪有你這樣把自己兒子往外推的!」徐勁眉頭一皺,沒好氣地說,「我入嗣了二房,爹娘可就換成別人了。再說了,那份家產都被那敗家子揮霍得差不多了,還能剩多少?」

  「多少?」徐大太太輕哼一聲搖了搖頭,那豐腴白皙的耳垂上,一顆金丁香頓時露了出來,「你以為二房真那麼精窮?他們在句容鄉下可還有至少好幾百畝上好水田,徐老二那樣精明的人,那房子底下指不定還藏著什麼!那敗家子興許自己都不知情,不過也不用管他,甭管他知不知道,趕了他出去之後,這些就都是你的!」

  徐勁得知二房的財產居然還包括了幾百畝水田,一時異常心熱,竟想起了上次在秦淮河畔某個樓子裡驚鴻一瞥的那位蕭娘子。一想到她那水蛇般的腰肢和貴到讓人肉痛的纏頭之資,他只覺得整個心都癢了,不知不覺握緊了徐大太太的手。

  「喲,輕點,手勁這麼大!」徐大太太嗔怒地埋怨了一聲,見徐勁恍然回神,繼而連聲賠罪,她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要是依著你爹那只求穩妥的性子,拿著他胡作非為的由頭趕了他出去也就罷了,可族裡那麼多人,萬一有人因為你二叔當年的善緣站出來怎麼辦?所以我打算讓人覓一個接生婆子,把那敗家子身上的胎記等等都說與了她聽,連襁褓等等舊物也一一準備好,只說是你二叔當年抱了個別人的棄嬰當成自己的孩子養,這年頭宗族血脈最是要緊,只要證實了混淆血脈這一條,那敗家子就是有千般本事也過不去這一關!」

  「娘,您真是算無遺策!」

  徐勁聽得母親這一番話,立時佩服地豎起了大拇指。徐大太太自也得意,用手輕輕撫著兒子的額角,這才似笑非笑地說:「你是我肚子裡生出來的,就算入嗣了別家,也還是我的兒子,平日裡想回來就回來,上頭沒長輩能管著你,還怕別人什麼閒話?別學你爹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也別學你大哥,都是他媳婦勾引著,成日裡就是畏畏縮縮的!」

  「太太,三少爺,大少爺來了!」

  說話間,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媽媽的聲音。徐大太太皺了皺眉,立時打住了這越說越鄙俗的話頭,而徐勁扭頭一看,見是個二十出頭濃眉闊目的青年人打起門簾進屋子,突然瞄見軟榻上攤開的那幅畫,慌忙將其捲攏收好放在一邊。等到青年人對徐大太太恭敬地行了禮,他少不得起身叫了大哥,要行禮時卻被徐大太太止住了。

  「自家兄弟,鬧那許多虛文幹嘛?」

  「娘說的是。」

  徐動瞅了一眼笑嘻嘻挨著母親坐下的弟弟,很快平靜地移開了目光,在徐大太太指了指一旁的椅子後,他退後一步坐下來,這才說道:「娘,我剛從帳房回來,聽說三弟……」

  這話還沒說完,徐勁立時搶在了前頭,卻是扶著徐大太太的肩膀親親熱熱地說道:「娘,我這幾天花了不少錢,這六叔的禮物要錢置辦,還有些亂七八糟的花銷,所以……」

  「不就是花點錢嗎,有什麼大不了的!」徐大太太沉下臉斜睨了徐動一眼,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是哥哥,管你弟弟花錢的小事幹什麼?你媳婦才剛做了好幾套衣裳,沒來由能嫂子花錢,卻不許小叔子開銷的道理!」

  這緣由還沒說,就吃了這麼一通排揎,徐動的臉色頓時晦暗了下來,卻沒有分辨,只欠了欠身應是。又盤桓片刻說了些話,他就告退離去,等到他一走,徐大太太就沒好氣地拍了拍軟榻的床板。

  「看看,娶了媳婦忘了娘,坐這麼一會兒就急急忙忙走了。要不是為了挑你的刺,興許連來這兒坐坐都沒心思!」

  「娘,大哥怎會這麼想,您多心了……」

  儘管出了屋子,但屋子裡那母子倆說話聲音很不小,徐動聽得清清楚楚,眼神中頓時更是陰霾重重,藏在袖子裡的右手也情不自禁地緊握成拳。等一路到了父親的書房,他在門外站了一站,俟書僮通報後就抬腳跨進了門去。見父親正滿臉堆笑地陪著一個文士說話,他剛剛還有些掩藏不住的怨憤一下子收斂得嚴嚴實實,卻是滿面春風上前長身一揖。

  「羅先生。」

  「許久不見,大公子依舊是風度翩翩,可喜可賀啊!」

  被稱作為羅先生的中年文士一襲青衫,手中拿著一柄鵝毛扇,雖是兩鬢微白,可嘴角含笑氣度不俗,那神清氣朗的模樣,竟是使人一見便想讚一聲好風采。廝見過後,見徐動侍立在徐大老爺身邊,這羅先生便淡淡地說道:「今天來,我是為了你徐氏二房的那樁婚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4 AM

第十七章 好風頻借力

  南京貢院位於應天府學的東面,奇望街和貢院街之間,和太平裡正是相鄰。赫赫有名的秦淮河從其西南面流過,打了一個圈子,又從東北面繞了過去,因而使得這一畝三分地成了整個金陵最最人傑地靈的地方。四周繞著秦淮河赫然歌樓酒肆林立,河房水閣爭奇鬥艷,即便如此,建在貢院邊上的魁元樓卻仍然是首屈一指。衝著它那好口彩,每逢鄉試時節,這兒是一位難求,就是平常時候也常常高朋滿座。

  儘管徐迢那區區七品官在偌大的南京城算不得什麼,但太平裡本地人在南京當官的卻是屈指可數,再加上如今又不是秋闈時節,魁元樓便爽快地答應了徐家的包場。從傍晚開始,作為主人的徐迢和兩個兒子就先到了,而後就是徐家本家的幾位尊長和下頭子弟。那些身份上頭差一截的客人們自然也是早早到場,又是送禮又是恭賀,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

  徐家已經好些年沒出過正兒八經的官員,除了徐迢之外,四房倒還有個舉人,卻在打點上頭不到功夫,好些年也沒輪到一個好職司,差些兒的又看不上,於是只在家窩著。要說一個舉人若在小鎮鄉間自然是體面,可這是人才濟濟的江南,自然越發坐吃山空。所以,徐迢這一陞官,宗族上下全都指望他繼續高昇,這一趟不說舉族全出,聲勢排場卻也不小。

  徐大老爺便首先丟掉了族長宗子的架子,滿臉堆笑忙前忙後地張羅。他雖讀書不成,可終究許多年料理宗族事務,那待人接物的本事總是有的,愣是沒有冷落了任何一位客人。而幾個小一輩的子弟則更加不消說了,哪怕在家裡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少爺們,這會兒也笑容可掬地跟著長輩和到來的客人廝見行禮,這一次次的作揖打躬下來,險些連腰都直不起來。

  徐勳亦是早早來了。徐大老爺最初見到他的時候大吃一驚,劈頭蓋臉就是一頓呵斥,直到徐勳拿出了徐迢的帖子,他才悻悻然閉上了嘴,卻是又不甘心地去尋徐迢詢問。偏巧徐迢正在迎接府衙的沈推官,管家朱四海自然就攔著了徐大老爺。聽明白了原委,這位徐迢的大管家頓時笑了。

  「咱們老爺從前也得過二老爺的幫忙,二房只有那一根獨苗,咱們老爺這好日子怎麼能把人落下?」朱四海卻是把話說得冠冕堂皇,見徐大老爺面上好一陣不自在,他就放緩和了語氣說,「不過就是添一副碗筷的事,大老爺就別想那麼多了。若不喜歡看到他,那些迎客的事情儘管讓其他的少爺做不就成了?」

  徐大老爺被朱四海這通話說得作聲不得,雖仍是不高興,也只得無可奈何地認下了這個事實。即便如此,他仍舊看徐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貴客漸漸都來了,他也顧不上這一茬。倒是他的兩個兒子徐動和徐勁看著徐勳孤零零坐在那兒百無聊賴,忙得腳不沾地的他們心頭暗火。抽了個空子,徐勁就閃到了徐勳身邊,似笑非笑地伸手按著那張空桌子。

  「沒想到七弟倒是會鑽營得很,這地方也輕輕巧巧混進來了。不過,今天是六叔的大好日子,你不會是想空口吃白飯吧?」

  「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想來六叔重的本就是心意。」

  徐勳見徐勁聞言嗤笑不已,卻是繼續悠悠然在那喝茶,絲毫沒有繼續搭腔的意思。直到徐勁又刺了兩句沒見有什麼反應,沒意思甩袖子走了,他才側頭望著那邊主桌的方向。就在這時候,底下傳來了一陣喧嘩。

  「吳七公子來了!」

  隨著這喧嘩,座上眾人全都扭頭看向了樓下的方向,見是一個十四五歲的華衣少年被笑容可掬的徐迢迎上了樓來,一時不少人紛紛起身打招呼。沒有官身的多半是叫一聲七少爺,有官身的則矜持些,官階低的多半稱一聲賢侄,官階高一些的則是直呼表字,一時間熱熱鬧鬧的廝見之後,這位眉清目秀的公子哥就被人簇擁上了主桌坐著,恰是眾星拱月一般。

  徐勳在位子上看著這一幕,心裡卻是半點漣漪都沒有,照舊一邊喝茶一邊東張西望。只是隔著不遠的徐動和徐勁的交談聲,仍是不免鑽進了耳朵。

  「都是行七,可秉性氣度簡直是天差地別,也不知道別人看到這一幕,心裡可有慚愧沒有!」徐勁一邊說一邊斜睨徐動,有意提高了些聲音,「也不知道是用了什麼手段騙來了六叔的帖子,居然到了今天這種高朋滿座的地方來,真夠死乞白賴的!」

  「少說兩句,被人聽到了,還道是我徐家沒規矩。」徐動已經二十出頭,業已娶妻,終究沉穩些,不悅地瞪了一眼兄弟,又斜睨了一眼徐勳,這才斥道,「闔族上下誰不知道他是扶不上牆的泥阿斗,何必自降身份和這種人理論!」

  被人評價為這種人的徐勳,一手捏著茶杯,卻是紋絲不動。不但如此,那些其他徐家子弟彷彿是吃定了他不招人待見,路過時總會丟下幾句不陰不陽的諷刺。知道人人都在盼望著他就此忍受不住當場發作甩手走人,徐勳反而愈發淡然,繼續慢條斯理地品著手邊的茶。

  隨著夜幕的逐漸降臨,眼看就要開席,卻有一位客人姍姍來遲,竟是府衙的方治中。這一位乃是五品官,府衙的第三號人物,來了的同時也帶來了劉府丞要來的消息,一時間四座一片嘩然,就連徐迢也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原以為這兩位頂多是家中子侄輩來坐坐了不起了,卻不想是親自露面,這給他的臉面就不是普通的大了。於是,他自是慌忙把方治中請上主桌,順理成章的,為了給待會來的劉府丞騰位子,徐家又有人從主桌上被挪了下來。

  這位子一調整,徐勳自然就被人趕到了樓下一桌以備不時之需的備桌上。他倒是不以為意,原以為多半就自己一個人享用這一桌豐盛酒席,卻不料不一會兒,身邊的一個空位上就多了一個人。徐勳本是無心兜搭陌生人,可看清了那人的形貌,他一下子就愣住了。

  「看什麼看,不認識不成?」

  發覺又是那個易釵而弁的小丫頭,徐勳不禁啞然失笑,見並沒有人注意自己這一頭,他方才低聲說道:「姑娘的膽子也太大了些,今天這地方也敢混進來?不怕又被我三哥那樣的人認出來?」

  「別叫我姑娘!」小丫頭惱羞成怒地瞪了徐勳一眼,隨即才冷哼一聲道,「認出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橫豎這裡的人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倒是你,好容易上了這魁元樓,怎麼還是被人撂在這兒?還有,你的賀禮準備了沒有?我之前聽徐家那幾個小的私底下商議,說是待會小輩們一個個給徐六老爺敬獻賀禮,如果攛掇著你上去,你小心別出了洋相。」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6 AM

第十八章 好風頻借力(中)

  儘管這小丫頭回回帶來的消息都是馬後炮,可徐勳前世後世見過的人多了,反倒是覺得小丫頭別樣不說,這熱心倒是有趣,當然,那咋咋呼呼的性子不像如今扭扭捏捏的大家閨秀,倒是更像後世那些活潑開朗的尋常女孩。

  含笑點了點頭,他正要說話,突然只聽見耳邊傳來一陣咯咯的讓人沒法忽略的聲音,頓時訝然朝小丫頭看了過去。在那目光下,就只見小丫頭的臉刷的一下紅了。

  「看什麼看……沒見過人……肚子餓了啊!」

  和剛剛頭一句凶巴巴的喝斥比起來,這會兒小丫頭的氣焰一下子弱了三分。要不是眼下女扮男裝,她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誰能想到這徐家的酒宴竟然會拖到這麼晚,而且她辛辛苦苦躲避那些可能識穿她的人,也不知道多麼辛苦,哪有功夫來填飽肚子?於是乎,她低垂著的腦袋上滿是羞惱,等到發現面前突然多了一個油紙包,她才啞然抬起了頭。

  「幸好我早想到這酒宴遲遲難開,讓瑞生準備了幾個茶葉蛋,要是餓了你就先吃吧。」

  小丫頭偷覷了一眼徐勳,見其不像是開玩笑,於是便猶猶豫豫地伸出了手,待碰觸到那油紙包時,她竟是閃電似的往後一縮手,把整包東西都藏在了桌子底下的膝蓋上。不但如此,她還盯著徐勳嗔道:「這是什麼地方,你也不怕給人看見了笑話!」

  見小丫頭東張西望了一陣子,隨即做賊似的打開了油紙包,又是笨拙費勁地剝蛋殼,最後好容易拿著那顆光溜溜的茶葉蛋,卻還不忘左顧右盼留心動靜,最後一股腦兒把蛋塞進了嘴裡,那樣子像極了惡慌的小孩子,徐勳差點沒笑出聲來。果然,下一刻他就發現小丫頭在噎得臉色通紅,少不得親自倒了一杯茶送過去,眼見其手忙腳亂灌水不迭,他臉上的笑意就更濃了。

  儘管氣是順了,那蛋黃也好歹下了肚,可小丫頭平生就沒丟過這樣的臉,這會兒放下只剩了小半的茶盞,她自是惡狠狠地瞪著徐勳,好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話:「你可別會錯意了,給你遞消息是看在你爹對我有恩的份上,不是為了別的!」

  「什麼別的?」

  「你……你明知故問!」小丫頭氣得臉更紅了,那殺人似的目光彷彿恨不得在徐勳的身上扎出兩個洞眼來,「人家好心好意來提醒你,你……你竟然……你不是好人!」

  這突然冒出來的一句話讓徐勳啼笑皆非,心情不知不覺地鬆弛了下來。自從到了這個世上,最初格格不入的隔膜感,緊跟著步步為營的危機感,哪怕是和徐良老漢把酒言歡的時候能放鬆些,可終究兩個人年紀相差不小,全不如此時來得愜意輕鬆。

  所以,此時此刻這年紀一丁點的小丫頭指著鼻子說他不是好人,他盯著那張氣鼓鼓的臉瞧了一陣子,最後若無其事地別過頭去繼續喝茶。

  「姑娘沒聽說過一句話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小丫頭原是打算聽解釋,可徐勳發愣似的盯著她瞧老半天,到最後竟是說出了這麼一句話,她差點沒把肺給氣炸了。要不是這大庭廣眾之下,她恨不得拎著這傢伙的領子吼上兩句,可這會兒卻不得不憤憤不平地拿著自己的衣角出氣,沒多久就把那平平整整的地方揉得一塌糊塗。

  等到夥計們終於滿臉堆笑地送了一道道菜餚上來,她索性也不理會徐勳,只一個勁地埋頭苦吃,等到菜餚擺了琳琅滿目一桌子,她卻已經是吃不下了,一抬頭卻發現徐勳仍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頓時意識到自己的狼吞虎嚥都落在了別人眼裡,自是更加氣結。

  這邊廂已經杯盤狼藉的當口,那邊廂卻還在祝酒敬酒,桌上的菜餚幾乎沒人伸過去一筷子。高昇的徐迢站起來舉杯說了幾句客套話,當即自飲一杯,緊跟著就是好些人一一敬酒。他有的滿飲,有的半飲,有的象徵性地喝上一口,更有的只是抿一絲就算敷衍過去了。

  即便如此,等到他終於再次坐下來的時候,卻已經是面色微紅酒意醺然。一旁的管家朱四海輕聲提醒,道是那邊徐氏子弟要獻上親筆賀禮的時候,他幾乎想也沒想就點了點頭,又衝著一旁劉府丞方治中吳七公子等等幾個要緊賓客笑了笑。

  「叫各位見笑了,都是小輩們一片心意!」

  「哪裡,徐兄畢竟是本地人,這等熱熱鬧鬧的場面,我已經好些年沒經歷過了。」應天府治中方捷是外鄉人,家中人丁單薄,見這邊徐氏一族的人幾乎佔去了六七桌,他自是百感交集,當下又看著吳七公子道,「說起來,吳大人膝下兒孫環繞,也是叫我羨慕得很。」

  在座眾人當中,方捷官居第二,但年紀卻最大,這話說起來雖有些倚老賣老,可別人終究不得不給他幾分薄面,就連吳七公子亦是欠身謙遜了幾句。等到笑容可掬的徐大老爺領著自己的兩個兒子徐動和徐勁上來行禮時,眾人看著徐迢薄面,再加上方捷的這番話,少不得都客客氣氣叫了賢侄,自是喜得徐大老爺眉開眼笑。

  「今日乃是六弟高昇之喜,論理他們這些小的備辦些禮物也是應該的,不過六弟是風雅人,所以這些小字輩自個商量了一回,說是預備了好些字畫,想請六弟和各位大人品鑒品鑒。」徐大老爺的話說得極其和緩,見眾人並無異議,便衝著長子徐動使了個眼色,「動兒,你居長,把你的這幅字展開給諸位看看。」

  徐動乃是徐家小字輩中最年長的,此時第一個登場,卻也不怵,笑著打開手裡的錦盒,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長捲來。待到叫了一個小廝在旁邊幫忙展開,卻見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主位上的徐迢立時微微頷首,而旁邊的劉府丞更是站起身來,瞇著眼睛到了書卷前左看右看,最後便捋著鬍子若有所思地說道:「字倒是不錯,顯然是臨的沈民則,但火候還差些。想當初我在京裡的時候曾經有幸瞧過那真跡,端的是金版玉書。」

  「劉府丞好書法在應天府也是有名的,既這麼說,你還得回去練練。」

  徐迢聞言見徐動訕訕地收起了長卷,他少不得勉勵了兩句,旋即才轉向了徐勁。這時候,見別人都瞧著自己,徐勁自是得意洋洋,一面拿東西一面笑道:「我比不得大哥自幼臨帖,一筆好書法。我前幾天有緣得了一件好東西,說是宋時名家李唐的畫作,今日有幸,請諸位大人鑒賞鑒賞。」

  「李唐?創大斧劈的李唐?」

  但凡文人雅士,登科之後敲門磚的八股文能丟,但歷代書法名家乃至於有名畫師的名字卻丟不得。一時之間,主桌上為之嘩然。尤其是應天府治中方捷更是兩眼放光地站起身來,連連催促道:「快展開快展開,讓大伙好好鑒賞鑒賞這位李成忠郎的大作!」

  儘管徐勳離著遠了,但小丫頭吃飽喝足之後,卻始終在注意著上頭動靜。當聽到徐勁大喇喇地說那是李唐真跡,她不禁面色古怪地看著徐勳,卻見對方仍是不動聲色地坐在那兒大快朵頤,一時忍不住就在下頭踢了他一腳。

  「喂,別就知道吃,快聽,那個徐勁獻寶了!都是你,好端端的機會讓給了別人!」

  徐勳慢條斯理地把魚鰓上那塊最肥嫩的肉挑了出來,才一下肚,就聽到上頭陡然之間鴉雀無聲,他心知肚明是怎麼回事,見小丫頭已經是竄了過去,躲在樓梯底下聽壁角,他更是忍俊不禁。果然下一刻,那寂靜就被一聲嗤笑打破了。隨著那笑聲,依稀是吳七公子的聲音。

  「如果這也是李待詔的大作,那天底下只怕人人都是范寬李唐了!」

  一人開口,其他人自然也是議論紛紛。有的說如此明顯的贗品,有的說畫風拙劣,甚至還有的說放在坊間只怕是一兩銀子都不值的貨色。到了最後,就只聽徐大老爺陡然一聲喝:「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快退下!」

  聽到這裡,小丫頭立時溜了回來,坐在方桌前面色古怪地看著徐勳:「你不會是那會兒就已經知道了吧?」

  「姑娘說什麼呢?」

  「你還裝蒜!」

  小丫頭氣鼓鼓地把手按在了桌子上,就在此時,樓梯上就蹭蹭蹭地下來一個人,不是臉色鐵青的徐勁還有誰?見著底下徐勳和上次見過的那女扮男裝小丫頭坐在一塊,他更是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三兩步就衝上前,竟是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你個老七,竟敢給我下套!」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7 AM

第十九章 好風頻借力(下)

  徐大老爺把徐勁趕了下去,見主桌上的眾人雖大多只是笑,可在他眼裡,卻怎麼都能看出那笑容中的譏刺來。於是,他越發惱火這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次子,心裡一面尋思著如何補救,一面發狠回去後一定要好好教訓教訓,可還不等想出個所以然來,樓下就傳來了砰地一聲。他一下子想到了氣沖沖下樓的徐勁,心中頓時大叫不好,慌忙三兩步搶到欄桿旁。

  往下一瞅,見是徐勁正衝著徐勳拍桌子大吼,他更是氣得臉都青了。若是平常時候,不過是二房一個即將逐出去的敗家子,徐勁發火失態也無所謂,可這不單單是在人前,而是在當著這許多貴客的面!於是,他忍不住雙手按著欄桿衝下頭大吼道:「徐勁,不要再丟人現眼,給我滾回家去好好反省!」

  「爹!」徐勁哪裡服氣,一下子仰起頭往上瞧,「都是他攛掇的我買了那幅贗品,我不找他算賬找誰!」

  此話一出,徐大老爺頓時心頭大惱。然而,兒子這臉丟得大了,此時這一鬧若是能扳回少許面子來,他好歹也能有個台階下。因此他也顧不得背後的議論,衝著下頭厲聲喝道:「那就上來說清楚,別在下頭瞎胡鬧!」

  不等徐勁上來揪人,徐勳衝著那滿臉擔心的小丫頭微笑點頭,便撩起袍角施施然上了樓梯。後頭的徐勁惱火地往那小丫頭瞅了一眼,猶豫再三,想想這小妮子上次坐的馬車分明是沈家的,也不知道和沈家小姐什麼關係,不妨留幾分顏面,終於是撇下她上了樓去。

  見此情景,小丫頭三兩步想追上前去,可看到上樓梯的徐勳背著雙手在身後,一隻手拿著一個錦盒,另一隻手卻還輕輕搖了兩下。看到這一幕,她怔了一怔,終究是咬著嘴唇回到座位上坐下了,眼睛卻始終盯著上頭。

  眼見兄弟倆上了樓來,徐大老爺也顧不上四面八方質疑的目光,只狠狠瞪著徐勁道:「說吧,怎麼回事!」

  好容易逮著這麼個機會,徐勁自然是添油加醋地說出了整件事情。在他口中,自己成了被人花言巧語哄騙了買下贗品的倒霉人,而徐勳則是成了別有用心的奸猾之徒,臨到末了,他還惡狠狠地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看你這回還能怎麼狡辯!」

  儘管在徐勁那一番顛倒黑白的話語下,無數目光這會兒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其中不少都帶著挑剔鄙薄亦或是輕蔑,但徐勳依舊泰然自若。直到別人的話說完,他才不緊不慢地說:「三哥,論讀書,你讀得比我多;論字畫,你看得比我多;論情分,你和我雖是兄弟,可一年到頭連話都難能說幾句。不過是恰巧在小店中遇上而已,我何德何能,能夠攛掇三哥你買下這幅畫?」

  見徐勁被問得臉色鐵青,他頓了一頓,仍是維持著這種從容不迫的語調:「就算這幅畫是贗品,三哥認下也就是看走了眼而已,所謂送禮,本就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要緊的是心意,而非炫耀攀比。六叔乃是謙謙君子,諸位賓客亦是風雅人,豈會計較晚輩的一點疏失?」

  徐勁氣得臉色通紅,好半晌才終於找到了由頭:「你還敢賴……你分明是故意藉著買畫和我抬價,誘我入彀!」

  徐勳凝神細聽,發現樓梯上彷彿有人蹬蹬蹬上來,生怕小丫頭貿貿然上來作證,遂有意嘿然嗤笑了起來。笑過之後,聽到那小丫頭並沒有衝動出頭,他心下稍寬,依舊是面帶微笑看著氣急敗壞的徐勁,緩緩將當日逛書畫店的事情如實道來,自己還價時徐勁突然橫插一腳又不聽自己勸說的始末自然也沒略過。見徐大老爺那臉上如同豬肝似的,他方才淡淡地說道:

  「我也是三哥突然爭畫的時候才想明白,店主既是口口聲聲說那是李待詔的真跡,為何會以這等低價貨賣於人?這等騙人手段一開始容易誘人入彀,但細細琢磨琢磨也就能明白了。我勸了你既然是不聽,那怎能怪我?當然,我得謝一聲三哥,若不是你出手,指不定我就得被那奸商哄騙了去。」

  「夠了!」

  這大喜的日子鬧出這樣的小插曲,最惱怒的不是別人,正是徐迢。都是他的本家子侄,就是分出個對錯,這依舊予人徐家內訌的口實,於是他不得不喝了一聲,隨即才沉下臉說道:「眼力不濟怪不得別人,三郎你讀書多年卻如此眼拙,也該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至於小七……」

  興許是這幾天朱四海天天在耳旁嘮叨二房那幾百畝地,興許是剛剛徐勳鎮定自若的言行舉止更對他的脾胃,徐迢竟是本能地叫了一聲小七,說話也是回護了一二,等意識到這稱呼太過親近,卻已經是來不及了。這時候,朱四海伺機湊了上來,因笑道:「老爺,七少爺既然上來了,何妨看看他有什麼好東西賀老爺大喜?」

  「荒唐,也不看看這什麼時候!」

  徐迢正低斥朱四海的時候,徐勳卻不慌不忙地從背後取出了一卷東西來,笑吟吟地說:「六叔高昇之喜,我特意尋得了一幅頗為切題的書卷,以此恭賀六叔高昇大喜。」

  不等徐迢開口,他就自顧自地展開了手中的卷軸。原本坐在那兒已經有些漫不經心的劉府丞只瞅了一眼就面露驚咦,而吳七公子更是少年心性,竟脫口讚了一聲好。他這一聲好出口,哪怕起初不在意的其他人也少不得一一仔細端詳,甚至有人高聲念了出來。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

  「果然好詞句!」

  隨著這念誦聲,四座一下子鴉雀無聲。就連徐迢也忍不住回頭仔仔細細端詳著這幅墨跡淋漓的草書,咀嚼著這兩句話之中的意思,卻是沈推官在那兒捋鬍子笑了一聲。

  「難怪這位賢侄說此卷頗為切題。徐兄此次信步從容輕輕一躍,可不是過了那道如鐵雄關,從今往後便要步入坦途了?」

  在座眾人除了小一輩的亦或是對官場一竅不通的人之外,都一下子恍然大悟。須知仕途上七品和八品乃是一道真真切切的坎,七品以下便是不入流,就是一輩子掙扎也不過是一個吏字。而上了七品,便是真正的朝廷官員,哪怕日後陞遷再慢,只要徐徐設法謀劃,臨到老指不定能弄到一個六品銜頭,屆時有敕命在,妻子父母兒孫都在庇護之列。

  字雖頗有風骨,卻不及這兩句話的意思吉利,再加上滿座的稱讚聲讓徐迢大有面子,於是看著徐勳的目光中自然多了幾分慈和。笑著接過卷軸送去讓眾人一一傳看,他就和顏悅色地問道:「這書卷是你寫的?」

  「六叔說笑了,我哪裡寫得出這般雄闊之詞?」徐勳見座上的徐家人不少都鬆了一口大氣,而主桌上的賓客們全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甚至還交頭接耳了起來,只有吳七公子面露好奇連聲追問是誰所做,他便放緩了語氣。

  「是我昨日去拜訪了父親從前的一位至交好友,因六叔高昇之事求他賜下墨寶,他禁不住我苦求,於是這才潑墨揮毫寫給我的。」徐勳低頭說了這麼一句,見主桌上那些貴賓恍然大悟,而從徐大老爺以下的其他人則是一下子僵在了那兒,卻是擺出了更加謙恭的表情,「原本我是沒有那樣的面子,多虧了父親對那位世伯曾經有恩,兼且六叔的事讓那位世伯頗為欣悅,說是這樣光耀門楣的喜事,方才寫了此句。」

  「這詞句,這立意,確實是只有正當盛年躊躇滿志的人才寫的出來!」劉府丞聞言頓時笑了起來,「只不過,徐七郎,相比這詞句,字倒是要差些!」

  「是,劉府丞好眼力。」徐勳彎了彎腰,恭敬地說,「那位世伯正巧右手有傷,所以這幅字是那位用左手一蹴而就的。」

  「左手!」一應人等又是好一陣驚歎,再傳看端詳時,如方治中這樣見多識廣的就確認了這真的是左手草書,當下又是讚賞連連。幾個官階最高的甚至在那竊竊私語,道是詞句之中一股顧盼自得的氣息撲面而來,想是主人正當志得意滿之際,決計是士林名手,官場名流。

  徐迢剛剛喝了不少,此時自然更是高興,竟也無暇去多想什麼,只笑著勉勵了徐勳幾句。而那位吳七公子雖是府尹吳雄的孫子,卻是個愛詩詞的書獃子,硬架著徐勳在身邊坐了,一再好奇地追問那兩句絕妙好詞可有出處,又追問徐勳那落款二十八畫生的由來。

  儘管徐勳那一首詞其實背的滾瓜爛熟,卻哪裡會在這時節拿出來賣弄,只一味謙遜地推說不知,只說二十八畫生乃是那位世伯的號,其餘的絕口不提。酒過三巡之際,他悄悄借尿遁溜了出來。只可惜下樓時,樓下那一桌坐著的小丫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無影無蹤。

  在門口的風地裡站了片刻,他便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不是唐宋,不是一兩首詩詞就可以名動天下的時代,連赫赫有名的唐解元唐寅亦是因為一場官司而一蹶不振,更何況他?倘若說這是他自己寫的,至多就是個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名聲,更糟糕的則是被人說是冒名之作而一無所得。可若是歸在那位誰都找不到的父親昔日至交身上,意義就大不相同了--因為那意味著,他還有一個別人一無所知的靠山!

  然而,還不等他盤算著回去,一個小廝突然匆匆從魁元樓裡衝了出來,直奔了他面前,卻是畢恭畢敬地一躬身道:「徐七公子,這是我家主人的名刺。我家主人說,明日晚間,邀七公子至秦淮河上清平樓一聚。」

  「我?」徐勳剛剛陪著徐迢多喝了幾杯,微微有些醉意,「敢問是哪位老爺?」

  「七公子屆時去了就知道了!」

  徐勳忖度片刻,見那名刺赫然是大紅色,心中一動,立時收了下來,說了幾句客套話後,見那小廝自顧自回魁元樓,他心中一動自是跟了進去。只是進門之後,那小廝早已是身影全無,根本不知道是誰人所派。

  這邊廂他一進魁元樓,那邊廂對面路邊上的一輛馬車立時打起了車簾,內中一個衣著光鮮的中年人就對著馬伕喝道:「別愣在這兒,去裡頭打聽打聽這徐家飲宴的情形如何。」

  等到馬伕連聲答應一溜煙去了,那中年人放下車簾,卻是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語道:「大紅名刺,居然在平時用大紅名刺!看來這徐家小兒果真有些面子!」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39 AM

第二十章 幾家歡喜幾家愁

  如今去開國日遠,曾經沒有半點鬆動的夜禁對於有權有勢的人來說,已經漸漸成了一紙空文。因而當天色完全黑下來,魁元樓的大宴結束之後,秦淮河上便駛出了一艘又一艘的燈船。那些白日裡幾乎都靜靜停泊在某些碼頭上的畫舫,這會兒在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璀璨,再加上燈光下那一個個花枝招展的麗人們,自然更予人一種勾魂奪魄的魅力。

  只是,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員們多半連正眼都不瞧上那些燈船一眼,就這麼上了各自的車轎,其餘客人們也多半各自散去,只有那些小一輩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們,方才會用留戀不捨的目光看著那一艘艘如夢似幻的燈船,可在長輩們的管束下,終究沒人敢在這種場合越雷池一步,只能一步一回頭地隨長輩回家。

  這一世頭一次晚上出門的徐勳看著那條如同點綴著金玉一般的秦淮河,再想想後世霓虹綵燈下的紙醉金迷,倒是沒有露出多少驚歎的氣息,一隻手反倒是按了按胸口,仍在尋思那大紅名刺的來歷。須知回到席上他就再沒找見那小廝,更沒有人提過邀約他的話,他自然越想越覺得蹊蹺納罕。當旁邊傳來一陣告辭聲的時候,他才丟下了這點思量。

  這一晚的高昇宴雖說出了點小岔子,但總體來說還算是皆大歡喜,徐迢這個主人當然志得意滿。這會兒站在冷風裡一吹,滿頭的酒意頓時散去了一半,於是看著徐勳的時候,他冷不丁就想起了那幅字的來歷,臉色自然而然就複雜了起來。因而,徐大老爺等人帶著小輩陸續告辭,他只是勉強打疊精神應付了幾句,等人稍少些了,他才招手把徐勳叫了上來。

  「小七,今天我收了那麼多賀禮,唯獨你這份最是別出心裁啊。」徐迢言不由衷地誇獎了一句,見徐勳謙遜了兩句,他這才笑道,「什麼時候若有空,你那位世伯也給我引見引見。」

  「六叔,不是我推搪,實在是那位世伯性子有些古怪,不大樂意見人,若非我想到六叔大喜,我一時半會尋不到合適的禮物,也不敢去打擾了他。」說到這裡,徐勳詞鋒一轉,便從懷裡拿出了那張大紅的名刺來,卻是假作為難地說,「說起來之前下樓時,又有人送了這麼一張名刺給我,卻是連署名都沒有,想來也是為了那位世伯的兩句妙詞,我怎承受得起?」

  徐迢接過那大紅名刺一看,見是正面只下角有一個容字,背面則是誠心拜謁四字,真是沒有署名。猛然想起這名刺顏色的關節,他雖是怎麼都想不起來這名刺的主人該是誰,但臉色還是倏然一變,看著徐勳的目光自然而然又親切了些。笑著遞還了去囑咐徐勳收好,他便笑道:「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你有這緣法,也是你的福分。」

  「是,多謝六叔提醒。」徐勳點了點頭,隨即便用無比自然的語氣問道,「前時請朱大哥轉達六叔的事,不知道六叔覺得怎樣,可能夠幫侄兒一把?」

  徐勳雖是低著頭,眼睛卻始終觀察著徐迢的表情。見這位徐氏一族如今的頂樑柱那臉上的笑容都彷彿冰雪一般凍住了,他便又從懷裡拿出了一封信遞了過去:「我知道六叔心中為難,但我經前次一事,已是痛悔當初。這是父親從前給我的一封信,只恨我當初年少輕狂不懂事,否則也不至於險些丟了性命。」

  儘管所有人都說徐邊應該是死了,儘管徐迢接過那封信的時候知道是多年前的舊物,可是,當他從封套中取出信函,看到那還有幾分熟悉的字跡和口吻,依舊是心中一緊。然而,一頁信箋上多半都只是囑咐徐勳的,只有末了提到他徐迢為人仁厚,有事不妨托付。他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有些怔忡,折好信箋還給徐勳之後,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最終點了點頭。

  「也罷,這事情讓我斟酌斟酌。」

  ****************************

  徐迢和徐勳叔侄倆在風地裡說話的時候,徐大老爺的馬車裡,卻傳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聲。儘管駕車的馬伕心頭一跳,卻是不敢分心,只穩穩地駕馭著馬車,竭力不去聽後車廂裡的聲音。然而,這聲音的流向卻不是他能夠主導的,下一刻,劈頭蓋臉的痛斥便穿過車簾穿過車門,一字一句地鑽進了他的耳朵裡。

  「混賬,蠢貨,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

  一氣之下罵了這麼一連串話,徐大老爺方才歇了一口氣,可看到徐勁捂著臉滿是不服氣的樣子,他不禁又是氣不打一處來,伸出的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勁的鼻子上:「花了那麼多錢買一幅贗品,你買回來就不知道讓人驗看驗看?我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爹,三弟也只是受人蒙蔽。」徐動見徐大老爺這聲音太大,不得不從旁勸解了一句,看向徐勁的眼神裡卻滿是責備,「三弟,你做事情也得有個限度。六十貫不是個小數目,你總應該和家裡人商量商量。幾天前,你還到帳房動用過一百多貫錢吧?」

  徐勁沒想到大哥突然又翻出這一茬來,立時愣住了。他這表情看在徐大老爺眼中,自然更平添了幾分怒火。徐大老爺幾乎完全忘記了這是在行駛的馬車上,重重一捶廂壁就喝道:「孽障,快說,那一百多貫又是怎麼回事?」

  「不就是我買了那良老漢的房子,想把他攆走嗎?」徐勁氣惱地橫了兄長一眼,這才別轉頭滿臉不甘地說道,「要不是那老頭沒事充什麼好人下水救人,哪有如今這許多麻煩事!」

  「你還敢說!」徐大老爺氣得暴跳如雷,指著徐勁的手甚至微微顫抖了起來,「居然為了這樣的小事……為了這樣的小事花這麼多錢,你這個敗家子!」

  「爹,三弟只是不懂事,您消消氣!」

  徐動自然趕緊在那兒勸著徐大老爺,見徐勁一臉死硬地坐在那,他不禁暗自冷笑了一聲。長房這一輩的男丁就是他們兄弟兩個,可母親偏疼幼子,看中了二房的田地房產想把徐勁入嗣過去繼承了這些也就罷了,可是,二房的財產還沒到手,眼下徐勁就大手大腳花錢,花的還都是他將來應得的家產!就是這樣,母親還覺得是他虧待了弟弟!

  在徐動的再三勸說下,徐大老爺終於心氣稍平。可偏偏在這時候,徐勁突然開口問道:「爹,今天的事情難道就這麼算了?總不成看著徐勳那小子騎在我們頭上吧?」

  徐勁不說還好,被他這麼一說,徐大老爺一下子想到了今晚上自家出的醜,徐勳得的好,登時心中大怒,使勁按捺再三仍不免重重冷哼了一聲。

  「你還敢說!要不是今天你鬧出來的事,這事情輕輕巧巧就辦成了!」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哪有這麼便宜讓他矇混過關。他有人倚仗算不得什麼,要不是我沒想著這小子奸詐,他今晚哪能出現?眼下暫且偃旗息鼓,先聯絡了羅先生再說!那敗家子就是再奸猾,也鬥不過羅先生背後的人!」

  徐動心領神會,當即低聲問道:「六叔那邊可會阻撓?」

  「一個區區七品官,真要遇到大人物,他就該知難而退了!今日這般大場面是給他面子,想來他不至於不自量力!」

  見父兄二人只顧著自說自話,竟是完全把自己撂在了一邊,徐勁的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不滿,一隻手使勁把椅墊子扭得亂七八糟。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40 AM

第二十一章 一聲春雷天地動

  一場盛宴過後,賓客也好主人也罷紛紛各自歸家,一座座宅邸從忙碌到寂靜,最後大多數都籠罩在了黑暗之中,只餘下一兩盞燈籠掛著照亮。徐家長房那座大宅子也是如此,前門和角門早已緊閉,後門亦是一絲動靜也沒有,彷彿上上下下全都睡了。夜空中的雲層漸漸加厚,隨著時間的推移,星光月光盡皆不見,天陰的竟是彷彿要下雨似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後門傳來了細微的動靜聲,沒多久,門就緩緩開了,一個人探出頭來窺探了一下動靜,繼而就往後頭輕輕叫喚了一聲,不多時,三個人就陸續出了來,門內一個人又探出腦袋輕聲打了個招呼,旋即就掩上門,不一會兒又傳來了下門閂的聲音。

  直到順著漆黑的後巷走出了來,一個小廝才摸出火折子點燃了,又點起了手中一盞不怕風的琉璃燈籠。昏暗的燈光下,徐勁的臉色陰晴不定,竟是就這麼怔怔地站在路口。好一會兒,旁邊的小廝瞅著不是這回事,乍著膽子上前問道:「少爺,瞅著似乎要下雨了,咱們是不是別走太遠?」

  「哼,什麼時候輪到你給我做主了?」

  聽到這一聲哼,提燈的小廝立時賠笑道:「少爺,別聽他在那胡謅,這麼久沒見雨,真要下雨倒是好事了……對了,咱們是去清平樓聽曲子,還是去望江樓看舞,或者是去銀月樓裡頭試試手氣,小的立時去安排?」

  「少爺我想看蕭娘子舞上一曲,你也能辦到?」

  徐勁嗤笑一聲,見兩個小廝都是訕訕的,他才不耐煩地背手就走。可走了沒兩步,他就想起今晚上馬廄那兒因著父兄的吩咐落了鎖,大晚上也沒車,他可不想就這麼走著去秦淮河邊上找樂子,一時氣急敗壞地停住。他正惱火之際,只聽後頭一陣細微的馬蹄聲車轱轆聲,很快一輛馬車就從漆黑的夜幕中行了出來。

  到了近前之際,馬車忽的一停,緊跟著馬車伕二話不說下車開了車門,又利索地捲起大半車簾,緊跟著就是裡頭就笑道:「是徐三公子?」

  「藏頭露尾的,你是誰?」徐勁正滿肚子憋氣,冷哼一聲走了上去,往車廂裡張望了議案,他藉著裡頭那盞小燈認出了人,一下子就愣住了。他雖脾氣暴戾,可裡頭這位隨著父兄見過兩次,因而他慌忙拱了拱手道,「原來是羅先生,對不住,小子眼拙,沒想到是您……」

  「賢侄客氣什麼,上來說話吧!」

  車內人輕笑一聲發了話,馬伕立時拿出車蹬子在車前擺好,徐勁只一猶豫,就立時彎腰上了車。眼見馬車伕收好車蹬子就駕了馬車前行,他那兩個小廝見狀慌忙疾步跟上,一雙人一路追得氣喘吁吁,只恨爹媽少給自己兩條腿。

  車廂裡,寒暄之類的套話之後,羅先生就看著徐勁說道:「今天晚上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徐勁原就是為了散散心出來的,乍一聽人再提今天晚上的事,他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當著羅先生的面卻不好表露得太過分,只得輕哼一聲道:「也不知道是那敗家子上哪兒找了個窮酸胡謅了幾句詞,還讓那許多人交口稱讚,難道天底下就沒好詞了?」

  「賢侄,如果是區區兩句歪詞,自然是沒人放在心上,但有道是由詞見人,從這詞中能看出一個人的秉性抱負甚至是境況。」說到這裡,羅先生手中的鵝毛扇倏然一停,繼而才一字一句地說,「非是遭遇過大挫折的人,非是大挫折之後又有大機遇掌權,或者是掌大權者,做不出這樣的詞!」

  轟隆--

  儘管身在馬車中,但徐勁還是感覺到了那一道刺眼的白光,緊隨著的轟隆巨響更是讓他陡然一個激靈。那白光映照著羅先生似笑非笑的臉,竟是又引得他打了個寒噤。老半晌,他才不甘心地說道:「照羅先生你這麼說,莫非這事情就這麼算了不成?」

  「當然不成。」羅先生身子前傾,又靠近了徐勁一些,聲音一時壓得極低,「不管那一位是誰,這許多年不管不問,想來交情有限。既如此,把事情做絕一點,沒有餘地了,別人要插手就難了。比如說,你與其花大錢去買那徐良老漢的房子,何不如……」

  羅先生搖動鵝毛扇做了個手勢,見徐勁一下子愣住了,他也沒理會他的呆若木雞,自顧自地輕搖羽毛扇道:「按照律例,縱使無心也得笞四十,至於更重一等,則是笞五十,至於罪過最大的,那就是絞。當然,皇宮周邊有護城河,事情做到那份上未免太絕,但如今外頭已經起雷,想必不多時就能下起雨來。只要天氣還潮濕,自然就能控制,三公子覺得然否?」

  儘管徐勁自幼便是膽大包天,十三歲禍害過母親身邊的丫頭,十四歲到外頭賭場看到過輸紅了眼的賭徒一氣砍下了兩根手指頭,十五歲偷上過秦淮河上最紅的燈船,可即便是他這樣的性子,面對羅先生這樣談笑不動聲色的設計,也忍不住心底發寒,好一陣子才使勁嚥了一口唾沫。

  「羅先生不是從來只和我爹我大哥打交道的?」

  「你爹老了。」羅先生歎了一口氣,見徐勁聽了這話渾然沒事人似的,他又搖了搖頭說,「至於你大哥,穩妥有餘進取不足,科舉上頭恐怕也就是秀才到頂了。你雖不讀書,卻有一股衝勁,弄一個監生的銜頭,把家裡產業好生打理打理,豈不是勝過一輩子寒窗苦讀?而且,今夜你當眾鬧了笑話,這一箭之仇……」

  隨著起頭的雷聲之後,外頭的電閃雷鳴一直就沒停過,只是始終不如起頭那一聲炸雷。漸漸的天上下起了小雨,馬車後頭那兩個小廝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眼看著即將雙雙撲街的時候,馬車才終於停下了。當徐勁下了馬車時,兩人想要迎上前去,但本能的反應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然而,徐勁卻看也沒看自己那兩個沒出息的小廝,只是死死盯著車內。

  「賢侄放心,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好!」

  儘管雨勢不小,但徐勁一手推掉了馬車伕遞過來的油紙傘,就這麼轉身走入了細密的雨簾中。面對這一幕,兩個小廝你眼看我眼,哪怕心中哀嚎連連,也不得不爬起身踉踉蹌蹌追了上去。而馬車在那兒停了許久,半晌方才再次緩緩駛動了起來。到了一條寂靜的巷子裡,馬車在一座宅子的門前停了下來,馬車伕卻是沒有上前敲門,而是徑直打開車門捲起車簾。

  「這等手段,似乎不是先生一貫作風。」

  彎腰踩著車鐙子下車,將身子掩入油紙傘下,羅先生先是愛惜地整理了一下衣衫上的褶皺,卻是先懶洋洋打了個呵欠。

  「這事不是為了那敗家子,是為了徐良,要不是因為徐家的這麼件小事,我也不知道那個糟老漢居然還有些來頭。京城那邊某人活不長了,金陵這邊有人正在可勁謀算,趙給諫既然攬下了事情,我怎好不推一把?話說這陣子的嘴仗越打越厲害了。南都四君子仗著是清流,整日裡追著那些閹黨子弟作伐,他們的子弟也跟著學,這水越來越渾了。趙給諫亦是清流,跟著一塊攪和,不盡快了結了這件事,只怕夜長夢多。當然,我對那個給敗家子寫字的人感興趣得很。若是能把人逼出來,那就是再好不過了!」

  當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羅先生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神往之色,口中輕輕呢喃了起來:「那樣豪情雄心的詞句,也不知道是何等人才,何等顏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41 AM

第二十二章 紛至沓來(上)

  魁元樓距離徐家不過只隔著兩條巷子,因而金六和瑞生這一晚都沒跟著。人雖沒去,兩人卻是全都心神不寧,不但金六這個門房在門前張望,就連瑞生也是時時跑出來詢問動靜。到最後金六不耐煩了,索性給瑞生搬了個小板凳出來,這一對門房和僮僕就面對面坐著,一面等一面閒磕牙。說著說著,金六就提到了瑞生的父親。

  「我說瑞生,上南京這麼久了,想不想你爹?」

  「不想。」

  「嘖,真不想還是假不想?我可提醒你,雖說做下人得有個忠字,可要是你連孝都丟了,小心少爺不待見你。你從小沒離開過老子,哪有不想的?」

  「我說不想就不想!」

  瑞生卻是惱了,竟一下子站起身來,撇下金六就氣咻咻地往外走,可才剛走出門房,他就看到一個人影從外頭進來,頓時大喜過望,慌忙快步搶上前去,脫口而出問道:「少爺,您沒事吧?」

  聽到動靜的金六也出了屋子來,偷覷了一眼徐勳的表情就知道今夜必定是順當得很,忙上前奉承道:「看少爺這樣子,今天送的禮想來很對六老爺脾胃,必然是得了誇獎!」

  一晚上虛與委蛇就已經夠讓人疲憊了,此時的徐勳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當即擺了擺手。吩咐金六鎖門之後,他就問兩人可吃了晚飯,得知是已經吃過了,他想了想就開口吩咐道:「這樣,有醪糟沒有?去做幾個醪糟蛋,剛剛我喝多了酒,有些餓了。多做幾個,你們等到這會兒,想來也是肚子空空,吃點夜宵墊一墊。」

  徐勳既這麼說,金六自然求之不得,慌忙跑去廚房囑咐自己媳婦。而瑞生跟在徐勳後頭進了二門,卻終於忍不住問道:「少爺,今天您在魁元樓真沒有受氣?要是大老爺他們說什麼不好聽的,您一會兒回了房儘管罵,沒別人會聽見的!」

  儘管徐勳很想打趣一句難道你就不是別人,可是看著瑞生那張認真的臉,他少不得笑著拍了拍那單薄的肩膀:「今兒個順當得很,再說,受了氣當面忍氣吞聲不敢言語,背後跳腳罵娘,那算什麼?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能屈能伸能找回場子,那才是正經。」

  自家少爺這麼樂呵呵地說,瑞生自然也就釋然了,跟著徐勳忙前走後臉上滿是笑容好不高興。等到兩碗醪糟蛋端上來了,徐勳又把盛著兩個蛋的那一碗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更是受寵若驚,推辭了好一陣子方才高高興興地低頭猛吃了起來。徐勳看著那憨態可掬的吃相,突然忍不住問道:「瑞生,你就是因為你過世娘親的話才到南京來的?」

  聞聽此言,剛剛還在狼吞虎嚥的瑞生一下子停住了動作。他盯著那飯碗好一會兒,這才頭也不抬地小聲說:「娘說,少爺是好人。」

  這話大有語病,然而,看著瑞生那悶頭猛吃的樣子,再想起那晚上他就把這小傢伙給惹哭了,一時歎了一口氣,也就不再追問了,吃完丟下碗筷就回了屋子。躺在那結實的架子床上,他想著徐迢聽到他托付田畝事時的態度,忍不住細細沉吟了起來。

  這年頭官府逐漸腐敗,賣地未必要報備魚鱗冊,但他打聽下來,大明朝的戶籍黃冊制度異常嚴格,他就是揣著賣地的錢,沒有路引也走不遠,除非他準備做一個沒有戶籍的逃人,否則,宗族的力量就足以讓他萬劫不復。所以,今天他不得不先走一步穩棋,不止那位吳七公子,其他人亦是對他有了印象,甚至還引得別人送來那一張大紅名刺。至於那些田畝,送到徐六爺手中且看這位如何處置,若對方還有一絲心意便好,若是也黑了心……

  那就先讓他們鷸蚌相爭去吧!

  這一夜大概是徐勳來到大明朝後最安穩的一覺。當他一覺醒來的時候,恍惚中覺得外頭異常明亮,就掙扎著坐起了身。叫了一聲瑞生沒反應,他覺得奇怪,便披著衣裳趿拉鞋子下了床又叫了一聲,足足等了好一會兒,一個人影才撞開簾子衝了進來。

  「少爺!」

  瑞生見徐勳已經下了床,訕訕地正要解釋,徐勳卻擺擺手問了一聲什麼時辰。得知是巳正都過了,徐勳吃驚過後就苦笑了起來,知道自個是心下輕鬆睡踏實了,這才罕有地一覺睡過了頭。在瑞生的服侍下把衣衫穿齊整了,他一面歎息自己如今是標準的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面卻問道:「怎麼,是外頭有客?」

  「少爺您怎麼知道?」

  徐勳原是隨口一問,不料竟然道出了事實,自己倒是吃了一驚:「來的是誰?」

  「回少爺的話,一大早良爺爺過來看了看,得知少爺沒起就走了,後來就又來了一位客人,可我不認得。」瑞生老老實實搖了搖頭,想了想又說道,「金六哥看到那客人坐的馬車似乎有些臉色不對,我想也許他認得。」

  被瑞生這認得不認得的話給說得暈頭轉向,徐勳也就沒再多問,洗漱過後隨便用了點早飯就匆匆去了前頭。一進那小小的倒座廳,他就只見那個坐在客位上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地站起身迎了上來,熟絡地叫了他一聲七公子。搜索遍了記憶卻沒有印象,他心底更是納罕,等廝見請教了對方名姓,對方卻自稱姓吳,來自仁和,他越發確定這人應該是頭一次見。

  因這位吳姓中年人彷彿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一個勁強調自己捐了個員外的銜頭,徐勳也就順口稱呼一聲吳員外。然而,三言兩語下來,對方絕口不提正事,卻是拐彎抹角地探問他的家世背景,他不免心下存疑,偏巧就在這時候瑞生探進頭來,說是徐良來了,他也就借此告了一聲罪出了屋子。

  「少爺,良爺爺在馬廄那邊,這人怎麼辦?」

  「你去裡頭陪一陪。」徐勳隨口說了一句,見瑞生那臉色一下子變得苦瓜似的,他頓時想起這小廝沒見過大世面,對付這種老油子不合適,於是就改口說道,「這樣,你去門上替了金六來,讓他陪人說說話。只要套出來歷底細來,回頭我有賞!」

  一句有賞說得瑞生兩眼圓瞪,徐勳也顧不上這鑽在錢眼裡的小子,當即腳下匆匆地往馬廄那邊去了。說是馬廄,其實不過是菜園子邊上搭起的一個草棚,那匹拉車的駑馬此時此刻正在裡頭悠悠閒閒地吃草,一身短打扮的徐良則是低頭踱步,突然聞聲抬起頭來。

  「大叔!」

  「勳小哥!」徐良快步走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勳一陣,突然咧嘴一笑,「好好,今天一大早我就聽說了,昨晚上你掙了大面子!只是你怎不早說你爹還有一個故交世伯在?否則我也不至於讓那臭和尚幫忙留心消息,欠了他老大人情!」

  儘管知道徐良信得過,但徐勳仍是不好說那故交世伯是自己子虛烏有杜撰出來的,只能就這麼笑了笑:「對不住,讓大叔替我操心了。」

  「哪有什麼操心,我一個粗人,要幫你也幫不上。」徐良彷彿有些不好意思,搔了搔頭就乾咳一聲說道,「今天我來,是想對你說一聲,和我一塊在大中橋汲水的人說漏了嘴,道是徐大老爺家裡一大清早就派了人出去,還騎著馬。昨天他才丟了這麼大的臉,興許不會善罷甘休,總而言之你小心些。」

  徐良一早上特意跑來了兩趟,卻是為了這麼一件事,徐勳自然心中感念,當即連聲道謝。徐良卻哪裡只說是應當的,反而好奇地多問了一番昨日魁元樓上的細節,又笑呵呵地說要在四鄉八鄰中間多說道說道,徐勳知道老漢就是這直脾氣,索性笑著只隨他去。送人出去的時候,他想起徐勁那會兒放過狠話要攆走徐良,心中不覺一動。

  「大叔,你住的畢竟是三哥家的房子,就算賃錢不再是那一百貫高價,終究不方便,你不妨搬到我這來。」不等徐良拒絕,他就笑著說道,「對外頭只說是我雇你做活,這樣就沒人挑理了!這麼大房子才統共四個人住,大叔搬進來,我這兒也熱鬧一些不是?」

  徐良原是堅持不肯的,可聽得後一句,他想起早些時候慧通和尚的話,表情就漸漸鬆動了些,只卻沒有一口答應,只說是回頭再想想就笑著告辭了。而徐勳把人送到門口,恰只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停在那兒,車伕在馭座上左顧右盼,一見著他先是一愣,隨即立時拉了拉斗笠,恨不得把整個人縮在斗笠下頭。可那輛招搖的馬車在前,那車伕的模樣在後,徐勳只不過略一思忖,立時就想起了應天府衙東門口的那趟遭遇。

  不就是自稱主人是應天府尹吳雄同宗的那個馬伕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43 AM

第二十三章 紛至沓來(下)

  倒座廳裡,吳守正坐在那兒喝著寡淡無味的茶,眼睛卻始終在左右打量。他是平生頭一回來南京,除了知道如今的應天府尹吳雄也是仁和縣人,就是杭州府在這兒做生意的那些同鄉。可他長年在家鄉,那些人都在應天府呆了多年,再加上用的車伕咋咋呼呼得罪了人,於是人人都對他愛理不理,否則他也不至於在府衙東門遇上徐勳被人送出來,就立時緊追不放,一直到今日特意登門拜訪。

  然而,三四天的時間足夠讓他打聽到徐勳大概的底細,今天來了看到徐家這徒有空架子的光景,他心裡更犯起了嘀咕。心不在焉地敷衍著金六,他終於有些不耐煩了,就當坐不住了的他屁股才離開椅子,就只見簾子一動,卻是徐勳進了門來。於是,他立刻起身笑臉相迎,而金六則是覷了覷徐勳臉色,悄然退了出去。

  剛剛和徐良推心置腹說了一番心裡話,這會兒徐勳也不耐煩再和這麼個陌生人兜兜轉轉繞圈子,索性便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還以為和吳員外素不相識,剛剛送客人出去才知道,原來咱們在應天府衙東門見過一面。今天吳員外既是來了,有話還請不妨直說。」

  吳守正本還指望虛虛實實不讓徐勳明白自己的來歷,此時吃人一語捅破了那層窗戶紙,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下來,半晌才咳嗽一聲道:「今日我來見七公子,是想相詢一件事。不知道七公子可有辦法替我向徐六爺引見引見?」

  徐勳分明記得,那一次吳守正的馬伕在府衙東門大叫大嚷,分明是想求見應天府尹吳雄,心中自是瞭然。這會兒人說求見徐迢不過是個借口,怕是真正的打算是求見吳雄才是真。他正尋思著怎麼回絕了此人,吳守正卻笑容可掬地湊近了些,又壓低了聲音。

  「七公子若是能玉成此事,我願奉上紋銀五十兩作為謝禮。」

  儘管紋銀五十兩是一個很不小的數目,甚至超過了徐勳手邊能動用的所有銀錢,但所謂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因而徐勳看著吳守正,面色卻紋絲不動,沉默了半晌就笑著搖頭道:「吳員外找錯人了,六叔雖是我的親長,可畢竟隔了許多層,他如今又是朝廷命官,哪裡是我說見就能見的?」

  吳守正見徐勳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推脫了,以為徐勳是嫌錢少,心頭暗惱,咬咬牙又比劃了一個手勢,一字一句地說:「八十兩!」

  「吳員外以為這是討價還價的集市麼?」徐勳終於沉下了臉,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就冷淡地說道,「此事我愛莫能助,吳員外請回吧!」

  眼見徐勳竟是二話不說拂袖而去,當看到門簾重重落下的時候,吳守正那個到了嘴邊的一百兩不覺吞了回去,心頭又是懊惱又是的後悔。懊惱的是這好些天的功夫又白費了,後悔的是自己不該赤裸裸以利相誘。於是,當瑞生冷冰冰送客的時候,他忍不住又想拿出銀子開路的那一招,可誰料這一板一眼的小廝絲毫不接話茬,他只得悻悻上了馬車。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

  正房之中,徐勳聽瑞生憤憤不平地訴說吳守正拿銀子給他的經過時,他的心裡也冒出了這麼一句話。這些天一直都是瑞生照料起居,他從最初的格格不入到如今的習以為常,這中間幾乎沒耗費幾天,因的就是喜歡小傢伙從骨子裡透出的那股認真執拗。所以,此時此刻他笑著誇獎了兩句,正打算囑咐他幾句,外間就傳來了金六嫂那大嗓門。

  「少爺,少爺!路管家來了!」

  上次打發了管家路權之後,沈家就沒了動靜,徐勳卻並不著急。果然,昨夜之事一完,路權立時又親自來了,足可見那邊一直在盯著他這邊的動靜。於是,微一沉吟,他就出了門去,恰只見路權竟是跟在金六嫂後頭,如果他之前想找借口避而不見,那指不定就被人堵了個正著。

  「路管家。」

  「七少爺。」

  和前一次的矜持不同,今次相見,路權的態度便恭敬了許多,甚至還搶先一揖行禮。見徐勳並不讓他進正房,他料想對方還記著自己此前的失言,於是等金六嫂在徐勳的目光下閃閃告退,他不免放低了身段放軟了語氣。

  「七少爺恕罪,前時實在是我糊塗說錯了話,還望七少爺千萬見諒則個。今天我來,還是因為七少爺上次送來的信。我家老爺說,這事情原是徐二老爺當年定下的,如今徐二老爺下落不明,他身為岳家,若答應您這退婚,不免被人以為是落井下石……」

  這話還沒說完,徐勳就微微皺起了眉頭,淡淡地打斷道:「這麼說,沈家不願退婚?」

  路權從前只聽過徐勳浪蕩胡鬧的名聲,遠遠也見過幾次他和那些狐朋狗友廝混在一塊,可上次領教了這位七少爺的詞鋒,此時又吃人一語捅破,他一時間竟是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老半晌才強笑道:「七少爺誤會了我的意思……」

  徐勳擺手止住了路權,卻是哂然一笑。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前世裡家中巨變,曾經甜甜蜜蜜的女友立時翻臉不認人,之後倒也不是沒相過親,可一兩次下來就厭煩了,寧可就這麼混著;而到了這一世,他本能地討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於見都沒見就要娶回來一個未婚妻更是敬謝不敏,所以先頭的退婚並不僅是計策,更是他的真實心願。

  想來這也是沈家最樂意的!

  「路管家不必多說了,敬請回復沈老爺。我要說的話之前都已經說得清清楚楚,若他也有誠意,那就請親自來一趟,退婚時要的休書我會當面寫給他。至於其他的,他大可不必擔心。男子漢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我還不至於用這種事訛詐他什麼!」

  如果說前次是碰了個硬釘子,那這一次就是碰了個軟釘子,路權來這的路上打點了許久的話在徐勳那張似笑非笑的面孔之前,頓時再也說不出來了。想了又想,他好容易才憋出了幾個字來:「七公子的話,我回去後立時回稟老爺,告辭。」

  眼看著路權匆匆離去,隨著徐勳出來卻一直不吭聲的瑞生終於忍不住了,上前兩步就低聲問道:「少爺,您真的要和沈家退婚?」

  「上次路管家過來,你不是就在旁邊聽到了麼?」徐勳扭頭瞅了滿臉彆扭的瑞生一眼,不覺笑了笑,「怎麼,你覺得不妥?」

  瑞生趕緊搖了搖頭:「少爺想做的事情一定有少爺的道理,我怎敢覺得不妥,可是……可是少爺退了這門親事,以後怎麼辦?」偷瞟了徐勳一眼,見自家少爺並不生氣,他仍然不知不覺放低了聲音,「金六哥早上還對我說了少爺昨晚露臉的事,又說沈老爺一定也會好好思量思量,畢竟退婚的名聲不好聽。少爺有了岳家幫忙,今後不但能守住家業,還能發揚光大……我還以為,少爺一定會改了先前的主意……」

  見瑞生那眉頭皺得死緊,說話雖有些磕磕巴巴,可臉上赫然一副憂心忡忡到幾乎憂國憂民的架勢,徐勳不禁啞然失笑,忍不住伸出手去揉了揉小傢伙那皺成一個疙瘩的眉心,這才聳了聳肩說:「守住家業也好,發揚光大也罷,並不是非沈家相助不可。有些事情勉強不來,況且沈家何嘗有回心轉意?你不用想這許多,不管我是不是退婚,許給你的媳婦不會少的!」

  「少爺!」

  見瑞生那臉上一下子紅到脖子根,徐勳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歷史上因女人成事者不是沒有,但那也得是女方瞧得上男方這潛力股,於是不但千肯萬肯更賠本倒貼,可事到臨頭兔死狗烹的倒不少。可他既然已經被那頭嫌棄了,索性快刀斬亂麻還爽利些!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44 AM

第二十四章 心有千千結(上)

  沈家大門口,站在那兒的嚴大迎著了管家路權的馬車,一面扶路權下車,一面低聲說起了早上來求見的幾撥人還在花廳等候。路權在徐家碰了個軟釘子,心情自是不好,淡淡地敷衍似的點了點頭,卻是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眼見這般情景,原是欲言又止的嚴大便把剩下的話吞回了肚子裡,眼見路權進門,他張望了一下那背影就歎了一口氣。

  「大哥……」嚴二湊了過來,遲遲疑疑地問道,「那事情您沒有……」

  「沒有什麼?沒瞧見路爺那模樣?這時候說出來,我得跟著你一塊倒霉!」嚴大說著就氣不打一處來,用胳膊肘狠狠地一下撞在了嚴二肋部,見他那臉色頓時青了,他才冷哼一聲道,「路爺要是問為何早不報,我們怎麼說?總而言之,我就不該那會兒一時糊塗,開了個頭就收不了尾,再這麼下去,我非被你害死不可!」

  「可是……可是大小姐……」嚴二話還沒說完就看到嚴大那刀子般的目光射了過來,於是只得閉嘴,悻悻然挪到一邊,嘴裡卻是輕哼道,「那會兒拿賞錢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說話,這會兒倒後悔了!」

  這邊廂兄弟兩個門房在那提心吊膽,那邊廂路權直奔沈光的書房求見,一進屋子也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原原本本將徐勳的那番話如實道來。見自家老爺眉頭緊皺躊躇不決,他平日裡少不得在旁邊幫忙提著醒兒想法子,這會兒卻不敢吭聲,直到沈光歎了一口氣,他才硬著頭皮說道:「老爺,都是我的錯,我之前那會兒不該逞一時之氣……」

  「眼下再說這些有什麼用,晚了!」

  沈光沒好氣地一巴掌拍在那光滑的花梨木檯面上,逕直站起身來:「要是他頭一次上門退婚之後,你去了之後說話和軟些,拿到了休書,哪還有如今的麻煩?」

  見路權面露慚愧要跪,他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好了,我也不是全都怪你。也是我聽了你回來的稟報猶豫不決,就連徐老六的高昇宴都藉故避開了,這才鬧得如今上不上下不下的。誰能想到,徐二爺多年音訊全無,還給這小子留了這樣的助力。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使了什麼伎倆,竟然能哄騙了人給他寫這樣的一幅字。」

  從句容寒門到在金陵掙出了一席之地,雖祖上留了一份不小的家當,但更多都是沈光一力打拼出來的。這結交權貴籠絡同儕交好鄉里,他憑著這份眼力,就從來沒看錯過人,要說唯一的一次走眼,大約就是因為那位手段了得心性雄闊的徐二老爺,於是給女兒定下了親事,結果如今就因為這門婚事,他竟是進退兩難!

  「老爺,不過是一幅書卷,興許人家只是看在徐二爺的舊情,未必那徐家子就真有了憑恃。」說到這裡,路權偷覷了沈光一眼,見似乎並沒能說動自家老爺,他想了想就小心翼翼地說,「不過,我看他言行舉止和從前的傳聞大為不同,說不定是真的開竅了。老爺若是親自去一趟,興許他會爽快地奉上休書……」

  「什麼休書!」

  隨著這突兀的聲音,書房裡的主僕倆頓時一驚,雙雙轉過頭時,就只見門簾一把被人撩起,卻是一個十三四歲明眸皓齒的少女扶著一個拄著枴杖的銀髮老婦走了進來。沈光見狀一驚,暗怒外間守著的小童,慌忙對路權使了個眼色,見其賠笑告退,他才上前攙扶了老婦的另一邊胳膊,笑吟吟地說道:「母親怎麼來了?我不過是和老路說些市井閒話,沒什麼要緊。」

  沈方氏雖是六十有五,可之前不肯跟著兒子搬到南京,一直都住在句容。直到年初腿腳不便,沈光一再懇求,她想著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方才終於鬆了口。即便如此,她多年養成的簡樸習性仍舊沒改,這會兒一身整整齊齊的青灰色半舊不新斜襟裌襖,銀白色少見黑絲的頭髮只用一根荊釵挽起,看上去就猶如寒門老婦。坐下之後,她就似笑非笑斜睨著沈光。

  「沒什麼要緊?」沈方氏覺察到一隻手扶著自個的孫女微微一緊,便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原來你女兒的終身大事在你眼裡,就是沒什麼要緊?」眼見得沈光面色倏然一變,張了張口要解釋,她徑直就擺了擺手。

  「你是這家裡當家的,該你做主的事情自然是你做主,但你得想想名聲。你的名聲,悅兒的名聲,沈家的名聲!徐家子不好,你想把婚事退了,這也是為了悅兒的終身,可你又不願意親自出面,又想利用徐氏族裡那些別有用心之輩,這不是與虎謀皮?要做事就爽爽利利誠誠懇懇,那徐家子從前是不好,可他讓路權轉告的這番話,聽著卻是誠意十足。哪怕你不想讓他當沈家的女婿,何必多一個敵人?你向來有主意,可這種道理應該不用我提醒!」

  沈光被沈方氏這劈頭蓋臉一番話說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好半晌才艱澀地開口說道:「母親,您聽我解釋……」

  「不用解釋了,我還是那句話,當家作主的人是你。」沈方氏再次打斷了沈光的話,沉默良久,這才低聲歎道,「唉,說是退婚,可卻得拿一張休書回來,豈不是晦氣?」

  「母親說的是,我一定好好斟酌。」沈光輕咳了一聲,抬頭看了一眼旁邊嘴角微微上挑的女兒,因頷首說道,「悅兒,去你娘那兒,把句容老家剛剛送來的那個匣子取來。」

  見女兒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就轉身出去了,他卻仍不放心,站起身到門邊上眼看著人出了院子,又嚴厲地吩咐門外小童盡心些,這才回轉身走到沈方氏跟前,低聲說道:「母親,我何嘗不知道這些關節,實在是無法。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趙大人家裡的一位清客羅先生在我面前提了提,說是趙二公子也不知道是在哪見過悅兒,知道悅兒許了婚,可未婚夫卻是一個敗家子,於是撂下話說可惜了。您一直在句容,想來知道趙家那名聲……」

  所謂的名聲,可以是褒義詞,但也可以是貶義詞,所以,剛剛還面色沉肅的沈方氏聽到趙欽這名字,一時面色大變。老半晌,她才瞇了瞇眼睛,一字一句地問道:「悅兒固然是生得不錯,可性子終究太烈了,而且沈家又不是官宦名門,那位趙二公子就算真見著她,何至於念念不忘?你不要打馬虎眼,給我一字一句說清楚!」

  沈方氏少有的動怒,沈光卻不由得猶豫了起來,良久,他才苦澀地歎了一口氣:「母親,所謂是樹大招風,就因為沈家幾代人沒人出過仕,所以我雖掙得了這樣的家業,卻也招人惦記。只是您放心,我已經打聽過了,那位趙二公子端的是一表人才,並不辱沒悅兒……」

  這邊廂書房裡沈光正在對母親詳詳細細地解說,那邊廂沈悅去而復返,在外頭卻是略施小計,輕輕巧巧打發走了書房門口的小童。站在窗戶外頭聽了一會,她漸漸滿臉怔忡,良久才突然狠狠一拳頭擂在牆上。直到耳邊傳來了一聲突兀的大小姐,她才陡然之間回過神來。

  扭頭發現是另一個僮僕,她本待想走,卻不料書房大門陡然之間被人拉開,隨即滿臉惱怒的沈光走了出來,面對那凌厲的目光,她腳下一時彷彿生了根似的,竟是一步也沒能挪動。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4:55 AM

第二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下)

  沈光在外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在內令行禁止一言九鼎,從前女兒脾氣雖烈,但在他的面前仍是一貫循規蹈矩,因而當他這會兒把沈悅拉進了屋子裡,劈頭蓋臉一陣怒斥,卻現女兒始終面無表情地昂著頭站在那兒,既不回嘴也不表態,他頓時為之氣結。

  「你給我立刻回房去,沒有我的吩咐不許出來!」

  這一次,沈悅方才抬起了頭。看著沈光那額頭上突起的幾根青筋,她突然開口說道:「爹,如果不是趙家人的緣故,你還會不會退了徐家的婚事?」

  「你一個姑娘家,這退婚的事情也是你問得的?」沈光惱怒地一巴掌拍向了那花梨木書桌,可是在碰觸到檯面之前,卻仍是頹然收去了所有力道,一時只傳來了一聲低沉的輕響,「就算沒有趙家橫插一腳,那個只知道和坊間浪蕩子廝混的徐家子我也瞧不上!年紀輕輕只知道自暴自棄,這等沒出息的人怎麼配得上我沈光的女兒?」

  眼見母親沈方氏也露出了躊躇的表情,沈光自是臉色又緩和了些,少不得語重心長地說道:「悅兒,你也大了。你哥哥如今雖是拼命苦讀,可天底下的秀才何其多也,他要考出一個舉人談何容易?趙家卻不但是書香門第清貴之家,而且往上出過好幾代官宦,你嫁過去之後,料想總比嫁給那徐家子的日子舒心愜意。」

  「可爹你剛才還說,趙家看中了我,不過是因為沈家的家產!」

  沈悅卻仍是犟著腦袋,即便沈光面色大變,她也沒有就此低頭,而是一字一句地說,「什麼書香門第,能看中別人家產,甚至不管別人家姑娘已經定下了親事,仍是執意要橫插一腳的,算什麼清貴之家?簡直是卑鄙無恥!」

  「你給我住口!」沈光終於是真的惱了,這一次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嚴厲地訓斥道,「你難道沒聽說過破家縣令,滅門令尹?沈家在句容都不算什麼根深蒂固的世家,可哪怕是在南京,別人也得敬上趙欽他三分,就因為他終究是正兒八經兩榜出身的進士,別看如今窩在南京,指不定就會重回京城!再說,我只有你哥哥和你一子一女,這些家產是我一手一腳掙下來的,本就打算二一添作五給你們兩個,你哥哥對此也沒有二話,你囉嗦什麼!」

  「哥哥答應是哥哥的事,可我不答應!他今天能因為沈家的家產娶我,明天就能因為我的嫁妝謀財害命!」

  沈悅這一張口,眼見父親的巴掌就朝自己扇了過來,頓時愣在了那裡。 然而,儘管氣急敗壞,沈光仍然在最後時刻收住了手,大喝一聲道:「來人!」

  隨著這喝聲,門外那個尚在總角的小童應聲而入,待到沈光吩咐把小姐送回去,他自是趕緊上了前來。沈悅卻也不求情,向一直默然不語的沈方氏屈膝行過禮,又衝父親頷為禮,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轉身大步離去。直到大門再次緊閉,外頭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沈光方才長嘆一聲頹然落座。

  「這丫頭在家裡尚且如此光景,若是嫁為趙家婦,在舅姑面前又怎麼辦?」

  「我問你,趙家除了撂下話說是可惜了,可有人正式登門提過此事?」沈方氏在好一陣子的沉默之後,終於問出了一句話。見沈光欲言又止,她不禁蹙緊了眉頭。

  「雖說悅兒年少不知世事,但這樣大的事,不能因為輕易的一句話便做決定。更何況,趙家人在句容就因為看中一片山地,居然強逼附近山民遷走祖墳,前後十二塚,這等狠辣手段,若是不打探清楚,悅兒豈不是羊入虎口?而且,徐家的事也不是這麼快就能料理停當的。 你剛剛說趙家是看中了沈家的家業,那你且說說,他們到底看中了哪處?」

  沈光何嘗不知道這些?沉吟良久,他方才艱難地開口說道:「娘,趙家看中的應該是咱們家在句容的那幾個田莊。」

  「你說什麼?」沈方氏又驚又怒,好半晌才撐著扶手想站起身,卻被眼疾手快的沈光慌忙扶住。她看著自己的兒子,一字一句問道,「你難道不知道?那是我們沈家的根本?」

  「娘,你剛剛也說了,趙家勢大。」沈光苦澀地搖了搖頭,繼而才低聲說道,「而且,徐大老爺那些徐家尊長之所以會選在這時候出手,不但是因為徐二爺多年沒音信鐵定是遭了不測,而且據我所知,很可能也有趙家在後頭推波助瀾的緣故。我身邊一個小么兒前幾天瞧見,趙大人身邊那個有名的請客相公羅先生見過徐家長房的人。」

  沈方氏聞言倒吸一口涼氣,久久才搖了搖頭,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母子倆你眼看我眼,眼神中盡是深深的憂懼。

  雖是沈光吩咐那書僮送沈悅回房,可也就是到了二門為止,至於大小姐進了二門之後要怎樣,一介小小書僮自然管不了。滿心煩亂的沈悅既不想去見母親,也不想回閨房,就這麼漫無目的地在院子里四處閒逛,最後到小花園中的鞦韆下頭停住了。

  她幾乎是想都沒想就坐上了鞦韆,卻是根本沒有高高蕩起的興致,就這麼托腮坐在那兒愣。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聽到一陣叫嚷著小姐的聲音,一抬頭就看見如意從小道那邊一溜小跑奔了過來。

  「小姐,您怎麼跑這兒來了!」如意扶著雙膝喘了幾口大氣,這才站直了身子,「我聽說您早就進了二門,到處找不見,這才想起到這兒找找。小姐,這天還沒真正暖和呢,您在風裡坐著也不多加一件衣裳,萬一著涼了怎麼辦?」

  「著涼了更好!」沈悅賭氣說了這麼一句話,可看到如意嚇了一跳,她就輕哼一聲站起身來,「你還當真了。呸,為了那些卑鄙小人苛待了自己,我還沒昏頭。回去就回去吧!」

  如意這才鬆了一口氣。敏銳地察覺到沈悅心情不好,她少不得一路走一路揀著各色笑話說,可小姐根本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顯然是心不在焉,她也就難以為繼,等回了房之後關上門,她沏了茶來送上,這才低聲說道:「小姐就算是和老爺慪氣,也別放在臉上,讓別人看見了不好,就是太太也必然好一番教訓。還有,小姐您之前,終究是太恣意了些。」

  「知道了知道了。」沈悅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坐在那兒沉吟了一陣,突然勾手示意如意靠近些。見這心腹丫頭很有些警惕,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光潔的腦門上輕輕戳了戳,「放心,以往那不要緊的時候我可以溜出去,如今這時候可不會隨意出門。對了,你讓乾娘給那邊送個口信,讓他小心些,就說……就說提防趙家。」

  「小姐,沒頭沒腦讓我去哪兒送口信啊!」如意狡黠地笑了笑,見沈悅一下子沉下了臉,她頓時不敢隨便打趣了,低眉順眼應了一聲是,隨即還是問了一句,「不過,小姐還請交待仔細一些,哪個趙家?為何要提防?」

  「哪個趙家讓他自己去打聽!」沈悅咬牙切齒地迸出了這句話,可話一出口,想起昨兒個晚上魁元樓盛宴上徐勳上樓之際悄悄對自己做手勢,後來又拿那番話阻了她一阻,終究這心眼還不錯,她再次輕輕咬了咬嘴唇,旋即就低聲說道,「對他說,徐家人背後指不定就是那個句容趙家撐腰,真要出么蛾子,徐六爺未必能幫得了他,讓他自己留心。」

  如意一口答應了,可人卻沒有立時挪動步子,而是站在沈悅身邊又輕聲勸道:「小姐,老爺既是已經下了決心,事情就成了定局,您離那徐家子還是遠些好。 」

  「我知道,我這不是還他父親的救命之恩嗎,哪有什麼別的意思!算了,也別傳什麼不清不楚的口信,我寫個字條你明兒個帶出去!」

  沈悅惱將上來,霍然站起怒瞪著如意,見如意訕訕地告退,她才再次緩緩坐下身,一隻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揉弄著衣角。

  如果不是徐二爺最初那支老參,別說是她,就連母親也未必能挺過那生死關頭。她兒時見過那位徐二爺幾次,只覺得人笑得爽朗,待她極好,各種小玩意小故事不斷,到後來偷聽母親身邊丫頭的話,她這才知道那是她將來的公公,那會兒不懂事,還為此很是竊喜了一陣。可當徐二爺漸漸沒了音訊,前段時日又終於得知其子徐勳很不成器,父親想退婚,她在失望之餘,打算最後提醒他一回還了徐二爺的情,可沒想到那個傳聞的敗家子竟和想像截然不同。

  可是,如果趙家真的對自己志在必得,或者說對沈家財產志在必得,那徐勳自然而然就是眼中釘肉中刺。連父親那樣的人尚且要屈於趙家權勢,他沒爹沒娘沒倚仗,又該怎麼辦?

  就這麼糾結了片刻,沈悅就狠狠擂起小拳頭敲了敲自己的腦門,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擔心那個鬼頭鬼腦的傢伙幹嘛,我讓乾娘送信給他就夠意思了,他又不是我什麼人!倒是我自己……要真是爹答應了趙家……」

  想到自己在父親面前脫口而出的那兩句話,沈悅不禁狠狠咬緊了嘴唇。不過是設法罷了,要真是竭盡全力還脫不了這命數,她就是嫁過去,也不會讓趙家人得逞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5:02 AM

第二十六章秦淮風月,貴人何方(上)

  傍晚的秦淮河沿岸漸漸點起了無數的燈籠。

  從東牌樓貢院街,再到內河河口的魁元樓,往西過珠寶廊下街口一帶,全都駛出了一條條華麗的燈船。

  白日裡停在岸邊顯得很不起眼的這些畫舫,這時候卻是燈火璀璨,佐以船頭上那一個個身影窈窕笑容嫵媚的女郎,自然讓往來路人不知不覺停下了腳步。至於那些從車轎上下來的熟客們,不少熟門熟路地鑽上了這些畫舫,在笙歌曼舞中享受這**一夜。

  就是那些覺得上燈船過於招搖的人,也有他們的去處。沿河一路本就是河房水閣林立,最最出名的就有十四座樓。這其中,位於昇平橋和中正街街口的清平樓,曾經一度是達官顯貴最愛來的地方。只如今附近住的達官顯貴漸少,而通濟門大街以東的那些衙門裡,真正掌握大權的官員也少,於是這裡不免也就成了附近那些富商大賈一擲千金的處所。

  這會兒站在清平樓前,看著那裡頭的煌煌燈火,聽著那不時傳出來的絲竹管弦之聲,徐勳想起金六送自己到這兒來時那滿臉殷羨,想起他給自己解說這地方時的曖昧表情,他哪裡不知道,這從外間看上去彷彿是一座豪華酒樓的地方,只怕不如貢院街口的魁元樓那般單純。

  今夜這趟赴約來得蹊蹺,金六雖是苦勸他打扮得光鮮些,但徐勳還是昨晚那一身青袍。他才剛剛到了門口,立時就有一個滿臉精明的伙計迎了上來。這年紀輕輕的伙計顯然訓練有素,上下打量了徐勳一眼便躬了躬身笑容可掬地說道:「公子是隨意,還是見人?」

  所謂隨意,便是並未預先定好,他給人挑一副滿意的座頭便罷;所謂見人,自然是為了赴約而來,那就多半是需要小心翼翼奉承的主兒了。

  所以,伙計問完話後,見徐勳好奇地打量著這樓下的一片喧鬧,態度反而更殷勤了些。

  「見人。」

  徐勳見一樓偌大的地方擺著十幾二十張八仙桌,而居中的地方似乎是一老一少在彈唱,心中不禁想起了後世那些有樂團亦或是其他表演的大酒店。收回目光吐出這兩個字之後,他就從懷裡取出了那張大紅名刺,果不其然,東西一出手,他就看到對方面色一變,旋即在湊近端詳了片刻之後,立時近乎諂媚地深深躬下身去。

  「請公子隨小的來。」

  從一樓上了二樓,四處就是用各式折疊屏風隔開,雖不像下頭那樣鬧哄哄的,但終究是隔不了音,站在樓梯口就能聽到觥籌交錯和高聲談笑的聲音。徐勳見那伙計腳下不停地往前頭樓梯走去,少不得跟著拾級而上。剛登上三樓,前頭便是兩個衣著光鮮的中年漢子侍立在兩扇大門旁邊,見了人上來,其中一個立時上前,輕聲向那伙計問明根底就回身去開門。

  等到徐勳隨那伙計進去,兩扇大門輕輕一關,下頭的喧鬧立時如同潮水一般退得乾乾淨淨,耳邊雖還有隱隱約約的聲音,但哪怕是細細聽,也只能分辨出是三樓這一間間包廂中依稀有人彈唱,若是此間有人商議事情,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聽著的。他再次跟著那伙計往前走了沒多遠,就只見其推開了旁邊的一扇門,虛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徐勳雖一直在揣測懷中那張大紅名刺的來歷,此刻卻敏銳地注意到了伙計直接推門而入而不是事先叩門。

  因而,當進入包廂,現裡頭雖是桌椅擺設俱全,桌子上甚至事先擺好了四個裝著各式點心的攢盒,但一個人都沒有的時候,他自然是絲毫沒感到奇怪。

  「公子請坐。」那伙計滿面笑容地請徐勳坐下,又到一邊的蒲包裡拎出一個小巧玲瓏的紫砂壺沏上了茶,這才站在那垂手說道,「公子還請在這兒稍待片刻,小的這就去下頭知會一聲,茶水點心只管隨意取用。」

  言罷見徐勳並無他話,伙計就立時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隨著包廂門再次掩上,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連此前走在外頭時那種若有若無的彈唱聲也聽不見了,人坐在那兒竟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煩躁感。情知這是因為對今晚的主人一無所知,小口品呷著茶水,徐勳隨便取了兩塊點心墊飢,接下來就坐在那兒再也一動不動,心下卻想著金六送他來時,看到那大紅名刺時的話。

  「少爺,這名刺可非同一般!那些大人老爺們互相拜望,若不是熟絡,多半就是拿著名刺投一投,也就算是盡了禮數。但按照約定俗成的規矩,只有逢年過節可以用大紅名刺。可要是眼下這種又不是過年又不是元宵冬至的時節,能用大紅名刺的就只有一類人,那就是點過翰林的!」

  自家人知自家事,徐勳心裡明白,那兩句詞固然是氣魄十足的偉人之作,他的左手草書也是多年紮實苦練出來的,可糊弄不是正經進士出身的徐迢容易,糊弄徐氏一族的人更容易,讓那些應天府衙的官員贊一聲好也還不難,可真要說一個翰林能因為這個用一張大紅名刺邀他上這兒來,他絕不至於這般自大。畢竟,那位吳七公子不過是託他引見,劉府丞和方治中也不過好奇地問了一兩句,誰也不曾因為這個而小題大做。

  終明一朝,如唐寅徐文長等等文壇上大有聲名的,在科舉官場上都是撞得頭碰血流,由此可見區區文名,放在那些當官的人面前,未必就真的有用。別人只是因詞意而推測作詞人,覺得那人躊躇滿志正當得志而已。真要他去找時,他到哪找那位數千年難得一見的人物?

  沉思之中,他突然聽到大門傳來了咔噠一聲輕響,立時回神抬頭。下一刻,就只見那扇門被人輕輕推開,剛剛見過一次的伙計笑容可掬地彎了彎腰,從他身後,卻是幾個妙齡女郎魚貫而入。就只見她們一色的大紅羅抹額,大紅羅銷金裙襖,青綠羅彩畫雲肩,靴子上還繡著描金的牡丹花,竟是顯得異常妖艷。

  五個人都是頭梳飛仙髻,年紀最大的隱約能看出眉梢眼角的細紋,年紀小的卻還有些稚氣,但一模一樣的是那種恰到好處的笑容,讓人一見就心生愉悅。前頭四人的手中都抱著不同的樂器,有琵琶,有古琴,有玉笛,有小鼓,最後一個只腰間束著一條彩帶,卻是什麼都沒拿。近前之後,她們也不待徐勳有所疑問,同時笑吟吟地屈膝行禮,叫了一聲公子。

  見徐勳愣了一愣就朝自己看了過來,門口的伙計立時笑著點頭哈腰道:「這時辰還早,公子且慢慢欣賞一陣子歌舞。」

  隨著大門關上,徐勳眼見得那個束著彩帶的女郎微笑著和其他諸女一塊道了萬福後,就將一本描金簿冊捧到了他的面前,他只得伸手接過,心中卻是一瞬間冒出了無數念頭。

  因而,當那女郎有意無意地湊近了些許,胸口那大片雪白滑膩距離他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之距時,他手中那簿冊不自覺一鬆,緊跟著啪的一聲掉落在地。藉著這聲音,他慌忙俯身去撿,可才一伸手,那女郎的雪白柔荑又搶在了前頭,甚至有意在他手背上一抹。儘管他猶如被蜜蜂蟄了似的收回了手,但對方卻好似仍舊不罷休,趁著起身的時候若有若無靠了過來。

  好容易那女郎嫣然一笑離開了些許,徐勳方才面色不自然地坐下身,翻開那簿冊隨便點了一支曲子,那女郎微微一笑娉娉婷婷地回到了原位。隨著優美的絲竹管弦聲在狹小的包廂中響起,徐勳在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不動聲色地往四周隨眼瞥看了一下,脊背卻有意離開了椅背好幾寸,整個人的坐姿怎麼看都是僵的。

  徐勳前世裡雖是富貴過,可那時候他已經是名草有主,後來落魄的那許多年,報仇才是根本,哪有精力去風月場裡廝混?至於重生之後的那些記憶,好勇鬥狠的固然不少,可還沒涉足過這種地兒。更何況如今主人未到,主菜未上,卻來這樣的開胃小菜,興許就是為了看他反應,他怎能不警惕?

  提防歸提防,但看著剛剛那女郎合著音樂節拍,在一丁點大的地方小巧騰挪舞了起來,他仍是漸漸定神欣賞了起來。那種好似柔若無骨卻又彷佛極富力度的動作,再加上時不時靠近撩撥的小伎倆,彷彿讓整個屋子裡的溫度都升高了幾分,就當那鼓聲一下下攀升到了最高點的時候,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陣隱隱約約的叫嚷。他原本已經眯縫起來的眼睛立刻睜開,卻是朝大門那邊看了過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5:14 AM

第二十七章秦淮風月,貴人何方(中)

  儘管清平樓三樓的一個個包廂都是能工巧匠精心設計,能夠最大限度地隔絕聲音,但終究不可能一絲聲音都不露。

  更何況這會兒在外頭的人提高了嗓門大吵大嚷,自然更是在外頭傳出了絕大的動靜。哪怕是驚動了大掌櫃親自出來,那聲音卻絲毫沒有低下來的意思。

  「賠罪?你給我賠罪有什麼用,我苦苦等了半個月,就是為了看蕭娘子一曲舞,可明明到了這時候,你居然說今晚不行,你耍我不是!」那說話的年輕人戴著馬尾羅的頭巾,簇新的玄色綢緞直裰外頭披著一件大紅氅衣,面上盡是盛氣,「小爺和魏國公府的關係你該當清楚,到你這破地方來是給你面子!」

  年輕人身後一身光鮮的吳守正見那年輕人趾高氣昂的樣子,面上不知不覺就露出了笑容來。他當然不至於完全在徐勳那一棵樹上吊死,前幾天試著走門路的時候聽說了這位主兒,也就動心使了銀子。據說這是魏國公徐俌的小舅子,如今看這言行舉止的做派,料想在南京是肯定吃得開的,通過其出面,尋應天府尹吳雄說情又多了一重保障。

  然而,眼看那手指就要伸到自己鼻子上來,大掌櫃眉頭緊皺微微往後挪了半步,旋即謙卑地說:「王公子,實在是今天有貴客……」

  「有什麼貴客,難道我家姐夫亦或是成國公會到你這地方來!」

  怒不可遏地打斷了那大掌櫃的言語,那王公子一時情急上來,竟是大步上前一腳踹開了一間包廂的門。

  見裡頭一個摟著歌女正在上下其手的肥胖中年人嚇了一大跳,他冷哼一聲扭頭就走,竟是二話不說又去踹下一間的門。那大掌櫃猝不及防,眼見他一臉踢開了三間包廂的門,面色不覺大變,慌忙追上前去阻攔。

  「王公子且慢!」

  然而,大掌櫃年紀不小,再加上被那王公子身後眾人阻了一阻,吳守正陰險地絆了他一腳,當他幾乎夠到王公子的時候,那扇包廂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眼見得這位算得上是魏國公府小舅子的公子哥面色大變,快步疾衝了進去,他只覺得喉頭苦,踉踉蹌蹌就追了上去。他的動作是緩慢了些,好在趕在對方一腳踢翻桌子之前,一旁竄出來的那小伙計動作敏捷,一把將人從後架住了。這時候,大掌櫃終於大叫了一聲。

  「王公子,你別給自個惹禍!」

  最初那吵吵嚷嚷的聲音徐勳也許還能略過,但那踹門的動靜卻實在是太大,因而在自個這包廂的門被人踹開之前,早已有所準備的他只是皺了皺眉。反倒是幾個女郎眼看著有人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立時一片慌亂,尤其是剛剛那跳舞的女郎竟滑溜地躲到了徐勳身後。

  「惹什麼禍,我在魏國公府上什麼人沒見過,就憑這我都沒見過的小子!」王公子手指徐勳,人卻看著那大掌櫃惡狠狠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老貨貪婪,他頂多就是出得起錢罷了!我一句話撂在這兒,這南京城里當年最有錢的人沈萬三,誰都知道是怎麼死的!」

  徐勳聽這王公子語出狂妄,心中原是大為驚異,聞到那股濃烈到極點的酒氣時,他哪裡還不明白這位是撒酒瘋,不禁哂然。

  果然,那大掌櫃本是又驚又怒,此時見王公子竟是彷彿瘋了一般,連沈萬三三個字都說出來了,臉色一下子變得無比陰沉。

  眼見自己那些伙計被王公子帶來的從人擋在了外頭,而架著人的那伙計已經是漸漸支持不住,他立刻快步走前去,身子微微前傾湊近王公子,一字一句地說:「好教王公子得知,他是傅公的客人!」

  「什麼傅公,南京城哪有這號人……」王公子不耐煩地一甩手,竟是不小心把桌子上的一個杯盞帶落在地。然而,隨著那清脆的咣當一聲,他的臉上一下子僵住了,緊跟著便猶如見了鬼似的看著那臉色鐵青的大掌櫃,聲音中竟是不知不覺多了幾分遲疑,「哪個傅公?」

  「王公子你說呢?」大掌櫃皮笑肉不笑地看著所有氣焰都一下子消失了的王公子,這才不緊不慢地說,「王公子也不想想,蕭娘子她們是什麼身份?真正南京教坊司精心調教出來的,就是敝東也只能預先邀約而已,哪裡能夠請得動她們為隨隨便便的人演上一曲?」

  徐勳見那王公子僵硬地回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緊跟著喉頭微動,彷彿是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彷彿是又害怕又後悔,他哪裡不知道這大掌櫃口中的傅公,不但是王公子極其忌憚的人物,甚至可能是堂堂魏國公府也難以擺得平。思忖著這些,他不覺抬頭往那王公子身後的一眾人看了過去,當認出吳守正時,他順便衝著對方微微一笑。

  他不笑還好,這一笑出來,吳守正竟是硬生生打了個寒噤。眼見得剛剛還耀武揚威的王公子被那大掌櫃一句話嚇成了這樣子,他只覺得這腦子完全不夠用了。

  王公子愣了老半晌,最後陰著臉上前隨手提起酒壺倒了兩杯酒,將其中一杯推到了徐勳跟前,自己一骨碌拿起一杯酒一仰脖子喝了,這才對徐勳拱了拱手道:「今晚是我莽撞,在這賠罪了!」

  別人既是放低身段賠罪,徐勳自是不為己甚,笑著站起身滿飲了,亮了杯底之後,卻什麼話都沒說。

  吳守正看著王公子擠出了一絲笑容上前和徐勳打招呼,甚至親自斟了一杯酒一口喝乾了賠罪,徐勳又笑著喝了,他更是完全傻了眼,渾渾噩噩甚至忘了自己是怎麼跟著出的這包廂。

  直到這些不之客和進來時候讓人猝不及防一樣退得乾乾淨淨,大掌櫃這才鬆弛了臉色,含笑向徐勳打躬賠罪之後,卻又立時轉身出去。眼見王公子帶著人站在樓梯口沒有立時往下走,他便快走幾步追上,隨即輕輕咳嗽了一聲。

  「傅公使人訂下包廂的時候,還留了信物,不知道王公子是不是要看看?」那掌櫃的話語輕柔而又緩慢,和之前的慍怒相比,彷彿連一絲一毫的煙火氣都沒有,「當然,蕭娘子那邊明日應該能挪出空來,到時候王公子也可以向蕭娘子求證。」

  「夠了,諒你也不敢糊弄我!」王公子終於再次變了臉色,看著那大掌櫃,好半晌才迸出了一句話來,「今天的事情到此為止,別的客人你去安撫,若有開銷掛在我賬上,至於那些踢壞的門,趕明兒有人來修!至於傅公那兒,我自會去親自磕頭賠罪!」

  這磕頭賠罪四個字說出來,吳守正更是和傻了似的,那張臉幾乎是和哭一樣難看。一步步從三樓挪到了二樓,又從二樓下到了一樓,當出了清平樓呼吸了一口那清涼的空氣時,他才拉著身邊一個王公子的小廝,滿臉堆笑地探問道:「小哥借問一聲,那傅公是……」

  「你問這些幹嘛,沒見少爺正一肚子火氣沒地方出!」

  那小廝粗聲粗氣地哼了一聲,直到手裡被人塞了一塊硬梆梆的東西,他的面色才稍稍緩和了些,左右一看見沒人注意自個,他就壓低了聲音: 「知不知道這南京城最大的是哪幾個?」

  「哪幾個?」吳守正一下子被說得呆住了,老半晌才磕磕絆絆地說,「總不外乎是那幾位老尚書,還有應天府尹……」

  「就知道你沒見識!」那說話的小廝輕哼一聲,鼻孔似乎翹上了天去,「這南京城裡,那些老大人們是一門心思籌謀著回朝,哪裡就真管事?說話管用的,自然便是南京守備!如今南京城裡統共四位守備,勳貴裡頭是魏國公和成國公,至於剩下兩位,便是……嘿嘿,所謂傅公,就是這四位裡說話最頂用的,你自個好好想想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5:26 AM

第二十八章秦淮風月,貴人何方(下)

  氣勢洶洶的一夥人來得快,去得更快,眼看那大掌櫃再次進來千賠禮萬道歉,隨即帶著伙計笑容可掬地上來了一道道讓人目不暇接的美味佳餚,徐勳心中飛快地轉著一個個念頭,最後搶在那大掌櫃出門之前攔住了他。

  「掌櫃,今日這設宴款待我的主人可是你提到的那位傅公?」

  聞聽此言,那大掌櫃頓時滿臉堆笑:「不錯,都是我安排不當,讓公子受驚了。」

  儘管徐勳這些天一直在竭盡全力地了解大明朝的社會風情,這金陵城的人文地理,但金六對於應天府衙和上元江寧兩縣倒是如數家珍,朝堂上的輔閣老也能說道幾個,可終究不是官員,不可能對南京城的所有大佬都瞭若指掌。

  所以,眼下他不知道傅公是什麼人,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會在徐迢的高升宴中送給自己名刺,更不知道人這會兒不出現的緣由,於是見大掌櫃一副拿他當做貴人敬的架勢,他實在無法安之若素,正要設法再問,大掌櫃突然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腦袋。

  「瞧我這記性,最要緊的話竟是忘了。」

  大掌櫃張望了一眼那一邊的幾個女郎,衝著徐勳露出了一個大有曖昧的笑容:「那幾位姑娘都是南京教坊司赫赫有名的,除了逢迎幾家貴人,頂多偶爾到咱們這些大地方支應個場面,全都是青蔥似的人兒。傅公那邊傳話說了,公子若是喜歡,不妨春風一度,保管滿意。尤其是那蕭娘子,那舞乃是金陵一絕,這副身段也不知道自幼練了多少年,嘖嘖……」

  大掌櫃在生意場中廝混久了,再加上心中對徐勳的艷福也不乏殷羨,這言語中不知不覺竟是帶出了燈船上那老鴇的口氣。

  見徐勳一下子僵在了那兒,他才意識到犯了自作聰明的毛病,嘿嘿一笑就再不說話,帶上門悄悄退了出去。

  大費周章邀了他來,主人不露面卻安排了這麼一堆女人,還暗示可以任他採擷,這是想幹什麼?

  站在那兒的徐勳大為納悶,想了許久仍然是毫無頭緒,只得轉身過來。這一轉身,他就現包廂中的那幾個女郎正在竊竊私語,其中最放肆大膽的蕭娘子卻是不閃不避地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挑逗。面對這種始料不及的局面,他索性徑直回到了桌前坐下,看也不看那本再次送到面前的描金簿冊,漫不經心地說道:「按照順序繼續演吧。」

  「公子的意思是全都演下來?」

  徐勳雖是頭也不抬,卻察覺到蕭娘子的意外,當下又說道:「不用全部,再演三四支曲子,也就差不多到夜禁時辰,我也該回去了。」

  蕭娘子起初還以為徐勳是開玩笑,於是半真半假問了一句,待到人答了這樣的話,她這才知道自己真的是料錯了今天晚上的節目。

  她並不是第一次陪客的雛兒,教坊司雖不是富樂院,在籍冊的是樂工不是官妓,可應奉的都是達官顯貴,一來二去哪有不失身的?因而今晚上一兩次試探下來,她就知道徐勳乃是初經此道的愣頭青,倒樂得輕鬆,怎料對方竟能放掉到了嘴邊的肥肉。一轉念之後,她就笑著把手搭上了徐勳的肩膀。

  「公子怎的這般不憐香惜玉?」她整個人都貼在了徐勳的脊背上,雙手輕輕地箍住了他的頭頸,卻是緊貼著他的耳朵吐氣如蘭地說,「若讓人知道了奴家沒有伺候好您,奴家就是有一千張嘴也說不清……」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徐勳突然一下子站起身來。 .她一個立足不穩,手下頓時一鬆,見徐勳掙脫了自個挪到另一邊坐了,她頓時露出了一絲尷尬。本想用若無其事的表情遮掩了過去,可這少年郎出乎她意料的地方太多,她心念一轉,這臉上的淚珠立時如同金豆一般,簌簌掉了下來。

  眼看這般情景,枯立在那兒的其他女郎一時間少不得都圍了上來,有叫蕭娘子的,有叫蕭姐姐的,四周圍全都是嬌聲軟語勸個不停,還有不少則是嗔怪著徐勳的不解風情,等到蕭娘子自以為得計,楚楚可憐抬起頭時,卻現徐勳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是到了包廂門口。

  「對不住,家裡還有事,我先走了,這些酒菜浪費了也是浪費,各位姑娘請慢用。」

  儘管別人擺出了任君品嚐的架勢,但徐勳可不想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給自己惹上大麻煩,此時略一點頭說了這麼一句話,他立時拉開了包廂大門。然而,這一步還沒跨出去,他就看到門口站著好幾個人,居中的是一個身材乾瘦的老者,鬢斑白,身著一身藍青色的家居便服,那種閒淡的表情就彷佛是在自家串門子一般。他正愣神,那老者就笑了起來。

  「是徐七公子吧?」

  「正是在下,老先生是……」

  徐勳慌忙躬身拱手行禮,但見那老者背後的其他人聽得他這稱呼,都露出了不悅的表情,再加上對方那怎麼聽怎麼奇怪的嗓音,他隱約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心中自有說不出的意外。可見老者笑瞇瞇的並不以為忤,他內心深處也不甚習慣跪拜,索性就裝作一無所知。老者打量了他一陣子,下巴微微一揚,彷彿很是滿意。

  「年紀輕輕,美色當前而坐懷不亂,你這小娃兒還算不錯。」

  無論是前世今生,徐勳還是頭一次被人稱作是小娃兒。可哪怕按照他從前的歲數,眼前這位也算是長輩,於是愣了一愣後,他便坦然說道:「老先生過獎了。說實話,小子萬萬做不到柳下惠,只是不慣這種陣仗。」

  「你這不領風情的小子。」老者身後一個中年人笑罵了一句,「多少人想都想不來,你竟是還說不慣這陣仗。」

  「先生說的是,別人想不來,但小子從前荒唐過好幾年,如今悔之莫及,所以萬萬不敢沾染聲色。小子又不是那等有大毅力大決心的,若是在溫柔鄉裡沉迷不返,家父留下來的那些家業,說不定就得都讓小子都敗光了。」說到這裡,徐勳這才看著那老者說,「這位老先生的好意我心領了,今夜承蒙款待,小子就此告辭。」

  「哈哈哈哈!」那老者頓時大笑了起來,好一陣子止了笑聲,見自己左右的這幾個隨從攔住了要走的徐勳,便輕叱一聲道,「別拿出你們平時的做派來,沒來由嚇壞了後生!這年頭的年輕人,小小年紀往往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說話這般實誠的已經很少見了。」

  說完這話,他就背著手不疾不徐地走到徐勳身後,因笑道:「你剛剛說你沒有大毅力大決心,既如此,之前那會兒在大中橋上看到有人落水,你怎的什麼都不想就跳下水救人?」

  「啊?」

  徐勳怎麼也沒想到,今天這邀約竟是由於這緣故,這才是真正有些懵了。須知那會兒乃是他初來乍到,半夢半醒之間,那時候不比現實中遇事反復琢磨,一切憑的都是本能,事後也就忘得乾乾淨淨。畢竟,與其說是他去救的人,還不如說是他自個連同那個人都是被徐良救的。

  「老先生原來說的是那件事……其實救人的是鄰居徐良徐大叔,我雖是第一個跳下去的,卻沒能把人救上來。」

  「救了就是救了,要緊的是過程,又不是結果。」老者臉上的笑容愈慈和,隨即竟是上前親自拉著徐勳進了包廂,見那邊蕭娘子等諸女慌忙一同上前行禮,他的笑容就斂去了幾分,卻是淡淡地擺了擺手道,「既然人家不慣這許多鶯鶯燕燕的,你們就不用在這伺候了,都退下吧!」

  眼見蕭娘子低眉順眼地屈膝答應,帶著其餘女郎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徐勳只得在那老者的催促下跟著重新入座。此時此刻,只有那之前打趣過他的中年人跟進來,其餘的人都守在了外頭。那中年人手腳麻利地將桌子上原先那些瓷器碗盞全都收拾到了另一邊的高幾上,又從剛剛帶進來的提盒裡拿出另外一套家什來。

  相比桌上原先的精緻瓷器,這套家甚瓷胎光潔,上頭的牡丹紋樣栩栩如生,但卻是半舊不新,一看就知道是用了許多年的。東西剛擺好,外頭就傳來了咚咚叩門聲,那中年人立時前去應門,須臾就提著一個銅壺回來。

  「可是現在沏茶?」

  「沏吧。」那老者笑瞇瞇地點了點頭,像極了一個慈厚的長者。緊跟著,他就看著徐勳慢條斯理地說,「聽說你剛剛還向那掌櫃打聽傅公是誰?現在可以告訴你,這傅公便是咱家,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容。 」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5:37 AM

第二十九章 誠言虛言,用心叵測

  偌大的包廂中一片靜寂。 .

  徐勳原本已經大略猜測到眼前這老者多半是中貴一流,可竟然是這樣一位大佬,他卻多少有些意外。他不清楚這南京的司禮監太監和京城的司禮監太監有什麼區別,可只要看當時王公子聽說傅公兩個字就立時猶如見鬼了似的退避三舍,他就明白這其中的分量。此時此刻,不管內心深處情願不情願,但他還是立時離座起身,待要再次行禮時,卻被人一把托住了。

  出手扶他的自然不是傅容本人,而是一直隨侍在側的那個中年人。那中年人扶起徐勳之後,瞅了一眼傅容,就笑容可掬地將其按在了椅子上,又沏上了一杯茶送上,這才笑道:「剛剛還在公公面前侃侃而談,這會兒就怯場了?你這少年郎,聽說從前跟著一群坊間浪蕩子胡作非為,捋起袖子和人打得頭破血流都不怕,倒看不出人還實誠。」

  聽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徐勳深知自己的那些經歷只怕都被對方詳細摸透了,當下訕訕答應著,道謝一聲捧起茶盞,趁著品茶的功夫,他自是少不得借著那茶碗蓋子的遮蔽打量傅容。見這位在南京城裡說一不二的大佬赫然是一副穩坐釣魚台的架勢,他心中使勁回憶著那個自己出手相救的人,可不論怎麼回憶,他都想不起對方的樣貌形狀來。畢竟,那一刻是他記憶最混亂的時刻,哪裡有多少印象?

  「又衝動,又實誠,畢竟還是年輕人。」

    傅容見徐勳一味喝茶連頭都不敢抬,頓時笑了笑:「你孤零零一個孩子,總算還能保持一片赤子之心,這就很不容易了。昨天是咱家身邊湊巧有人去了你六叔的高升宴,又認出了你來,再加上看到你的那幅字,一時之間起意就讓人給了你一張咱家的名刺。說起來那兩句詞倒是真的絕妙,南京地面上的老大人們雖多,可似乎還不見這般有豪情的。」

  送出那幅字的時候,徐勳為的是讓族中老少認為他還有靠山倚仗,並沒有想到還會碰上傅容這樣高位的大佬。所以,剛剛在對方點出自己的過去時,他就飛快地仔細斟酌了起來,於是這會兒面對這樣一個陡然之間砸下來的問題,他總算心裡還能沉得住氣,但面上卻露出了狼狽的表情。

  「傅公公,那位世伯……其實父親遠走多年沒有音信,根本沒有什麼世伯故交。」

  想到這年頭名聲赫赫的東廠和錦衣衛,徐勳在最初傅容表明身份的電光火石間就做出了抉擇。果然,此話一出,見傅容絲毫沒有詫異,倒是那中年人笑了起來,他就知道自己這一遭是賭對了。徐家長房的人也許不會去查什麼筆墨,但眼前這兩位是什麼人?

  因而,不等別人再追問下去,他就帶著幾許黯然說道:「小子早些年還刻苦奮的時候,曾經遇到過一位先生,那字就是從他學的。這橫幅上的字,是小子自己寫的,確實是左手所書。至於詞句,則是小子早年間一次機緣巧合……小子確實是誤入歧途許久,但不想就這麼任人欺凌,不想爹一輩子積攢的家當落入人手。」

  兒時練字的事情徐勳隱約有那記憶,但只記得那人窮困潦倒死了,自己還花了一點錢給人安葬。既然對面的人是那樣的大佬,想來必定查證過,把起因歸結於死人總是最穩妥的。至於詞句,料想別人不可能連自己三四年前碰到個什麼人都打探分明。

  「原來如此。」傅容笑瞇瞇地看著徐勳,眼神裡閃爍著讓人捉摸不透的光芒,「那兩句詞不是久經滄桑難為水的人,確實寫不出來。不過就是那字,倒真看不出是你這小小年紀的少年郎寫的。咱家沒看錯人,你是真實誠,不是那些滿口假話的。」

  到這裡,傅容就看了看那中年人,中年人連忙欠身說道:「公公自幼學於內書堂,又伺候成化爺和當今皇上多年,這看人的眼光誰人能比?徐勳買了紙筆新墨回去之後,並沒有去過別家,那幅書卷確實是出於他之手。說起來他年少的時候亦是以書法見長,只可惜徐家族裡那些人都是看他沒有父母扶持,於是狗眼看人低,否則好好讀書,必定大有出息。」

  儘管中年人只有三言兩語,但徐勳敏銳地覺察到,對方對他的追查確實不是尋常的仔細。見傅容微一沉吟,彷彿有些惋惜似的,他雖是心中納悶,卻不好流露出來。直到外頭再次送來了新鮮烹製的美味佳餚,傅容抬手示意動筷,他這才把精神放在了這些美味佳餚上。

  剛剛只用了點心墊飢,接下來又是打疊精神應付傅容的盤問,他自然是早就飢腸轆轆。橫豎得人讚了一聲實誠,他索性就把不安之類的情緒都丟到了九霄雲外,該吃該喝毫不含糊。直到肚子差不多填飽了,他才順勢抬起頭來,就只見傅容正饒有興味地看著他。知道這位高權重的大璫剛剛幾乎沒動過筷子,應當是打量他那吃相已久,他少不得整整衣衫起身。

  「傅公公……」

  「好了好了,什麼都不用說了!」傅容隨意擺了擺手,旋即和顏悅色地說道,「年紀輕輕,能吃得下是好事。對了,你之前不是對蕭娘子說,要儘早回去麼?家裡還有什麼事?」

    族中那些陰謀算計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徐勳就按下了對這位剛剛結識的權閹言明,由此一勞永逸的念頭,恭恭敬敬彎下了腰道:「傅公公,家裡沒事,只是戌時三點就是夜禁時分,雖說從這兒回去也就是一刻鐘的路程,可萬一趕不上時辰犯了夜禁,那就是了不得的大事,所以小子才說要儘早回去。」

  「嗯,那你就回去吧。」傅容微微頷,旋即看著身邊的中年人道,「陳祿,挑個人送他一程,這就已經是戌時二點了,萬一沒趕上,遇著兵馬司的人巡夜,也好有個說法。」

  傅容既然發了話,徐勳便沒有客套,只是少不得謝了一番,臨到門口時,他突然又轉過身,臉上露出了猶猶豫豫的表情,緊跟著才走回來,又拿出了懷中那張大紅名刺雙手遞了過去:「傅公公,此等物事小子留不得,還請您收回去。」

  「哎,咱家送出去的東西,從來沒有收回來的習慣!」傅容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繼而才意味深長地說道,「再說,這東西咱家有的是,可對你來說,想來用場卻大得很。」

  「是,多謝公公。」情知自己是蒙對了傅容的心意,徐勳心中大為釋然,正打算再次告辭,他突然記起一事,忙試探著問道,「傅公公,不知道那位王公子……」

  「放心,已經報了咱家的名字,料想他不會去找你的麻煩,他也不是那等人。魏國公這小舅子可惜了,長姊嫁得早,周遭那許多人奉承,硬生生把一個好好的小孩子帶壞了。」

  見徐勳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再次拱手後離去,等到中年人關上包廂門迴轉了來,傅容才莞爾笑道:「這小子,虧得你打探的仔細,確實是個實誠人。能寫的一筆好字,這也是一條可取的,只可惜你說他在族學裡就啟蒙念了三年,接下來都是斷斷續續讀的書,家裡雖說還有不少他老子留下的書,可終究是差了一截。而且,年紀實在是大了幾歲。」

  「公公說的是。」陳祿恭敬地低下了腦袋,旋即卻笑道,「但讀書不讀書的,雖說要緊,卻還沒有到必不可少的地步,要緊的是性情人品。胡鬧了這麼多年,突然浪子回頭,便能在族人暗謀將他逐出宗族的時候想出了虛引奧援的主意,可在公公面前卻能認清時勢說了真話,足可見一片赤子之心,卻不乏聰穎,而且對人處事尚有敬畏。這樣的人抬舉一二,方才不會傷著自己。」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5:38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1-8 05:50 AM 編輯

第三十章 星星之火

  「你說的很是。」傅容贊同地點了點頭,旋即便嘆了一口氣,「就好比是你。以你的才幹,無論文武,只要從頭做起,到如今這位子都是應得的,可壞就壞在你沾了內臣兩個字。陳老哥是咱家這一輩子最欽佩的人,他人雖去了,皇上憶著從前的情分,提拔了你們三個陳氏子弟,尤其是你這個繼子……」

  「我本族中一介孤兒,若無先父收於膝下,哪有我的今日?公公盛讚我有才,我實在是愧不敢當。不是先父蔭庇,我就是走科舉正途,得一個秀才頂天了。」陳祿那臉上露出了一絲惘然,旋即才正色道,「且不說我,看公公彷彿頗為賞識徐勳,可那事情還是得斟酌斟酌。畢竟,如今您身在南京,距離京城千里之遙,卻是難能料準情勢。」

  「嗯,且再看看吧!」傅容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繼而往椅背上一靠,突然哧笑了一聲,「聽他臨走時的口氣,想來總該知道救的人和咱家有關。咱家就只有一個嗣子,下頭就這麼一個帶把的孫兒就這麼一個,偏生那天喝醉了酒,竟是‘失足’掉進了護城河!他一個小孩子家,要不是在府學被那些自詡為書香門第出身的子弟狠狠奚落了一番,又怎會失魂落魄酩酊大醉,以至於險些丟了性命?」

  傅容猛然加重了失足二字,陳祿心領神會,當即低了低頭說:「公公放心,這事情我一定會追查到底,給您一個交待。」

  「你辦事我放心,但這事真追查下去,收不了場。」傅容意興闌珊地嘆了一口氣。

  陳祿見傅容面色不好,忙岔開話題道:「看徐勳初見公公時的樣兒,想來是根本沒料到您的身份。 ..)這世上能用大紅名刺的,除了那些翰林,可不就是公公這些出自內書堂的俊傑?」

  「什麼俊傑,咱家早就老了!」傅容嗤笑一聲,繼而懶洋洋說道,「這徐家子那頭你也盯一盯,不過他的事情你不要插手。且看看他會怎麼用咱家的大紅名刺。」

  「公公沒收回名刺,原來竟是為了此意?」陳祿見傅容露出了自得之色,便湊到傅容耳邊低聲問道,「讓他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拿著此物,公公可是想看看其人心性?」

  「不錯,正是如此!能奮不顧身救人,又能捏造出了一位世伯,還能在咱家面前說實話,若是還能知道怎麼用這東西,以後真的進了宮,自然也就不會給人吃得骨頭都不剩!太子身邊貼身伺候的那都是些什麼東西,有的連內書堂都沒進過大字不識一個,也難怪朝中那些文官會囉囉嗦嗦勸諫不停!」

  笑過之後,見滿桌子菜餚幾乎還沒動過,傅容就擺手吩咐陳祿坐了下來隨意對付幾口。見其不挑不撿地逐樣取用,他就笑道:「那小傢伙也不知道是不是把你當成了侍僕小廝,若他知道你是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指不定吃驚成什麼樣子。」

  「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他知道不知道有什麼相干。」陳祿撥拉完了碗裡的飯,當即就放下了筷子,隨意一擦嘴又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還是我帶人護送公公先回去吧?」

  傅容正要答話,只聽包廂外頭傳來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網.)眼見陳祿前去應門,他頓時微微皺眉,隔了片刻索性轉頭去看,見陳祿和那門外一個親隨正在交頭接耳說著什麼,臉色瞅著很不好看,他不禁沉下臉喝道:「有什麼事不能當著咱家的面說?」

  陳祿做了個手勢吩咐那親隨出去,這才親自關好房門迴轉了來。見傅容端坐在那兒滿臉不悅,他到了嘴邊的沒事兩個字頓時咽了回去,下一刻就坦然說道:「公公,是刑科給事中史后,工科給事中趙欽,還有另幾個清流彈劾,請皇上革去我們陳家三個的官職。」

  「呸,他們有完沒完!」傅容一時大怒,竟是惡狠狠地一按桌子站起身來,「看著皇上好氣性,就左一個條陳右一個條陳的往上奏,真正的想頭還不是想廢了東廠,廢了錦衣衛,想讓皇上和宋時的那些皇帝一樣和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他們也不看看他們是什麼德性!要是沒有陳祖生,哪裡還有當今皇上,你又不是屍位素餐之輩,哪裡就招惹他們了!」

  哪怕剛剛說起自己的養子,傅容也是一臉的好氣性,但這會兒陡然發怒,卻是異常凌厲。陳祿站在旁邊一聲不吭,直到傅容按著桌子緩緩坐下,他才輕聲說:「公公也不要太記掛了,橫豎已經不是頭一回,皇上必然會駁回的。」

  「不能再這麼下去,都說如今的朝堂上個個君子,可他們把李廣鬥了下去也就罷了,橫豎那貨是該死,可他們卻還一個勁揪咱家這些人的尾巴,這等趕盡殺絕,是可忍孰不可忍!」

  出了清平樓的徐勳自然不知道樓中那包廂內眼下又是另一番光景。此時已經是晚了,但這清平樓正在秦淮河邊,自然不像其他那些一入夜就從喧譁變成寂靜的大街小巷,此刻秦淮河上燈船處處,而四周車轎亦是川流不息,入眼的大多都是遍體綾羅綢緞的富貴人,靠邊聽著的車轎也多半鮮亮,因而他輕輕鬆鬆就找到了金六的馬車,卻是不見金六其人。

  大為詫異的他往四面八方張望了片刻,可就只見到處人山人海,一時半會哪裡找得到人。他心下正躊躇,一輛樣式熟悉的馬車突然停在了跟前。駕車的車夫跳下車打開車門擺好車蹬子,裡頭就有人笑容可掬地下了車來,不是吳守正還能有誰?

  「七公子這是要回去?」

  和早上相見的時候相比,儘管同樣是笑容滿面,但這會兒吳守正的心態大為不同。早上不過是把人當作一個區區銀錢就能買通的年輕小子,縱使事情不成也無所謂,可剛剛在樓上看到那番情形,聽到那番話,再打聽到了所謂傅公的身份,他的心裡與其說充滿了敬畏,不如說是驚懼。於是,他的臉上恨不得堆出十萬分的討好來,哪怕徐勳聞言只是隨隨便便一點頭,他仍然殷勤地打開車門,又用袖子拂了拂下頭的車蹬子。

  「正好順路,我送七公子一程?」

  既然找不見金六,一路安步當車回去只怕是必然遇到夜禁,雖說懷中那張大紅名刺還在,可這種東西逢人就拿出來開道,不啻是殺雞用牛刀,因而,徐勳也沒多想,謝了一聲便先低頭上了車。坐下之後,見吳守正上來之後關了車門,隨即笑吟吟地送了一個捧盒過來,他就擺了擺手道:「不用忙活,剛剛已經承蒙傅公公款待,我已經飽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吳守正見徐勳說此話時提起那位傅公公,口氣連個變化都沒有,心中更是驚駭,又是暗自埋怨自己有眼不識泰山,又是惱火那王公子中看不中用,是個銀樣鑞槍頭。於是,他少不得打疊了全副精神奉承巴結,可無論怎麼說徐勳都只是或嗯或啊含糊過去,他只覺得對面這少年遍體滑溜無處著手,正懊惱之際,他突然察覺到外頭傳來一聲驚呼,繼而馬車竟是停了。

  「怎麼回事!」

  吳守正才問了一句,就只見車門被人猛地拉開,緊跟著那馬夫竟是突然探進了腦袋來,大聲叫嚷道:「老爺,前頭有房子著火了!」

  此話一出,吳守正也就罷了,但徐勳一把撩起窗簾看了看四周環境,立時二話不說跳下了車眺遠望。待看清楚那著火的方向,他一時心頭大跳,立時回身衝那呆若木雞的馬夫厲聲喝道:「快,立時趕到那失火的地方!」

  那馬夫還在猶豫,回過神的吳守正就惱火地衝著他厲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七公子怎麼說就怎麼做,趕緊的!」

  他一面說一面又討好地衝徐勳伸出了手,一把拉了他上車後就拍胸脯保證道:「七公子,您就放心吧,我這車是縣城裡頭的巧匠特製的,跑起來又穩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8 08:49 PM

第三十一章 火光內外眾生相

  隨著太陽落山,白天熱鬧喧嘩的太平里就漸漸恢復了寧靜。沿街的店鋪多數下了門板,路上的行人也日漸稀少,各家各戶多半飄起了炊煙,隱約還能聞到各式各樣的飯菜香味。因而,這會兒馬車在那寬敞的道路上風馳電掣般地疾馳著,一陣陣風無孔不入地從窗子的縫隙中鑽了進來,挾帶著市井飯菜的香味和那種燒焦的味道,讓車中的人更覺急躁。

  “到了到了!”

  聽得這聲音,徐勳不等車門開啟,就立刻一把掀開車簾,撞開車門跳下了地。映入眼簾的赫然是一片紅通通的火光,但並不是他起初以為的自己家,而是徐良那破舊的小院。眼見得火苗一陣陣往上竄,那噼劈啪啪的聲音異常刺耳,而旁邊雖也有三三兩兩救火的人,可更多的人卻是在那看熱鬧觀望,一時之間,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衝了上去。就在這時候,斜裡人群中,一個人沒頭沒腦地鑽了出來,恰是和他撞了個滿懷。

  “少爺!”

  徐勳聞言一愣,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認出了人來。只見這人臉上被熏黑了大半,一頭長亂糟糟地用一根破布條束著,身上的衣裳既有被火燒黑的痕跡,也有燒出的一處處破洞,腳上赫然還少了一隻鞋子,不是瑞生還有誰?他幾乎是一閃念便意識到了什麼,頓時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

  “你是從火場裡逃出來的?”

  瑞生看著徐勳,彷彿隨時隨地都會哭出來,可總算是硬生生止住了。他使勁吸了吸鼻子,又抬起手那袖子擦了擦臉,這才聲音乾澀地說:“不是,金六哥送少爺出去了,我和金六嫂一塊守著家裡,後來金六嫂突然風風火火跑進來說這良爺爺家著火了,我就跑出來看,見著了火就回去拿了一床棉被,浸透水之後就裹在身上沖了進去……”

  “你……”徐勳有心想斥責瑞生莽撞,可是看著小傢伙那清澈的眼神,他終究是嘆了一口氣,當即問道,“徐良大叔可是不在裡頭?”

  “少爺你怎麼知道?”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隨即便訕訕地說道,“良爺爺確實不在裡頭,我找遍了幾處屋子都沒找著,要不是蘇大娘看到我進了火場,叫了幾個熱心人幫忙,我也沒那麼容易出來……我是怕少爺您當初身上傷還沒好就跳進河裡救人,萬一良爺爺有事,您回來後又做什麼衝動的事,想著自個打探清楚,總好過您冒險……”

  聽到瑞生居然是為了這樣的緣由衝進了火場,徐勳頓時為之氣結,可想要訓斥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後突然屈指重重彈在了瑞生腦門上:“以後記著,再遇著這種危險的狀況不要那麼莽撞,今天沒有蘇大娘叫人幫忙,你這條命就保不住了!”

  說完這話,他就撇下瑞生快步朝蘇大娘那邊走去。

  見這位五十開外身材粗壯的婦人正在那扯起嗓門大叫大嚷招呼人滅火,可終究應和幫忙的人雖有,可更多的人不是指指點點看著,就是推諉自己年老,他不覺往後瞧去。本待是瞅瞅吳守正在哪兒,卻不料這位衣著光鮮的大財主竟是就跟在自己身後。於是他心頭一動,立時開口問道:“吳員外可帶著現錢?”

  吳守正原本還擔心著火的是徐勳家裡,可覺是別人家,他頓時如釋重負。只是跟在後頭聽到徐勳和瑞生那番對答,他現這戶人家彷彿是徐勳識得的,少不得就把那輕鬆的神情藏了起來,這會兒人一看過來,他就立時唉聲嘆氣道:“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失火……”

  話一出口,他就聽清楚了徐勳後頭那句話,微微一愣,他的心思就活絡了起來,躊躇片刻就試探道:“七公子要用錢?現錢我沒帶太多,車上的錢箱裡頭還有幾十兩銀子,七八貫青蚨,散錢還有三四百,寶鈔如今太賤,我雖是帶了一堆,可別人未必肯要,錢票倒是在這金陵不少地方都能兌的,只不過這大晚上……”

  瞅著徐勳那臉色,他那後半截話立時打住,隨即就陪笑道:“七公子倘若要用錢,我立時就去拿來!”

  “不用那麼多,把那幾貫足吊和散錢先拿過來就好。 ”

  徐勳撂下這話,旋即三兩步來到了蘇大娘身後叫了一聲。見其回頭,他也不等她說話就大聲說道:“大娘,之前瑞生的事情多謝你了!”

  蘇大娘此時已經滿頭大汗,聽到這話就笑呵呵地捋了捋額邊的亂髮,卻是嗔道:“七少爺有功夫說這般客氣話,還不如趕緊幫著滅火!瑞生那孩子也是的,這麼大火,冒冒失失衝進去不是找死?良老漢下午就跟著隔壁住著的和尚出去了,我之前正好過來敲過門讓他幫著明天汲水,敲門卻不見人,那早晚應該還沒回來呢!”

  徐勳心中一動,忙問道:“那時候什麼時辰?”

    “戌時不到吧,怎麼了?”

  眼見吳守正和那抱著個箱子的馬夫氣喘吁籲地過來了,徐勳也就只得暫時按下此事不提,只上前一步高聲叫道:“各位街坊父老,這天乾物燥許久沒下雨了,得趕緊滅火,萬一風大燒著其他房子,到時候就來不及了!”

  蘇大娘剛剛叫了老半天也就是十幾個人幫忙,這會兒見徐勳也出了面,她頓時心中歡喜,忙大聲嚷嚷道:“勳小哥說得沒錯,大夥別看著,趕緊幫忙,否則燒著自家房子就等著哭吧!”

  此時此刻,人群中卻有人嗤笑道:“是那良老漢失了火,關我們什麼事!這太平里隔著一條護城河就是皇城和各大衙門,這十幾年著火的次數屈指可數,再說已經去報了官,南城兵馬司的人轉眼就到,還用咱們忙活什麼!這又沒風,火要真往四處燒,現在早頂不住了!”

  儘管此時已經是大晚上,但徐良那院子裡的大火正熊熊燃燒,哪怕不能映照得四周猶如白晝,卻也足以讓他看清四面八方的人。依稀認得那是一個徐氏族人,他眉頭一皺,隨即就高聲叫道:“這大晚上的勞煩大家白白奔忙,確實也說不過去。這樣,用水車裝了水來的,一車二十文,提了水來的,一桶三文,救火的亦是有酬勞相謝!”

  “別空口說白話,你哪來的這許多錢!”

  這話一出,四面八方頓時一片嘩然,剛剛話的那徐氏族人少不得又跳將出來質疑這話的真實。徐勳二話不說,當即把吳守正那馬夫拉了過來,一把掀開那錢箱上頭的蓋子,捧出了一貫重重的銅錢來。圍觀的眾人見那銅錢在火光的照耀下閃出幽暗的光,漸漸就騷動了起來。一旁的蘇大娘雖不明白徐勳怎的突然這般闊綽了,可立時放開嗓門遊說,不多時,剛剛還作壁上觀的不少人立時動了起來。

  這附近如徐良這般靠汲水為生的人很不少,水車就有好幾輛,在這金錢攻勢的誘惑下,不一會兒就有好幾車水送了過來。蘇大娘雖是女流,平日饒舌歸饒舌,卻頗有氣勢,又是分派人各種事情,又是在那指點瑞生仔仔細細記賬,一個曾經經歷過兩次火災的老頭兒更是指點著眾人拆了一座牆頭,等到南城兵馬司的人趕到時,火勢堪堪得到了控制。

  好在這一年的春天雖少雨,可終究是晚上風不大,再加上昨夜下過雨,徐良那小院和右側的幾戶人家隔著一條夾道,眾多街坊無論是為了錢也好,為了自己的房子不被殃及也罷,一個個都盡心竭力輪番上陣,再加上南城兵馬司的人終究是這年頭的專業人士,著火的地方距離皇城太近過於敏感,徐勳又許了他們兩貫錢,幾個人也賣力得很。

  一直忙活到下半夜,一場大火終於被撲滅了下去。除了緊挨著徐良家慧通和尚的小院也被連帶著燒成了一片灰燼,附近其他幾處院落總算受損有限,有的牆頭熏得焦黑,有的屋瓦受損,終究是沒什麼大礙。

  徐勳眼看瑞生灰頭土臉嗓子都啞了,便打了人先回去,自己就跟著南城兵馬司領頭的那個蔣吏目等幾人進了一片狼藉的火場。在四處焦黑的地方轉了老半天,現確實不像是有人,他知道蘇大娘起頭並沒有看錯,可轉了一大圈,他就注意到圍牆的殘垣斷壁旁似乎有些可疑的痕跡。蹲下身來查看了片刻,他心中不覺一動,拈起那木炭似的黑灰到手心裡搓了搓,面色漸漸凝重了下來。

  果然是有人縱火!

  眼看著南城兵馬司的人依舊在查看火場,他悄悄退將出來。才一出門,他就只見人群中央空出了一塊地方,兩撥人恰是劍拔弩張似的對峙著,一方是徐良和慧通和尚,至於另一方,赫然是帶著兩個小廝的長房三少爺徐勁。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9 10:32 AM

第三十二章 熊心豹子膽

  “你還敢抵賴?要不是人叫了我過來看,我還不知道這剛買下沒兩天的房子竟然給燒成了一片白地!你是賃房子的人,我不找你賠找誰去賠?”徐勁一眼就瞥見了從裡頭出來的徐勳,聲音頓時更大了,“這麼多房子,偏生你這兒走了水,焉知不是你有意使壞?”

  徐良雖窮,但住在這兒和附近街坊鄰里都相處得還好,見他氣得臉色通紅說不出話來,蘇大娘看不過去,就在旁邊勸說道:“三少爺,良老漢人又不在家,又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難道你的房子被人燒了還分有心沒心?”徐勁惡狠狠地指著徐良,一字一句地說道,“本少爺還留著買房子的契書,你給我如數賠了那一百二十貫,我就放你一馬。要是你賠不出來……那就上衙門說話!”

  到這裡,他瞥見徐勳走上前來,當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當然,聽說你是七弟的救命恩人,七弟大約不會眼看著你去吃官司,要是他肯替你銷了這筆賬,我也沒什麼話好說!總而言之,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更何況你還險些連累了這太平里的其他街坊!哦,對了,我記得按照律例,失火似乎還要笞刑的!”

  聽徐勁越說越得意,徐勳不緊不慢走上前去,漫不經心似的說:“欠債還錢確實是天經地義,但今夜這火實在是起得蹊蹺。就要大熱天了,也不知道是誰往那院子裡堆了不計其數的柴禾,倒是生怕火著起來不夠旺似的!失火要笞刑,就不知道這縱火該當何罪?”

  見四面八方圍觀的人群聞聲嘩然,徐勁不禁惱羞成怒,厲聲喝道:“你那隻眼睛看到有人縱火!”

  “我剛剛說過今夜這是有人縱火嗎?”徐勳見徐良聞言突然臉色鐵青,不動聲色地斜跨一步攔在了他身前,“三哥難道是做賊心虛?”

  “你……”

  徐勁本待要破口大罵,可看到四面八方的人,想著之前自己買房子花了大錢的事情被傳得沸沸揚揚,就是因為上了徐勳的當,而那買畫更是如此,這一回他不得不硬生生按捺下了滿腔怒氣,只輕哼一聲道:“別只顧著耍你那嘴皮子功夫,我們衙門見真章!”

  撂下這話,他衝著兩個小廝打了個手勢,氣勢洶洶扭頭就走。徐勳看見圍觀的人在他的推搡下,須臾就讓出了一條道讓其通過,索性趁著這時候四面做了個揖,隨即高聲說道:“今天晚上多虧大夥兒齊心滅火,我在這兒謝過了!”

  哪怕徐家這位七少爺往日名聲不好聽,可這會兒剛剛使力的人都多多少少到手幾十文錢,此刻大是有人哄然應和。走出去不遠的徐勁聞聲回頭,眼看徐勳又在那拍胸脯說著要請今夜出力的街坊吃酒,頓時呸的一口唾沫吐在了牆根。

  “敗家子,我看你能有多少錢揮霍!”

  兩個小廝你眼看我眼,其中一個少不得上前低聲問道:“少爺,要不要去和那位南城兵馬司的蔣吏目再打個招呼?”

  “打什麼招呼,你們嫌今夜露臉還露得不夠!”徐勁衝著那說話的小廝惡狠狠一瞪眼,隨即罵罵咧咧地說,“都是你們兩個辦事不妥當,否則怎麼會讓那個敗家子看出了破綻!哼,諒他也沒能耐打動南城兵馬司,徐良那四十小板別想跑!”

  徐勳許願請眾人吃酒,忙活了半宿的街坊四鄰自然漸漸散去。漆黑的大街上還瀰漫著一股燒焦的氣味,只有吳守正手中那盞燈籠還照亮著。網哪怕是沒他的事了,他仍舊涎著臉一直隨著徐勳身邊,那模樣猶如跟班似的。

  知道南城兵馬司那幫人還要打,吳守正就是不留徐勳也得設法留人,此時自不會去管他,請了蘇大娘去自家院子知會金六嫂現開火頓熱茶做些點心,一扭頭正要問徐良和慧通晚上上哪去了,這當口,剛剛在徐良那小院裡轉悠了一圈的蔣吏目也帶著手下的兵卒出了來。

  又是撲火又是查看,七八個人全都是灰頭土臉,這會兒出來少不得有些罵罵咧咧的。一看到徐良和慧通,為的蔣吏目就氣哼哼地上前冷笑道:“咱幾個和街坊四鄰忙活了大半宿,你們這正主兒居然才到,架子不小啊!這麼晚上哪兒去了,犯了夜禁知不知道?”

  徐良正要說話,卻被徐勳一把攔住。瞅見那些個兵丁一個個灰頭土臉,他便笑著說道:“蔣爺和各位大哥也辛苦了,我已經讓家裡人預備了熱茶和點心,各位先洗把臉,屆時喝口熱茶吃點東西緩一緩,剩下的事情待會再說可好?”

  蔣吏目想起今天多虧了徐勳仗義疏財,於是街坊踴躍出力,這一場大火也算撲滅得及時,自己省得落下大不是,再加上又拿了人的錢,他一時之間就露出了躊躇來。這時候,徐勳又靠近了他身邊,不露痕跡地悄悄遞了一樣東西過去,他入手一掂量,現竟是一塊足有將近二兩的銀子,那臉上的神色立時舒展開了,卻是看了看徐良,又瞅了瞅慧通。

  “七少爺,那我就賣你個面子。”他頓了一頓,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這著火的情形看到的人太多,那和尚算是被牽連的,通融一二還容易,可那徐良老漢待會是一定得帶回去不可。我這醜話不得不說在前頭,律例比天大,我也沒辦法,七少爺多包涵。”

  別人話說得客氣,徐勳也就拱了拱手道了一聲多謝。不一會兒,從徐勳家出來的蘇大娘就和瑞生一塊吃力地提著沉甸甸的食盒出來,蔣吏目少不得吆喝了一干手下過去吃喝。這時候,徐勳才看著徐良問道:“大叔,你院子裡的柴禾,可是原本就有的?”

  “眼看就要入夏了,老漢我又不是吃飽了撐著,怎會在家裡堆這種東西!”

  徐良看著自己那座幾乎被燒成白地的屋子,忍不住一拳狠狠打在了一旁的圍牆上。只聽砰地一聲,那低矮的圍牆竟是彷彿微微顫動了起來。一旁提著燈籠的吳守正眼看兩塊磚掉落了下來,駭然之餘,藉著火光看見這老漢的拳頭上似乎破皮見血,這才舒了一口氣,忙在一旁勸道:“事情都出了,這些話多說無益。還是想想如何善後。”

  “善後?”哪怕是平日嬉皮笑臉的慧通,這會兒臉色也陰沉得幾乎滴出水來,他眉頭一挑嘿然冷笑道,“我也不是沒見過飛揚跋扈的,可還是頭一次看到這麼大膽的。這再過去就是皇城和千步廊,雖說隔著一條護城河,可萬一風大轉向飄點火星過去,那就不是什麼笞刑杖刑能混過去的!失火延燒宮闕者,那可是絞!”

  “你不賣弄你的那些律例,沒人把你當啞巴!”

  徐良不耐煩地打斷了慧通和尚的話,看著那焦黑的殘垣斷壁,他的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憤怒,繼而便看著徐勳道:“麻煩勳小哥給和尚騰一間房子,讓他今晚住一宿,他的房子是被我那院子連累得燒了,不關他的事。一人做事一人當,我和南城兵馬司的那幾位軍爺回去一趟。我肉厚皮粗,不在乎區區四十小板,等完事了我就去皇城敲登聞鼓!皇上遠在京城,這南京六部和都察院總不至於全都是聾子啞子!”

  “徐八,你可別瘋!”慧通和尚貨真價實嚇了一跳,慌忙一隻手使勁按住了他的肩膀,“你又沒憑沒據的,要告狀也沒有去敲登聞鼓的道理,再說事情真鬧大了,未必就一定如你所願……”苦口婆心勸了幾句,見徐勳只是默然不語,他忍不住沉下了臉,“徐七少,你也給我勸勸徐八,真出了事你也兜不起!”

  “還不到那地步,大叔且先去南城兵馬司,接下來的事情有我。”

  聞聽此言,徐良雖是不信,但見徐勳面色誠懇,他終究是頹然點了點頭。慧通雖對徐勳這大包大攬的態度有些訝異,可想了想還是沒問。倒是吳守正這跟著忙活一晚上,此時聽到這話,想起清平樓上的一幕,越覺得自己跟著折騰這麼大半宿總算是作對了,因而也不等徐勳開口,他就到了那邊正在吃吃喝喝的蔣吏目等人身邊,一一再次使錢打了招呼,這才再次和蔣吏目一同迴轉了來。

  忙歸忙,但這一晚上收穫不菲,蔣吏目的態度​​自然是還算客氣,衝著徐勳拱了拱手就笑道:“七公子,這火燒得附近人都瞧見了,人我不得不帶回去。至於笞刑,回頭我一定向指揮大人求個情,不過是否能真求下來,卻還得看指揮大人定奪。”

  “多謝蔣爺。若是萬一上峰難說話,隻請笞刑的時候能夠往後拖延幾天,我感激不盡。”

  “好說好說!”

  打點好了所有事情,當終於回到家中躺下的時候,徐勳若有所思地伸手搭在了腦門上,突然伸手摸出了懷中傅容那大紅名刺。

  徐良豁出去想敲登聞鼓也就罷了,畢竟是一時氣話。可徐家長房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這樣離譜的事都敢做,他們難道還另有憑恃?他原本只是想靠著編造那子虛烏有的世伯,再輔以後續手段,逐漸把自己在宗族中無依無靠的劣勢扳回來,可如今陰差陽錯拿到了傅容的名刺,而且和魏國公府的那位小舅爺照了一面,一回家更遇上了一場火……

  這還真是千頭萬緒!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9 10:38 AM

第三十三章 萬般皆下品

  這邊廂南城兵馬司的蔣吏目帶著人押了徐良回去,那邊廂徐勁也帶著兩個小廝得意洋洋地進了自家大門。一路進了二門,他還沒來得及吩咐身後守門的婆子趕緊把門鎖好,就驟然覺得眼前一亮,待到瞇起眼睛好不容易習慣了這明暗轉換,他才現那四盞燈籠中間簇擁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兄。見徐大老爺和徐動全都是臉色陰沉,他連忙拿背在身後的手衝著門外那兩個小廝做了個手勢,旋即端起笑臉迎了上去。

  “爹,大哥,這半夜三更的,你們還沒睡?”

  “這麼大動靜,你以為我是聾子瞎子?”徐大老爺冷哼一聲,隨即淡淡地說道,“你且進來,我有事問你!”

  徐勁見徐大老爺說完扭頭就走,一旁的大哥徐動急急忙忙上去攙扶人,竟是連和他打招呼的功夫都沒有,他心頭有些陰鬱,輕哼一聲就跟了進去。只是忙著在心裡尋思如何應付父兄的他一絲一毫都沒有察覺到,隨著大門的關緊,就在一門之隔的外院裡,剛剛殷殷勤勤送他進來的那兩個貼身小廝才一轉身,就被人堵住嘴架了出去。

  直到進了徐大老爺的書房,徐勁見自己的老子坐在書桌後頭一聲不吭,只是在那冷冷看著他,他終於有些忍不住了,當即沒好氣地說:“爹,這大半夜的您究竟要說什麼?別這麼死死瞪著我,我這人膽小!”

  “膽小?膽小你竟敢做出這種事情來?”儘管滿腔怒火,但徐大老爺雙手按著書桌霍然起身,聲音卻是極其低沉,“你知不知道,這是金陵,這是南京!哪怕這兒不是京城了,也畢竟是太祖爺龍興之地,一丁點的小事就能鬧得滿城風雨,更何況咱們這太平里緊貼著皇城和那麼多衙門!”

  “我做什麼了?”徐勁雖是心中一跳,但面上卻仍是一副無所謂的架勢,“我就是約了幾個朋友出去喝酒,結果一回來就現才買的房子給人燒了。爹你不是覺得我花錢買這房子不值麼?如今房子燒了,這賠錢的事情當然著落在那個徐良身上,他沒有錢還有七弟,總不至於讓爹你做賠本的生意!”

  “你還敢說!”

  徐大老爺低低咆哮了一句,見徐勁赫然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他頓時氣得肺都炸了,劈手抄起一個硯台要砸,結果還是旁邊的徐動慌忙上前阻攔,又扶著他坐了下來。待到他再次抬頭看徐勁時,臉上赫然是掩不住的失望和憤怒。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上次還帶著人去那邊大張旗鼓地討要房錢,今天人家那兒剛剛失火,你竟然就這麼巧在那兒晃悠,這萬一坊間傳出點閒話來,鬧到那些大佬的耳中,那是什麼結局?做事情動動腦子,要是你只知道好強鬥狠,和那個敗家子有什麼兩樣!”

  徐大老爺突然提到徐勳,徐勁頓時再也按捺不住心頭激憤,一下子大光其火:“又是那個敗家子,他算什麼,一個沒爹沒娘的小子,甚至連是不是徐氏血脈都說不准,怎麼比得上我!爹你成天就知道念叨什麼謹慎,什麼小心,須知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再說了,這也不是我的主意,是那位羅先生讓我幹的!”

  被幼子一再頂撞,徐大老爺原本氣得昏,可當羅先生這三個字出口的時候,他那鐵青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扶著徐動的手,他使勁咽了一口唾沫鎮定心神,隨即才一字一句地問道:“真是羅先生?”

  “要是不信,爹你就親自去求證好了!”徐勁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即扭頭就往外走,到了門邊上才又撂下了一句話,“你以為我吃飽了撐著,冒那麼大風險去點人家的房子!”

  “你……”徐大老爺眼看著門簾高高飛起又重重落下,一時氣了個倒仰,竟是一下子劇烈咳嗽了起來。直到徐動伺候著喝了幾口熱茶,又寬慰了好一番,他才終於緩過神來,但那​​股氣依舊是憋在心裡。良久,他才使勁捶了一記扶手,恨鐵不成鋼地說,“這個臭小子,他簡直是想把我氣死,那種話也敢這麼隨隨便便說出口!”

  “爹,你放心,外頭,除了老啞巴,沒別人在。”徐動在徐大老爺身邊彎下了腰,繼而才低聲說道,“今天跟著三弟出門的那兩個小廝,您看……”

  “先打發到莊子上去,就說是那兒缺人,等到事情平息了再說。”徐大老爺眼神中閃爍著陰狠的光芒,“要是事情有變,那也顧不得他們了!”

  “是。”

  “對了,你覺得老三會不會是信口開河?萬一隻是他自作主張,卻推在羅先生頭上……”

  “爹不是已經派人去聯絡了麼?到時候總有信捎回來。若真是羅先生的主意,那也不得不照著三弟的路子繼續下去。”說到這裡,徐動心裡很不以為然,暗想自己那草包弟弟愣是把一個大把柄直接塞到了別人手裡,但嘴上說出來時卻換了個說法,“不過我著實想不通,羅先生何必要動徐良那破院子,老七就算再濫好人,總不成傾家蕩產去救一個外人。”

  “天知道!”

  徐大老爺也還窩著一肚子邪火,恨恨迸出這三個字就吩咐道:“不管了,加緊聯絡三房四房那幾個管事的,看這樁案子進展如何,盡快把事情了結乾淨。他要是傾家蕩產去救外人,那藉口也不用找了,直接攆了他出去乾淨;要是他撒手不管,就照你娘的主意,只要證死了他不是徐氏血脈就行。老二橫豎那麼多年沒露面,那敗家子就是抱緊了老六的大腿,這一關也過不去!明日一早,你去見你六叔,把開宗族大會的帖子給他送去!”

  正說到這兒,外頭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徐動看了一眼父親,少不得親自去應門。大門才一拉開,他就看到前院一個管事正跟在佝僂著身子的老啞巴後頭。一見著他,那管事慌忙三兩步上前來行禮。

  “大少爺,南城兵馬司的人把徐良帶回去了。”

  “知道了。”

  “還有……”那小廝見徐動臉上很有些不耐煩,猶豫了老半天,這才小心翼翼地說,“今晚救火的時候,七少爺許了街坊四鄰不小的賞格,這才引得大家奮力滅火。九房的劭爺呼喝了幾句,誰知他立刻真拿出了錢來,也就壓下了議論。剛剛南城兵馬司耽誤了不少時間才把徐良押回去,極有可能也是他使了錢。”

  “嗯,這一趟你打聽得仔細,我回禀了老爺,少不得你的賞。”

  徐動點了點頭把人打了走,繼而就再次關上了書房大門。從外間打起門簾回到了里間,他把事情對徐大老爺一說,趁著徐大老爺斟酌之際,他就低聲說道:“看徐勳的做派,決計是不會撂下徐良不管的。按律失火當笞四十,延燒官民房屋,則是笞五十。聽說那邊還燒了一座別人的屋子,那徐良五十小板逃不過去。雖說是小竹板不是大竹板,但只要打點了,保管想如何就如何。七弟那性子最是衝動,先頭想來不過是一時隱忍,只要趕緊去一趟南城兵馬司,快刀斬亂麻,再放出風聲給他,想來他這人急躁,說不定會鬧出什麼……”

  話還沒說完,徐大老爺就二話不說地重重點頭道:“好,這事就交給你了!”

  滿口應下正要出去,徐動突然止住了腳步,回過頭後看著書桌後頭攢眉沉思的徐大老爺,突然又走了回去彎下腰問道:“爹,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這明明是我們徐家自個的事務,趙家那邊為何要橫插一腳?若是沒有他們,這事情也不會……”

  “短視!”徐大老爺沒好氣地輕哼一聲,繼而才看著長子語重心長地說,“也就是你娘一個婦道人家,頭髮長見識短,這才一心一意就巴望著二房那點財產。你弟弟那是什麼貨色,就是給他一座金山也能虧空了!我之所以把三房四房一塊拉進來,又讓別人以為我想把你弟弟塞給二房,還不都是為了你!”

  這是徐動萬萬沒有想到的答案。看著自己一貫瞧不太起的父親,他竟是只覺得心頭一股熱流湧動,情不自禁地張口叫道:“爹……”

  “好了,趙家要的是二房在句容的那幾塊地,答應了鄉試的時候給你關說關說走走路子,必然讓你這一科中個舉人回來。有了這名頭,家裡不但能寬免更多租稅,而且族中其他人期冀免稅,少不得拿田產依附在咱們門下,等你日後中了進士,投獻地產的就更多了,豈不是比你娘區區謀算那一丁點財產的強?她真是糊塗了,好好的兒子送給別人去承繼香火!”

  “是,爹想的周到。只是,趙家在句容已經是豪富,那羅先生如今這般咄咄逼人,實在是……”

  聽到徐動小心翼翼地再次提起這一茬,想到剛剛出去的幼子,志得意滿的徐大老爺那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老半晌才神色晦暗地說:“只希望那老東西也是和趙家一樣貪得無厭……趙家這般行事不是一天兩天了,可人家偏生在士林當中名聲好,從南京都察院那位彭都憲再到其他幾位大佬,一個個都對其賞識得很……老大,你給我好好記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要有出息,也給我考個進士出來,日後咱家就可以揚眉吐氣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9 10:43 AM

第三十四章 投石非問路

  一場大火,把徐勳晚上赴清平樓邀約之後那種察覺到機遇的激盪心情燒得一乾二淨。

  初來乍到就面對存身立命的危局,什麼前程什麼未來都得靠後,如何先應付眼下才是正經。他本想穩住宗族那一頭,徐徐謀劃脫身,可如今看來,有徐家長房這種成天算計不休的族人在,他即便將來抓住機遇,也會事事受到他們挾制。須知在時人的眼中,宗族血緣本就是最重的,那些又是尊長。昨夜事後,長房必然會藉此再提宗族大會,他眼下要做的已經不是把這危機延後,而是如何借助這危機完全擺脫徐氏一族這塊絆腳石!

  另外,傅容的名刺固然是好東西,但好東西不是能夠隨隨便便掣在手中揮舞的。反倒是昨日在清平樓上那趟不怎麼愉快的偶遇有些意思……傅容這樣的地位,等閒不會輕易品評人,更不可能在他面前信口開河,若是能從這邊打開突破口……另外,昨晚事了後,他對吳守正遞過一兩句話,此人極可能會搶先跑去南城兵馬司幫忙打探消息……

  後半宿他儘管睡在床上,可無論如何都沒法合眼,到最後天才濛濛亮就索性起了床。原本他不想驚動睡在隔壁的瑞生,可趿拉著鞋子在地上沒走上兩步,外間立時就有了動靜。不過片刻,他就看到瑞生披著衣裳進了屋子來,一臉的睡眼惺忪。

  “少爺,昨晚上折騰了半宿,今天這麼早就起了?”

  “我睡不著,你繼續睡你的!”不等瑞生挺直腰桿,他就沒好氣地一手指彈在了小傢伙的腦門上,“少逞強,快躺床上去!要是再讓我看到你像昨晚上那樣衝動,沒有第二次,我直接就趕你回鄉下!”

  這話本是嚇唬,可瑞生哪裡知道,忙不迭答應一聲就一溜煙跑了出去。徐勳來不及叫住人,只好無可奈何地自己穿上了衣裳。好在這些天他漸漸習慣,不一會兒,一件長袍也穿的似模似樣。等到他出了西屋,就只聽對面東屋隔間裡,小傢伙那呼嚕聲打得震天響,也不知道是昨晚上真太累了,還是彷彿生怕自己聽不到似的。

  “這小子!”

  走出正房,徐勳想起昨晚上一直到關門時分,金六依舊沒回來。那會兒瑞生惱火得不得了,金六嫂則是滿臉訕訕然地賠罪。這會兒他快步出了二門,見金六正拿著大笤帚在那背對著他掃地,他眉頭一挑便張口喚了一聲。下一刻,金六倏然轉過頭來,隨即丟下笤帚快步上了前叉手行禮。

  “少爺……”金六恭敬地喚了一聲,偷瞟了一眼徐勳臉色,這才畏畏縮縮地說道,“昨晚上小的絕不是有意撇下您的,實是遇到了幾個舊日相識,被他們提拉著不由自主……”說到這裡,他的嘴角猶如抽搐似的抖動了兩下,隨即才哭喪著臉說,“小的不知道這麼巧太平里居然著了火,半夜三更回來時嚇了一大跳,是我家婆娘說少爺剛剛睡下……”

  金六什麼時候會自稱小的,什麼時候會討好賣乖,什麼時候得意起來會賣弄本事,這些天相處下來,徐勳已經摸清楚了七分,因而這會兒也懶得聽他那一個勁的賠罪,直接打斷了他道:“你只說你究竟駕了馬車到哪去了!”

  “小的……小的……”金六支支吾吾了一會,見徐勳那臉色逐漸嚴厲,他只得把心一橫,索性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小的之前曾經在南京都察院當過一陣子差,後來因為出了岔子被開革了出去,昨日那幾個舊日相識不是什麼好意,是追問小的下處,小的慌亂之間就駕了車跑,等到後來回去再尋少爺時已經晚了,又要避著巡夜的兵馬司人等,所以才半夜到家。”

  徐勳早就猜測這傢伙果然是在衙門裡做過事的,此刻聽到這番解釋,倒是並不意外,但自然不會如此輕易地放過,略一思忖便似笑非笑地說:“你一個曾經應奉官府的人到我這低門頭做事,還真是委屈你了。”

  “不不不,小的對少爺感激涕零,若不是少爺收留,小的和婆娘就要流落街頭了!”金六知道昨晚上關鍵時刻自己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徐勳眼中必定是地位一落千丈,於是趕緊結結實實磕了三四個響頭,旋即才抬起磕出了烏青的腦袋可憐巴巴地說,“只要少爺饒過我這一遭,小的一定做牛做馬……”

  “好了,也不用你做牛做馬!”徐勳如今人手有限,雖說金六並不是什麼一心一意之輩,但就算沒這麼個把柄捏在手裡,他也不想丟了這麼個包打聽,因而再次打斷了他就開口說道,“以後做事盡心竭力就行了,若是再偷懶耍滑,你自己知道下場!”

  “是是是……”

  見金六又磕了兩個頭方才爬起身來,那模樣較之從前簡直是老實了七分,徐勳不覺心中一動,猜到這刁滑的傢伙多半是在清平樓打聽時又聽說了什麼。只對方既不說,他也就樂得裝作不知道。讓金六知會金六嫂把早飯送過來,他正要回身進內院去,突然只聽門外彷彿有人在提高了嗓門嚷嚷。不等他吩咐,金六就一溜煙地跑了出去。不消一會兒就滿面殷勤地引著吳守正進來了。

  “昨晚上折騰這麼一宿,七公子這麼早就起來了?”吳守正依舊是那身綢衫,只臉上看著比昨日更是笑容可掬,殷勤地打了招呼,見徐勳沖自己一點頭,他忙笑道,“七公子,我剛剛去南城兵馬司打探過消息,聽說是徐大老爺家的大公子一大早才剛去過,那位朱指揮親自送了他出來,兩人相談甚歡。”

  “多謝吳員外費心了。”

  吳守正說得輕鬆,但就為了這消息,不是金陵本地人的他在南城兵馬司門上整整使了兩貫錢,別人還愛理不理的,多虧了蔣吏目還認得他,出來言語了兩句。然而,花錢雖肉痛,可昨日傍晚在清平樓上看到的那一幕實在是讓他震動太大,因而別說昨天晚上救火加上剛剛打探消息,手上的銀錢流水似的出去了十幾二十貫,他還是認為值得得很。尤其是徐勳聞聽此言衝著他謝了一聲,他更是覺得整個人都熨帖了。

  “怎麼當得起七公子一個謝字……”

  金六在旁邊留意著,見吳守正今天那殷勤的模樣,又和昨日白天來時的表面謙恭內中盛氣大不相同,再想想家裡婆娘說起昨夜吳守正爽快拿錢給徐勳散財時的驚嘆,自己在清平樓打聽消息時的震撼,他心裡最後的那一絲猶豫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徐勳向吳守正又追問了幾句,又好奇似的打聽了一會那位王公子的情形。吳守正有意賣好,自是無所不言,當聽說這位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稱號,但偏偏魏國公夫人管束得卻緊,一有動靜便把人叫來訓斥,他再一印證傅容對王世坤的評語,心中漸漸生出了一個念頭,立時對吳守正低低囑咐了幾句。等到吳守正二話不說答應著走了,他這才示意金六過來。

  “去備車,待會我要出趟門。”

  “少爺要去南城兵馬司?”金六跟著徐勳出過兩趟門,深知這位主兒的雷厲風行,當下自是直截了當問了出來。見徐勳頷首算是默認了,他猶疑片刻,終究是誠懇地說,“少爺,不是我多嘴,這徐良老漢家裡失火,擺明了沒有這麼簡單。按照律例,他這板子是無論如何都逃不掉的。至於這南城兵馬司……這街坊四鄰都知道,大老爺前幾年和人合開了一家賣香料的鋪子,進賬很是不菲,因這些東西本就有朝廷禁例在,據說就有那位朱指揮的乾股。”

  金六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無非就是勸徐勳好好斟酌斟酌。然而,徐勳想想懷中那張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容的大紅名刺,再加上自己徹夜不眠打定的主意,便搖了搖頭。

  “不用說了,快去備車。”

  金六苦勸一番,也不過是展現一下自己忠僕的風範,此刻徐勳這麼問了,他立時二話不說答應了下來。他正要去馬廄備車,可一轉身就見著身後站著一個人,一時嚇了一跳,刨除那一身打扮再次端詳了片刻,他方才認出這就是婆娘提過的那個和尚。發覺金六的異樣,徐勳也迴轉了頭去,見是慧通少不得略一頷首。而金六則是一溜煙就先去馬廄收拾了。

  “徐七少,昨晚上的事多虧你了,要不是你,這麻煩就大了……”慧通的臉上沒了平日的不正經,此時竟是異常的鄭重,“只我實在不明白,雖說徐家長房前天晚上丟了不大不小的人,可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而且徐八畢竟住著別人的房子,要趕他走天經地義,何至於用放火這種絕戶計?一個不好事情鬧大,他們也沒好果子吃。​​”

  “你說得沒錯。”徐勳昨晚上輾轉反側一夜,何嘗沒想到這些,只是既然想不通,他也懶得去鑽牛角尖,當即問道,“想不明白就先做了再說,你有什麼打算? ”

  慧通瞇著眼睛端詳了徐勳半晌,突然直接問道:“你有把握能進南城兵馬司把徐八撈出來?”

  “把握說不上。”徐勳搖了搖頭,“但總得先去看一看情形如何。那蔣吏目看上去還能說話,先找他打聽打聽。”

  “好!”慧通重重點了點頭,隨即咧嘴笑道,“徐七少,和尚我在金陵城走街串巷也已經好幾年了,今天就跟著你走這一趟,萬一有事也能有個照應。”

  “你?”金六三下五除二收拾好了馬車停在門外,這會兒一進來就聽到這話,頓時嗤之以鼻。知道徐良好歹算是自家少爺的救命恩人,徐勳為其奔前走後也就算了,可對於這自個湊上來的和尚,他卻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當即輕哼一聲道,“讓人看著一個和尚跟在我家少爺後頭,這不是招惹閒話麼?”

  “我要這般裝扮了,誰知道我是和尚?”慧通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頂帽子扣在頭上,若沒有那僧袍,乍一看去活脫脫一個魁梧的跟班打手。見金六一下子愣住了,他又看著徐勳說道,“徐七少,我對這一帶熟悉得很,帶上我總不會是累贅。要是你沒法子,我只能動動旁門左道的法子了。徐八和我是過命的交情,我不能眼看他被人整死!”

  儘管仍然摸不清這和尚的路數,但如今這關口,徐勳只轉念一想就點點頭道:“也好,你就跟著我。不過我有言在先,到了南城兵馬司,說什麼做什麼都要聽我的!”

  “好!”

  慧通答應得爽快,徐勳也就沒說二話,當即帶著他出了門。金六一揚鞭駕駛馬車沿著西邊走了一箭之地,就拐道南行。車廂中的徐勳琢磨著慧通此前提到旁門左道的那番話,正待問個仔細,那窗簾突然被什麼東西撞開了來。眼見東西直衝自己面門,他本待拿手去擋,可心中一動,索性不閃不避。這關口,旁邊卻閃電似的伸出一隻手,穩穩地抄住了那飛來之物。

  抄到了東西,慧通卻立時伸頭探出了車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金六這駕車的絲毫不知,依舊在前頭吆喝趕車,而大街上雖有行人,可一個個都看上去行跡正常,看不出是誰丟了東西進來,他這才皺眉縮回了腦袋。

  再次坐下,發覺手中是一個紙團,慧通徵詢似的看了徐勳一眼,見其微微點頭,他就仔仔細細地把紙攤開舖平,見裡頭包著的不過是一粒尋常小石子,倒是紙上隱約有些字跡,他就看也不看遞給了徐勳。

  “反正不會是給我的,徐七少你看吧。”

  徐勳也不多言語,接過來一瞧,他一下子怔住了。紙上歪歪扭扭的筆跡彷彿是初學字者的傑作,但其中內容卻和那塗鴉似的筆跡大相徑庭。

  “提防句容趙氏。趙氏若為徐氏後援,爾雖有徐六爺之助,絕非其敵。慎之慎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9 10:48 AM

第三十五章 借勢(上)

  這也是……左手寫的?

  徐勳憑藉著自己多年來練就的左右開弓本領,再加上行文的方向以及墨跡暈染的痕跡,一下子就認出了這看似拙劣不堪的筆跡是左手書。然而,認出了這個,看清楚了內容,他心中的疑惑卻更大了。且不論上頭的提醒是真是假,這投石送信的人是誰?

  只一瞬間,他的腦海中就浮現出了一張俏麗的臉。他最初還覺得這突如其來的念頭是因為那小丫頭給自己的印象太深,可轉念一想小丫頭幾次三番的提醒,也算得上是消息靈通人士,他不覺再次低下頭來仔仔細細端詳著這筆跡。許是心有定見,從那橫豎撇捺間,他總覺得藏有一絲娟秀狡黠之意,再想起小丫頭那亦笑亦嗔的樣子,他不知不覺就露出了笑容。

  慧通習慣性地想調侃一聲可是老相好,可話到嘴邊,發現徐勳那笑意依稀可見幾分少見的溫柔,他想起剛剛那動作,不覺心中一動,當即就嘿嘿笑道:“怎麼,是熟人?”

  想著消息也許是那小丫頭送來的,徐勳也就沒把紙條給慧通看,折疊好了就放進了懷裡,隨口答道:“也許吧。”

  “若真是熟人,徐七少你趕明兒給我引見引見,沒想到南京城裡還有這等身手的人物隱在市井之中。”慧通一面說一面留心徐勳的表情,見他不為所動,這才乾笑道,“金六這廝駕車的本事不小,老馬拉破車也能給他擺弄得又穩又快,再加上這窗簾賊厚,能用小小的石子撞開簾子扔到車裡,還能不驚動人,這一手至少得幾十年苦練。”

  這和尚提起身手二字的時候,徐勳就已經暗暗留心,臉上卻仍是若無其事。而當聽到這後半截分明另有所指似的解釋時,他斜睨著身邊這跟班打扮的和尚,不由笑了起來:“要不是知道你是和尚,聽你這說話的口氣,我還真當你是那些刀口上討生活的練家子。”

  慧通本意是打探徐勳根底,卻不料卻洩了自己的底,自悔失言之際,嘿然一笑也就不吭聲了。然而,他不說話,徐勳卻不會放過他,東拉西扯天南地北說了一大通,最後方才提到了原本世居句容的沈家,又彷佛好奇似的問起了南京附近那幾個縣城的風土人情。因見徐勳沒繼續追問之前那檔子事,慧通也就渾然沒在意,一問一答說了好些,當徐勳提到了句容時,他就撇了撇嘴。

  “句容那邊達官顯貴的田莊不少。畢竟江南水土肥沃,誰佔著了就是大便宜。只不過那兒多的是百年老田,主人輕易不肯轉手,荒地更是早就沒了,要說地價,每畝拿著百兩白銀去都未必有人肯賣,寶鈔就更不用說了。前些年為了一塊風水寶地,南京吏部和戶部兩位大佬底下的人和守備南京多年的鄭公公還打了不少嘴皮官司,到最後也沒個結果。”

  儘管慧通不過是三言兩語,但徐勳有了個大略的感知,便再沒有深入下去。接下來這一路,他仍是和慧通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漸漸只覺得這和尚雖是時而鄙俗時而文雅,但所知所見極多,再加上起頭顯露出來的那身手眼力,顯而易見絕非常人。正當他饒有興致聽著慧通說起一次跟著商隊走私出塞卻遇著馬賊的情形時,車廂外突然傳來了咚咚的輕叩聲。

  “少爺,南城兵馬司衙門到了。”

  去過應天府衙,此刻造訪南城兵馬司衙門,徐勳心裡忍不住犯起了嘀咕。倘若不是金六剛剛說是到了,下了車的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大門破舊牆頭低矮,裡頭還不時傳來大呼小叫喧嘩聲的院子,竟然就是管著金陵城南這上百條大街小巷治安火情緝盜等等的南城兵馬司。

  在門前站了一站,他也不見這小巷子裡有人路過,而那敞開的大門口,更是連一個看門的也沒有,反而裡頭擲骰子的聲音越發嘈雜了。

  “快快,買定離手,別誤了我待會打板子的正事!”

  “誤不了!再說你什麼時候那麼勤勉了,不就是個糟老頭,又不是貌美如花的大姑娘!”

  “呸!有銀子什麼大姑娘沒有,柳巷裡頭那些婆娘一見銀子,還不全都可勁兒巴結上來!”

  “算你運氣好,這麼丁點小事居然就得了兩貫錢,老子怎麼沒輪到這樣的好事!”

  站在門外的徐勳聽到這裡,當即大步走上前去,正要叫人時,卻正好只見一個身穿草綠色長袍的人腳下飛快地從居中正房迎面走了出來。兩邊一對眼認出了彼此,徐勳看見對方衝自己打了個手勢,當即站住了。而院子裡正在搖骰子的一個軍漢往這瞅了一眼,就笑道:“怎麼,是有熟人來尋蔣爺?”

  “是我家大侄子!”

  蔣吏目頭也不回地撂了一句話,見一夥人渾然不以為意,又吵吵嚷嚷繼續賭戲,他立時快步出門,二話不說一把將徐勳拉到了外頭馬車旁,壓低了聲音道:“徐老漢的事情朱指揮親自發了話,我倒是幫過兩句話,但哪裡架得住徐家那位大少爺親自前來。徐大少爺手面大,兩個行刑的差役都給他打點了,這事情無可設法,而且下手應該不會輕。朱指揮放話了,這太平里失火是捅了天的大事,不狠狠打一頓板子殺一殺如今這習氣不行,誰求情他也不聽!”

  此話一出,徐勳面色微沉,一旁的慧通卻已經是冷笑了起來,湊近前來的金六聞言倒吸一口涼氣,想起昨晚上在清平樓外那伙計說自家少爺見的是一位了不得的貴人,他便試探著說道:“少爺,要不您去求求那位……”

  話還沒說完,看到徐勳丟過來一個嚴厲的眼神,他立時閉上了嘴。而徐勳止住了金六之後,又衝著明顯已經有些按捺不住的慧通使了個眼神,這才對蔣吏目拱了拱手。

  “多謝蔣爺告知這些。”

  “應該的應該的。”蔣吏目想起昨夜徐勳打點他的那點錢,後來吳守正又額外給的五兩,原本是準備特意走一趟太平里的,此時能在門口撞上,也省得走這好些路。然而,徐勳接下來說的一番話,卻讓他不覺犯起了躊躇。

  “朱指揮既是不聽人求情,那能否勞煩蔣爺把這行刑的時間拖延一二?如今是早上,只請蔣爺至少拖過中午,越久越好。事成之後,我定有重謝!”

  這要說求情,朱指揮的話已經絕了這條路子,可要說拖延,蔣吏目盤算片刻,回頭看了看那聲音越發嘈雜的院子,他想想自己那微薄的俸祿,越來越少的進項,最終重重點了點頭:“好,我去設法就是。不過我可有言在先,頂多午後,再拖只怕是難,七少爺趕緊設法吧!”

  眼見蔣吏目一陣風似的回了院子,徐勳佇立片刻就側頭對金六吩咐道:“去應天府衙。”

  聽明白的金六自是一溜煙回去趕車,而慧通卻蹙眉說道:“徐七少,你莫非想去求你那位六叔?他雖說剛剛升官,但經歷司經歷只是七品官,而且在府衙裡頭得排在倒數。這南城兵馬司的朱指揮卻是正兒八經的六品掌印官,未必會買面子。與其你去碰釘子,還不如把這事交給我,趁著那蔣吏目拖延的功夫,我把徐八撈出來!”

  “你難道想和徐大叔一塊上海捕文書亡命天涯?”徐勳沉聲反問了一句,見慧通一時無言,他就轉身信步朝馬車走去,卻是頭也不回地說,“如果你不想,那就聽我的!”

  一句聽我的,慧通不禁愣在了那兒,眼見得徐勳就這麼上了馬車,他兩手輕輕一合,一時咧嘴笑了起來:“也罷,我就看看你徐七少能出什麼怪招!”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10 04:56 PM

第三十六章 借勢(中)

  昨夜太平里的一場火,震動的自然不僅僅是太平里街坊四鄰,也不僅僅是南城兵馬司,同樣還有身居應天府衙官廨的徐迢。半夜三更得報之後,他就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一大清早去經歷司處置了一會事務,小吏報說褚先生有事求見,他自然起身去了小議事廳。

  然而,看到小議事廳中坐著等候的那兩個人,他一下子就愣住了。除卻他引為知己的褚先生之外,下首的另一個赫然是長房的大少爺徐動!和其行事張揚的弟弟徐勁不同,徐動青色直裰,黑色儒鞋,通身上下半點金玉不用,行止之間自有一種儒雅溫文的氣息,就連行禮亦是讓人挑不出一丁點錯處,他也只得把那慍怒暫時按下。

  “我還以為只褚兄一個,沒想到賢侄你也來了。”

  雖說徐迢口稱賢侄,但徐動哪裡聽不出這其中的生疏冷硬,忙欠了欠身道:“六叔見諒,是我正好在府東街遇上了褚先生,知道是六叔幕友,這才求他帶挈我進府衙的。若有冒昧之處,還請六叔寬宥則個。”

  “若不是公務時間,見一見賢侄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說不上寬宥。”徐迢淡淡地看了一眼旁邊的銅壺滴漏,便直截了當地說道,“賢侄有話直說,我那邊還有事情,離不開許久。”

  “是。”徐動站起身來走到徐迢跟前,躬身一揖後低下頭說,“爹已經邀了三叔四叔,後日便開宗族大會,遣我來給六叔送帖子。”

  他說著就從袖中取出了一張帖子雙手呈上,卻是頭也不抬地說:“爹忝為族長,這兩年卻因多有懈怠,以至於族中子弟頑劣不法,街坊四鄰怨聲載道。所以爹這次和三叔四叔商定了,務必要整頓族風,重振我太平里徐氏一族的聲名。”

  盯著滿臉謙恭的徐動,徐迢卻半晌沒有伸手去接那帖子,足足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信手拿過帖子,卻是看也不看只這麼掣在手中:“看來,你爹是已經下定決心了?”

  “是。爹讓我帶話給六叔說,族中不靖,不肖子弟橫行,也會連累了六叔的名聲。六叔新近升官,名聲自然是最要緊的,其他反倒在其次。再者,六叔跨過八品到七品的關坎,若是朝中有人肯引薦,正可謂前途無可限量。所以,這次的宗族大會,六叔身為尊長,本就是小輩們的表率,大家也想聽聽您的訓誨。”

  “好,好!”聽著這番似勸說又似威脅的言語,徐迢不禁氣極反笑,“你多年勤學苦讀,如今這說話做事果然是另有一套。你就回去告訴你父親,這帖子我收下了,屆時是否能有空,卻還得看衙門的事務安排。”

  徐動答應著正要走,外間突然只聽一聲老爺,緊跟著,卻是朱四海急急忙忙衝了進來。見屋子裡還有徐動和滿臉不自在的褚先生,他忙先行了禮,旋即才快步走到徐迢身邊,壓低了聲音說:“老爺,外頭王公子來了。”

  見徐迢眉頭一挑,似乎還沒意識到是誰,他急急忙忙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魏國公府上的那位……。”他說著,就輕輕壓低了最後三個字的聲音。

  聞聽此言,徐迢立時把因徐動剛剛這一番話而生出的滿腔惱怒丟到了九霄雲外,二話不說跟著朱四海快步走出了小議事廳。他這一走,徐動溫言對臉色不好的褚先生賠了不是,隨即就不再理會這個極可能因此惡了徐迢的幕賓,快步出了門去,嘴角還掛著得意的笑容。

    六叔這經歷司經歷怎麼謀來的,他心裡自然清楚得很。若不是和魏國公攀上了親,那八品和七品之間的溝坎豈是那麼容易跨過的?既然連那邊隨隨便便一個親戚都會這般小心翼翼趨奉著,三日後的徐家宗族大會,一貫謹慎的徐迢投鼠忌器,又怎會輕舉妄動?

  後衙徐迢官廨的一間小花廳中,陶泓正在那陪著小心給王世坤上茶。見這位王公子接過茶盞呷了一口,繼而就沒好氣地擺了擺手,他慌忙躡手躡腳地退下,才出了屋子尚未來得及舒一口氣,他就只聽得背後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

  “只王公子一個人在裡頭?”

  回頭一見是徐迢,陶泓慌忙束手行禮,訥訥點頭稱是。徐迢聽了就不再理會他,打了個手勢吩咐朱四海等在外面,他就收拾了一下衣冠,又端起了得體的笑容。一旁的朱四海伺機打起了門簾,眼見得自家老爺跨過門檻入內,這才擺擺手打發了陶泓走人,自己守在了門口。

  “王公子怎得閒到我我這兒來了?”

  十七八歲的王世坤年紀不大,但在金陵城裡卻已經是頗有名氣。要說他家世算不上第一流,王家也沒多少財勢,可他的長姊卻嫁給了魏國公徐俌為繼室。魏國公的原配夫人朱氏出自成國公府,身份自不是尋常的尊貴,徐俌身邊卻還免不了三妻四妾,可這位出身尋常的繼室一進門,五十開外向來最是嚴正的徐俌竟是獨寵她一人,前些日子又喜得一子,一時高興便取名叫做天賜,自然更是把小妻子捧到了手心裡,連帶對小舅子亦是極其優容。

  這些隱情久在官場,又和魏國公府輾轉攀親的徐迢自然了若指掌,因而他一進屋子看到頭戴琥珀束髮冠,身穿大紅織錦繡牡丹錦袍的王世坤,立時笑著打了招呼。本以為這位小舅爺多半會和平常一樣倨傲地愛理不理,亦或是懶洋洋地坐在那兒說出什麼要他去辦的事,誰知這王世坤一見著他就蹭地一下跳了起來,繼而上前一把將他拉了過去。

  “我問你,你可有個族侄叫徐勳的?”

  徐迢剛剛才在徐動面前聽了一通明裡暗裡的話,心中明白長房是希望他在徐勳的事情上撂開手。他雖是不情願,但權衡利弊,已經有些猶豫了。所以,這會兒王世坤突然也在面前提到徐勳,他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旋即小心翼翼地出言試探道:“有是有這麼一個族侄,只和我往來不多……莫非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得罪了王公子?”

  “真是你的族侄!”王世坤一點都沒注意到徐迢那微妙的表情,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還好還好,這下子總算找著了正主,這樣回頭大姐總不至於再罵我了!那個吳守正總算還有點用場,這消息也能打探到……”

  王世坤只顧著好一番自說自話,一旁的徐迢卻已經是聽得呆若木雞。若不是幾十年的閱歷放在那裡,他幾乎就想抓著王世坤,仔細問問這位是不是弄錯了人。好容易穩住了心神,他才滿面笑容地把人再次請到了椅子上坐下,自己又在主位坐了,這才再次問道:“王公子,我雖有個叫徐勳的族侄,可這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也許他並非你要找的……”

  “他可是十五六歲,可是行七?”王世坤沒等徐迢說完,就連珠炮似的問了兩句,見徐迢愣愣點頭,他就使勁拍了一記巴掌,“那就沒錯了,必然是他無疑!你廢話少說,立時把人給我找來……不不不,是立刻告訴我他住在哪,我親自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10 05:06 PM

第三十七章 借勢(下

  再次來到府東街的應天府衙東門,再次看到那牆根處一溜滿滿的車轎,再次看到那猶如集市一般聊天閒磕牙的車夫轎夫親隨,徐勳竟是覺得有些親切。遠遠看見東門上那四個門子依舊是從前見過的,下了車的他正打算過去,恰好看見徐動從東門出來,立時悄悄隱在了人群中,直到長房的那輛車離去,他才再次現身出來,繼而就聽到斜裡傳來了一個喚聲。

  “七公子!”

  徐勳聞聲轉頭,就只見吳守正一溜小跑奔了過來,那滿身肥肉隨著他那賣力的腳步上下抖動著,看上去顯得有些滑稽。等其到了跟前,徐勳就笑著問道:“吳員外什麼時候到的,就一直等在這兒?”

  “王公子已經去見經歷司徐六爺了。”吳守正滿臉堆笑地說了這麼一句,偷覷徐勳面色霽和,他知道自己這趟跑腿的成果很不錯,本想再多提一提自己如何設計的說辭,費了多少口舌,可最終還是沒那麼露骨,只是少不得額外解釋幾句別的,“我這一趟跑得正及時,聽王公子抱怨,說是魏國夫人把他狠狠訓斥了一頓,他去求見傅公公又被拒之於門外,所以他正四處找七公子,一聽見您這下落,高興得什麼似的。只是,我瞧他那樣子,萬一他是想找回顏面……”

  “這你不用擔心。”

  慧通也就是昨晚上見過吳守正一面,對其跟在徐勳身前身後簡直是個移動錢箱似的做派怎麼都看不懂,如今又見其如此奉承,話裡話外還提到了魏國夫人,他的面色不禁越古怪。 .而金六早看到了吳守正那個曾經衣著鮮亮盛氣凌人的馬車夫,見其衝自己揚手,他思忖片刻就駕著馬車過去,待把車停好,聽著對方一口一個大哥地奉承著,他臉上心裡甭提多舒坦了。

  徐勳聽吳守正解說完了見到王世坤之後打聽到的消息,便知道那位魏國夫人如傅容所說是個極其謹慎聰明的女人,那王公子多半亦是如自己所料——若對方是純粹的飛揚跋扈之輩,想來之前傅容應是另一番評價,而且若是如此,他亦另有一番計較。於是,謝過了吳守正之後,他就提起之前欠下的錢,吳守正就趕緊搖了搖手。

  “才區區幾貫錢,小事一樁,七公子就別寒磣我了。您儘管先去辦事,我在這等您的好消息。”

  “應天府衙東門就在你面前,你不是一直想求見吳大人麼,如今打算過其門而不入?”

  “不不不,那丁點小事何必驚動吳大人。”吳守正面色一僵,隨即又露出了殷勤的笑容,“更何況,七公子的正事要緊,我這不打緊,不打緊。”

  藉著今天去見徐迢,順帶給吳守正引見引見徐迢也並無不可,可見其這般光景,徐勳心中一動,也就不提這一茬,點點頭後就衝著慧通勾了勾手,帶著他朝東門那邊走去。吳守正站在原地見這兩人一前一後到了東門,不消一會兒就成功過了門子那一關,他不禁得意地一笑。

  “好容易搭上關係,我幹嘛還費心費力去求別人,之前砸下的錢不是都白費了?”

  和上一次一樣,出來迎接的仍然是陶泓。因為此前一趟跑腿得了三本書的關係,他得著門子傳信時,想到老爺在見客,朱管家親自在門口守著,索性也不去通報就自說自話來接了人。然而,走在路上,他這心裡漸漸就有些七上八下了,對徐勳又是提醒老爺一大早就氣性不好,又是提醒這會兒見的客人是魏國公府的小舅爺,末了過了一處月洞門遠遠看到那小花廳和門口守著的朱四海時,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

  “七少爺,這接下來還是您自己進去吧,我怕朱管家見著說我自作主張……”

  “好,多謝你了。”徐勳笑吟吟地衝著陶泓點了點頭,旋即又說道,“那三本書看完了,要什麼新的儘管去我那兒借!”

  陶泓一時喜上眉梢,千恩萬謝地衝著徐勳打躬作揖,最後才一溜煙走了。慧通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這才扭頭斜睨著徐勳,似笑非笑地說:“徐七少,你真行啊!這徐六爺身邊的親近小廝,居然就被你區區幾本書收買了,擔這麼大干系把你帶到這來了。”

  徐勳微微一笑,就這麼大步朝那小花廳走去,頭也不回地說道:“如果光是一些小恩小惠,那府東街外頭也不會有那許多人等上十天半個月卻一無所成,他們誰都比我有錢。只是這做事與其比有錢,還不如比誰更有心。”

  花廳門口守著的朱四海先是聽到裡頭那王公子大呼小叫,繼而就隱約聽到了徐勳的名字,心頭不由自主就是一緊。有心想要偷聽一二,可這兒常有人進進出出,徐迢規矩又大,他生怕被人看見告密,只好強自按捺站得筆直,人卻不免有些心不在焉。於是,當突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朱大哥的時候,他猛然警醒過來,一見徐勳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面前就呆住了。

  “你……你……”

  “怎麼,才兩天不見,朱大哥就不認識我了?”

  朱四海回頭看看小花廳,臉色立時陰沉了下來,竟是看著徐勳低聲斥道:“連通報一聲都沒有,你是怎麼進來的?老爺在見客,這會兒沒工夫見你!”

  “六叔在見客?什麼貴客要朱大哥親自守在外面?”

  朱四海是有意壓低了聲音,但徐勳卻仍是平常說話的語調,這絲絲聲線自然而然傳到了裡頭。裡頭的徐迢正在一面勸阻王世坤一面試探之際,突然聽到外間這說話聲,他立時一下子惱了,當即喝道:“誰在在外頭喧嘩!”

  下一刻,外頭瞬間寂靜無聲。緊跟著,便是一個清亮的聲音傳了進來:“六叔,是侄兒徐勳。”

  此話一出,屋子裡剛剛已經滿心不耐煩的王世坤一時眼睛大亮,撇下徐迢就三兩步到了門邊,一把掀開門簾就往外看去。認出果然是昨天晚上自己在清平樓上沖撞過的人,他立時上前拱了拱手道:“徐兄,可總算是又見到你了!昨日晚上都是我一時……”

  不等王世坤這番話說完,徐勳就搶在前頭乾咳了一聲,繼而也拱了拱手還禮,因笑道:“不過是些許小事,何足王公子掛齒?話說昨晚上我喝得半醉不醒,那會兒究竟怎麼回事,我如今還鬧不明白。”

  王世坤好面子,徐勳這般給自己台階下,他想起昨晚上對方亦是爽快地喝了自己那賠罪酒,他一時更生好感,衝著徐勳就笑道:“好好,你這人夠痛快!”

  他一面說一面像對待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似的,本能地伸手去拍對方的肩膀,可一巴掌下去了,他才猛然想起對面人不是常廝混的那一批,那手訕訕地才拿下來,卻聽徐勳開口說了一句話,他那一絲尷尬頓時無影無蹤。

  “王兄,今天既然有緣又見著了,趕明兒我回請你喝一杯,算是為昨晚上的事賠個不是。”

  “趕明兒?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喝一杯!”王世坤這一趟跑來,本是因為自己姐姐的一頓好罵,再則是畏懼傅容,可三兩句話下來只覺得徐勳這人上路爽利,此刻完全忘了旁邊還有一個徐迢,當即滿口答應道,“這府東街南邊就有一家百年老字號,咱們這就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15 10:18 AM

第三十八章 臭味相投

  不過片刻功夫,王世坤就從最初的賠禮到一時興起拉著徐勳就要去喝酒。面對這位旁若無人的魏國公府小舅爺的架勢,一旁的徐迢固然看得臉色晦暗不明,朱四海卻是真正的目瞪口呆。好一會兒,徐迢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這才讓王世坤回過神來。

  “我今天來尋你就是為了這事,人既是找到了,那就沒你的事了!”

  見王世坤大大咧咧地朝徐迢擺了擺手,撂下這麼一句話,徐勳少不得面帶苦笑地看了看徐迢,有些為難似的說道:“六叔,我……”

  “既是王公子這般說,你且去陪一陪,有事回頭再過來說。”徐迢半輩子沉浮,在最初的驚愕莫名之後,終究是城府深沉,當即衝著王世坤微微笑道,“王公子回頭見著魏國公,勞煩請代我致一聲好。就說忙過這一陣子,我必然登門拜謁。”

  “知道知道,小事一樁,我對姐夫提一聲就得了!”

  站在徐勳身後始終低眉順眼做親隨狀的慧通看著這一番情形,心底直咂舌。魏國公是何許人也,這滿南京城就沒有不知道的,更何況他這般常常走街串巷的?雖不知道徐勳是如何和這位魏國公的小舅子扯上關係的,可看眼下這發展的情形,也許自己是真的不用帶著徐八亡命天涯了。於是,當徐勳向徐迢告辭之後隨王世坤離去,他自是二話不說跟了上去。

  眼看著這分明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的兩撥人竟是一道走,站在小花廳門口的徐迢心中一動,突然沉聲叫來陶泓,吩咐其追出去帶他們從府衙後門出去,隨即就在屋子裡轉起了圈子。

  思來想去不得要領,他右手忍不住揪上了自己那素來紋絲不亂的鬍子。良久,還是一旁佇立著的朱四海使勁吞了一口唾沫,挪上前一步挨著徐迢低聲說道:“老爺,要不要小的跟出去看看,打探打探徐勳怎麼和王公子搭上的關係?”

  “這時候打聽還有什麼用,晚了!”徐迢**地吐出這麼一句話,隨即又輕哼了一聲,好一會兒才冷笑了起來,“橫豎我於此子素來無冤無仇,前晚的宴席上反而讓他露了一回臉,他和王公子若是真的由此相交,對我有利無害。反倒是長房三房四房那些動機不良的……四海,今天的事情給我吩咐下去,誰也不許露出一個字,否則家法伺候!”

  “是,小的謹遵老爺吩咐!”朱四海起初心驚肉跳,可聽著徐迢這麼說下來,他想起剛剛徐迢吩咐陶泓出去帶人從後門走,立時恍然大悟,連忙重重點頭道,“老爺放心,小的一定會讓長房大老爺他們驚喜驚喜!”

  這邊廂主僕倆三兩句話計議停當封鎖這消息,那邊廂徐勳和王世坤一路出去,雖只是三兩句閒聊,但當徐勳隱晦地表示昨夜傅公公來了之後,蕭娘子等人就退了下去,王世坤立時詫異了起來,追問了其中經過之後,竟是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哎,你還真是時運不濟,須知蕭娘子這舞乃是金陵一絕,這一次你錯過了,下一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要不是因為她背後有人撐腰,哪能每晚頂多不過三曲,又不肯輕易讓人一親芳澤?”王世坤說著說著就流露出了極其神往的表情,眼見前頭就是府衙東門,他突然停步看著徐勳,“對了,你和傅公公……”

  “不瞞王公子說,我昨晚還是第一次見傅公公。”

  見徐勳滿臉的老實誠懇,王世坤在最初的驚愕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竟是使勁又捶了捶他的肩膀,好半晌才止了笑聲:“你這人也太老實了。說實話,我這麼急找你,不過是因為挨了我大姐一頓罵,你就不怕我知道你和傅公公沒什麼關聯,找你算總賬?”

  無論是傅容之前的評價,還是吳守正悄悄透的底,都足以讓他對這位公子哥有個大略的認識。王世坤倘若這會兒渾然沒事人似的不以為意,那便說明此人多數是城府深沉之輩,徐勳少不得要把懷中那張傅容的名刺拿出來亮亮。然而,對方此時哈哈大笑後這麼問了一句,他自然心中篤定。於是,他只是笑瞇瞇地反問了一句。

  “王公子若是那等容不得人的,怎會如此時這般待我?”

  這輕飄飄的一句反問讓王世坤異常得意。他在金陵也是有名的紈絝了,那些有志於仕途的根本不和他往來,同是紈絝的少不得有各式各樣的明槍暗箭,至於低一等的更是一個個巴結趨奉的嘴臉。換言之,也只有在王家曾經聲名不顯的時候,才會遇到一兩個這般說話爽直的,可這些年早已是絕跡了。於是,這明顯有異於那些逢迎巴結的話,竟是對了他的胃口。

  出了府衙東門,王世坤那十幾個親隨就都簇擁了上來,聽自家公子吩咐了之後,立時有人拔腿前去安排。而徐勳彷彿毫不在意似的,只是和王世坤東拉西扯,等到了那家百年老字號慶豐樓門前,徐勳見王世坤在那些親隨的簇擁下進了裡頭,他便有意落後一步,輕聲對一旁的慧通和尚說:“你在外頭等上大約一刻鐘,隨即立馬衝進來,至於怎麼說你自己斟酌。”

  慧通和尚本就是心有九竅的機靈人,這一路跟著徐勳從徐迢那兒出來已經明白了七分,此時立刻眉開眼笑地答應了下來,目送著徐勳的身影消失在門內。等看不見人了,他才摸了摸頸後找了個舒服地方靠牆根看著往來行人曬太陽。

  無愧於百年老字號的名聲,徐勳和王世坤在二樓雅座一坐,慶豐樓的掌櫃就親自笑容可掬地上來打了招呼,不一會兒就攢珠似的上了一桌子的菜。而王世坤看著幾個親隨腳不沾地似的圍著自己又是燙酒又是擺碗筷,卻見徐勳是一個人坐得悠然自得,他臉上不禁有些掛不下來,沒好氣地一拍桌子,把人全都轟了出去。

  “這人一少,耳根子都清淨了!”王世坤舒坦地嘿嘿一笑,在鍋子裡撈著兩根筍乾吃了,他便用筷子衝著徐勳點了點,“別一口一個王公子,聽著寒磣,看你比我小,我就叫你一聲徐老弟,你就叫我一聲王大哥。嗯,就這麼定了!”

  徐勳見這位二話不說就要自居大哥,當即笑道:“那我可就老實不客氣地叫一聲王大哥了。王大哥,有件事你不知道,昨夜傅公公大約一直就在清平樓上。”

  見王世坤拿著筷子的手一下子僵住了,他便放緩了聲調說:“傅公公入席之後對我說,王世坤可惜了。不知道的知道的都說一聲紈絝,卻不知道他原本根底極好,是個好料子。別人如今都只知道他是魏國公的小舅子,其實要說他的名聲,還不是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傳壞了?什麼紈絝,本就是許多人以訛傳訛抬起來的。”

  能讓傅容說一聲可惜,徐勳隱約覺得王世坤不是表面看來那般跋扈膚淺,況且是紈絝的多半都希望別人讚自己一聲有出息,於是把那話改頭換面拿出來提了提。果然這番話一出口,他就只見王世坤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末了突然使勁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大聲叫道:“這麼多年,哪怕我爹和大姐都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也只有傅公公說了一句實在話!”

  瞧見一個親隨因為這動靜而推門查看,他厲聲喝了一聲出去,旋即就站起身來在那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好一陣,末了才在徐勳面前一坐,滿臉憤憤然地說:“想當年我在學堂讀書向來是數一數二,可沒想到自從大姐嫁進魏國公府,學堂裡那些同學不是說話陰陽怪氣,就是整日里跟在後頭巴結奉承。也是我昏了頭,一次因為一個人說話過分,下死力把他狠揍了一頓,回家就挨了爹爹一頓打,我一氣之下就在他家大門上潑了生漆,之後夫子就登門說是小廟容不了我這大菩薩。後來爹請了西席,我心中憋火,又氣走了三四個先生……”

  聽王世坤在那神情激憤地說著當年舊事,隨即又說自家看乞丐凍餓,逢年過節在中正街舍粥,被人說是沽名釣譽;自己對父親說給佃戶減免租子,被人說是不通世事,收買人心;自己偶爾靈機一動吟了兩句好詩,當面被人逢迎奉承,背後無數人說這是他託人偽作……末了竟是在那義憤填膺地又狠狠拍了兩記桌子,掌心赫然是通紅一片,徐勳終於笑了笑。

  “有一句話說得好,道不同,不相為謀。不論你怎麼做,可你和別人不是一個圈子。別人看你,便只有魏國公的小舅子這一個身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15 10:24 AM

第三十九章 金陵第一少!

  道不同不相為謀!不是一個圈子!

  王世坤有些呆滯地看著徐勳,漸漸皺起了眉頭,隨即回身緩緩坐下。

  他又不是生來的紈絝,小時候的讀書根底打得相當不錯,這會兒一再琢磨著這話,不免覺得遠勝於父親那恨鐵不成鋼的打罵,遠勝於長姊唉聲嘆氣的數落。只是,真要他把這道理明明白白說出來,他卻總覺得差口氣,一時間乾脆給自己斟滿了,又給徐勳倒了一杯。

  他舉起那杯向徐勳遙遙一敬,隨即一仰脖子喝了個乾淨,這才一抹嘴笑道:“不為別的,就因為你今天給了我一句公道話,我認了你這兄弟!”

  “那就多謝王大哥抬愛了。”

  徐勳也是一飲而盡,見王世坤二話不說又來斟滿了,他少不得搶過酒壺,一面斟酒勸飲,一面有意挑起對方的話題,只問其從前在學堂讀書時的事。聽這位當即得意洋洋說著那會兒臨帖優等背書優等,夫子甚至曾說他將來必定能少年得中秀才,他哪裡不知道搔到了這人的癢處。果然,王世坤說著說著,竟是又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碗筷一陣亂動。

  “我就只是糊塗了一次,結果人人都說我是紈絝。既如此,本公子就一路紈絝給他們瞧瞧!”

  就在這時候,只聽外間一陣喧嘩,隨著砰地一聲,一個人就撞開門衝了進來。王世坤見狀嚇了一跳,正要喝罵時,一旁的徐勳就沉聲喝道:“出什麼事了!”

  “徐七少,不好了,南城兵馬司那邊就要動手了!這要是真的四十小板下去,徐八不死也得賠上半條命!”

  眼見徐勳霍然起身面上又驚又怒,王世坤不禁眉頭一皺,衝著那青衣小帽的慧通喝道:“喂,說話別沒頭沒腦的,究竟怎麼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

  話音剛落,王世坤就只見慧通二話不說撂下了手中那帽子,露出了光溜溜的腦袋和上頭的五個戒疤。此時此刻,別說他傻眼了,就連徐勳也被慧通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給嚇了一跳。直到慧通添油加醋地解說起了昨日晚上的那一場火,義憤填膺地說徐良和他的屋子被人有意縱火燒毀,徐良還被人以失火之名拿去了南城兵馬司,徐勳這一趟是在南城兵馬司使了錢拖延,這才過來求見徐迢設法……林林總總說了一大通,徐勳才恍然大悟。

  這賊精明的和尚,除卻南城兵馬司那邊這會兒遞來消息是假的,其餘的都是實話!

  “徐七少,我也知道和尚我莽撞,可這十萬火急……”

  “徐老弟,這種事你怎麼不早說!”

  見慧通說完不露痕跡地沖自己使了個眼色,而王世坤則是沉下臉瞅了過來,徐勳便苦笑道:“我還以為使了那麼多錢,總能夠拖延一陣子。”

  王世坤眉頭一皺,隨口問道:“南城兵馬司算什麼,你怎不把傅公公的名頭搬出來?”

  “王大哥,我剛剛都說了,我昨晚才是頭一次見傅公公,怎能隨隨便便用他之名?今日我本打算和大哥吃過這頓酒,再去央求六叔出面的。”

  “有我在,這種事哪裡還用求別人!”王世坤隨手一指一個親隨,從他手中接過那一襲大氅往身上一系,隨即就高聲喝道,“留兩個人結賬,其他的趕緊備馬備車,去南城兵馬司!老子倒要看看,誰敢當著我的面打人!”

  王世坤做事甚是雷厲風行,留下兩個小廝結賬就立時拉著徐勳匆匆下了樓。出得慶豐樓門去,眼見自己那輛雙馬齊驅的馬車已經停在了面前,他二話不說就徑直上車,隨即突然又探出身子看著正吩咐慧通的徐勳說道: “徐老弟,我這車快,坐我的!”

  徐勳略一思忖,先點了點頭,隨即不動聲色地拉了慧通一把,低聲問道:“我再問你一事,你那房子可是你賃的?主人是誰?”

  慧通被徐勳這問題問得莫名其妙:“我那房子?我比徐八那窮光蛋強些,那房子是我早年買的,房契雖一把火燒了個乾淨,但應天府衙亦或是江寧縣衙那裡也許還有留底。”

  “那笞刑的事,不都是歸府衙縣衙麼?什麼時候五城兵馬司兼管了?”

  “那還不是府衙縣衙的差役偷懶,這犯事的人多半沒油水,費時費力打一頓一丁點好處都沒有,五城兵馬司願意代勞,誰會多事!”

  “那就成,你和金六回去,在家等我的消息!”

  見徐勳說完話就徑直去上了王世坤的車,慧通站在那兒瞇了瞇眼睛,老半晌才嘿然一笑搖了搖頭,轉身往不遠處張頭探腦的金六和吳守正走去,兩隻手卻不由自主地輕輕互相捏著,不時出了哢嚓哢嚓的骨節脆響。

  徐勳坐了幾趟金六的車,原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坐馬車的感覺。然而,當他上車在王世坤身邊坐下,只聽一聲凌厲鞭響,那馬車陡然起行,須臾就風馳電掣了起來之後,他立刻體會到了那種非同一般的顛簸。這年頭的馬車終究是沒什麼太多減震裝置,再加上度太快,當這一路到了地頭時,他只覺得整個人都快散了架子。

  眼見得王世坤隨手抓了一旁一根鑲金嵌玉的馬鞭就要下車,他突然一把伸手將其拉住,隨即問道:“王大哥,你進去之後準備怎麼做?”

  “怎麼做?那當然是把人趕緊的撈出來!”王世坤詫異地看了徐勳一眼,眉頭不禁皺了起來,“你不會以為南城兵馬司那勞什子的兵馬指揮連這點面子都不買我的吧?”

  “那當然不能。可若是你就這麼大模大樣進去要人,哪怕這朱指揮面上恭敬,背後焉知不會氣急敗壞胡說八道,越敗壞了你的名聲?”徐勳見王世坤聞言一愣,便滿臉懇切地說道,“須知三人成虎,有些話聽多一次,便多信一分。魏國公和魏國夫人雖是你至親,可那些話聽多了都會當真,更何況別人?難道你打算就這麼紈絝一輩子?”

  倘若說先前王世坤只覺得徐勳乃是少有的能懂自己心聲的,那此時此刻,他簡直覺得這是自己的知己。換成他的其他狐朋狗友,誰管他的名聲好壞,早就挑唆了他進去鬧他娘的。於是,他盯著徐勳看了老半晌,突然照著對方的肩膀擂了一拳,繼而笑開了。

  “好小子,我沒看錯人!那你說怎麼辦,我聽你的!”

  “你只進去說,那被燒的兩處房子有一處是你的,今天去見我六叔時才知道也在昨晚上被燒沒了,這賠錢的事情就著落在失火的人身上。總而言之,沒賠出那一百貫之前不許傷了人一根汗毛,否則你就把官司打到應天府衙去。須知失火是歸五城兵馬司管,但這杖責笞責等等刑名本不歸五城兵馬司,除非那朱指揮應了你的,否則你就把人要出來送應天府衙!”

  “啊?”

  王世坤愣愣地盯著徐勳看了好一陣子,最後忍不住豎起了大拇指:“徐老弟,我真是服了你,連這由頭你也想得出來!得,我再吩咐一聲,錢沒拿到手之前給我把人好吃好喝供著!少了一根毫毛,他就甭想再當這個兵馬指揮!”

  眼見王世坤下了馬車,在幾個親隨簇擁下大步進了南城兵馬司那低矮的門頭,裡頭在最初的一陣喧嘩之後,旋即寂靜了下來,徐勳少不得緩緩往後一靠,心中思忖了起來。

  藉著王世坤大鬧一場把徐良撈出來容易,可他要的是徹底了結眼下這一連串麻煩事!與其讓族中那幾房別有用心的族人就此退縮,還不如讓王世坤先把這事拖一拖,那些人就算疑神疑鬼,多半也只能疑到徐迢身上,疑不到他的身上。這多出的時間,他可以去好好打聽打聽句容趙家究竟什麼名頭什麼打算,也好思量如何一併對付!

  況且,王世坤這種真性情猶在的紈絝他前世裡見過不少,這種人待之以誠,將來指不定就能多上一個​​真正的朋友!否則這一趟之後,王世坤自己不在乎,那位魏國夫人卻未必是傻子,到頭來這層關係指不定就斷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就聽到外間又是一陣喧嘩,打起窗簾一瞧,就只見一個身穿補子官服的中年瘦高漢子帶著好些人將王世坤一行送將出來,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好不恭敬客氣。眼看著王世坤往這邊馬車來,他就往後挪了挪,果然不多時,一個人就利落地鑽上了車。

  “可是大功告成?”

  “那當然!”王世坤得意洋洋地一屁股坐下,隨即隨手拿起一旁蒲包裡的紫砂壺,咕嘟咕嘟對著嘴痛喝了一氣,隨即才放下茶壺咧嘴笑道,“也不看看是誰出馬,我這金陵第一少的名頭可不是假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15 10:27 AM

第四十章 東風壓倒西風?

  儘管已經不復從前還是帝都時的盛況,但金陵名門眾多,如今魏國公和成國公雙雙鎮守南京,家眷都在身邊,真要說金陵第一少,自然無論如何都輪不到王世坤。只魏國公和成國公府上的幾個年長的兒子都已經成家立業,各自有一份家業在,那種爭風吃醋爭強鬥狠的勾當早就不做了,而更小的一代則是還未到足以出去紈絝的年齡。於是,有魏國公徐俌罩著的王世坤,要自稱一聲金陵第一少,等閒也不會有人出來和他打擂台。

  而這位金陵第一少的舉止動靜,那些南京部院衙門的頭頭腦腦頂多只是當成笑話一般隨便聽聽,但有的衙門卻從不放過這種真正大佬們丟在犄角旮旯的小事。這天傍晚時分,三騎人就從南京錦衣衛衙門拐了出來,順著西長安街過了大中橋,一陣疾馳便拐進了常府街。

  由於常遇春的後人永樂年間就已經見罪,弘治五年,五世孫常復雖是得了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的世職,但這是不視事的虛銜,常家終究是已經幾乎敗落了,那座俗稱開平王府的常府也早歸了別人。自永樂開始派中官鎮守南京開始,這座開平王府就一直都是歷代鎮守太監佔據著。只鎮守太監歷來委任兩人,住在這兒的往往位高資深,如今的主人傅容便是如此。

  雖是中官,但傅容是正兒八經宮中內書房出來的,鎮守南京之後閒暇極多,更喜歡沒事就塗抹幾筆山水。這會兒他站在書桌前,示意了旁邊的小宦官扶著紙,就專心致志地給那三兩枝桃花上顏色。眼見得那粉淡得宜的色彩遍布枝頭,他不禁微微一笑,擱下筆才放下剛剛捲起的袖子,外間就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

  “公公,陳大人來了,還正好在門上遇著了鄭公公。”

  “哦?這兩個人倒碰的巧。”傅容示意那小宦官先把畫挪到一旁的案桌上去晾著,這才笑道,“既然來了就一塊見吧,差個人領路帶他們來書房。老鄭無事不登三寶殿,想來不至於盤桓多久,去把之前收著的那幾兩貢茶找出來待客!”

  “好你個傅公公,那貢茶雖金貴,你這財主何至於才只有幾兩?”

  說話間,就只聽輕輕的咿呀一聲,外間門彷彿是被人推開了。不多時,就有人打起了門簾進來。走在前頭的是一個相貌端偉五十開外的老者,只見他一身淡青色的杭綢長袍,腳踏半舊不新的黑色布履,腰上繫著一根已經有些發白的銀帶,看著竟是猶如尋常老儒。而一旁扶著門簾側身讓老者先通過,隨後才放下手跟著走進來的,便是是穿著錦衣官袍的陳祿。

  傅容抬手吩咐小宦官下去倒茶來,這才笑吟吟地說道:“你這話可就不中聽了,要說你到南京還比咱家早十年,咱家是財主,你可不得是金主?看中了那茶葉你帶走就是,可保不准咱家明日就到你家去,看中什麼就直接順了回來!”

  來的老者乃是南京守備兼南京內官監太監鄭強。雖是比傅容年輕四歲,但他成化十六年就掌南京內官監事,成化二十年升南京守備,弘治元年督修南京內府諸庫藏,真要比在南京的資歷,卻是比傅容更久遠。因而,此時聽傅容這調侃,他的眼睛頓時瞇成了一條縫。

  “那敢情好,但凡傅公公你能入眼的,看中就儘管拿去!”

  兩人彼此調侃了一陣子,陳祿又上來見禮,傅容只搖了搖手說免了。待到小宦官拿著丹​​漆小茶盤送上了三個成化窯的小瓷盅來,三人一人取了一個在手,說是來要茶的鄭強卻只微微抿了一口,當即直截了當地說道:“傅老哥,咱們也不是外人,咱家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咱家那個兒子你是知道的,應天府學生,這已經好些年了,讀書不上不下。咱家如今年紀一大把,想用這老臉最後幫他一把,給他謀個前程,想請你一塊幫忙說項說項。”

  “這事自然義不容辭。”傅容一口答應,隨即猶疑地瞥了陳祿一眼,這才又看著鄭強說道,“只是如今風頭不妙,老鄭你若是能等,最好再等等。 ”

  “等?”鄭強一下子皺緊了眉頭,沒好氣地說道,“傅老哥你若是有難處就說清楚,咱倆也不是共事一兩年了,這還用得著打官腔?”

  “不是打官腔。”傅容情知鄭強性子急躁,於是衝陳祿打了個手勢,見其站起身到鄭強身側,低低言語了幾句,他便捧起茶盅飲了一口。等到陳祿回身坐下,而鄭強赫然是臉露激憤,他就嘆了一口氣說,“這些天風頭不好,那些清流正在虎視眈眈挑著那些冗官冗員下手,連陳祿都不能倖免,你何苦在這時候把令郎提拉出來給人當靶子?”

  “那些吃飽了的書生!”鄭強死死捏住了扶手,好一陣子才使勁哼了一聲,“鄭節在府學裡就是成天遭人白眼,前些天要不是咱家狠狠教訓了一頓,他幾乎就要說不去了!想當年傅老哥你和咱家,為了一個內書堂的名頭爭得頭破血流,如今他們這些孩子竟是為了別人那些烏七八糟的話就能自暴自棄,真是遠不如咱們當年!”

  “你怎能拿孩子和我們那時候比?他們沒吃過那許多苦,自然承受不得那些話。”

  傅容啞然失笑,只鄭強既是提到這一茬,他便漸漸生出了懷舊之意,與其聊起了從前宮中內書堂舊事,等好一陣子嘮嗑完,眼見時辰不早便留鄭強用飯,誰知對方執意不肯,可臨走之際不但順了他那三兩貢茶,又把他新畫的那桃花圖帶了走,還硬是讓他在畫上印上了那方“松庵”新印這才罷休。等到一路把人送到二門,眼見鄭強上車遠去,他才輕輕舒了一口氣,就這麼背著雙手對旁邊的陳祿說道:“你說,他是不是也因為那風聲才來找咱家說話?”

  “鄭公公在南京經營了二三十年,自然消息靈通。”

  “除了兒孫,他算得上無欲無求的,看剛剛那樣子,是真的惱了。”傅容哂然一笑,隨即回身朝里走去,直到眼角余光瞥見陳祿落後一步緊隨其後,他才低聲問道,“倒是你,今天這急急忙忙趕過來,是又聽到什麼消息?”

  “不是什麼大消息,畢竟那奏摺應該才發走兩天,京城都尚未到呢,哪有什麼回文?”陳祿頓了一頓,轉瞬就笑了起來,“是一件民間的小事。太平里那邊昨晚上失了火,燒了兩座院子,其中一座,便是昨晚那徐勳所說,救過大公子的徐良所住。”

  “哦?失火?”傅容一下子停住步子,見陳祿面上的微笑有些異樣,便又扭頭繼續往前走道,“既是從你嘴裡說出來,想來這失火二字大可商榷? ”

  “雖沒證據,可應該是徐氏長房放的。昨晚上徐勳赴了公公的約之後回家,搭了和王世坤同來的一個富商的便車,發現這火情,立時問那富商借了錢,用賞格鼓動了街坊四鄰滅火。那徐良一回來就被人逼著賠錢,又被南城兵馬司拿了回去,結果這徐勳一大早又去了南城兵馬司,後來不知怎的竟是搭上了王世坤,王世坤親自去南城兵馬司說項。難得王世坤這金陵第一少沒耍橫,竟一通話說得南城兵馬司的朱老三啞口無言,不得不把人先下了監了事。”

  陳祿簡簡單單說了一通話,傅容不禁生出了幾許興致,停下步子細細又詢問了一番其中緣由,當即笑了起來:“碰到這樣的事情,他居然還不把咱家那名刺拿出來開路,竟是另闢蹊徑哄了王世坤心甘情願出馬,而且一貫拳頭上耍橫的王世坤居然嘴皮子也利索了?好,心計不錯,很不錯……且再看看他接下來如何!”

  “是。”陳祿答應一聲,但須臾就再次壓低了聲音說,“公公,徐家這事情當中,工科給事中趙欽的一個清客似乎在其中興風作浪。”

  “趙欽?”

  傅容再次停住了腳步。足足沉吟了好一陣子,他才一字一句地說:“先盯緊了,不要驚動,且先瞧瞧清楚究竟怎麼回事,還有這徐家子怎麼應付。這趙家在句容根深蒂固,從前也有不少事情傳到錦衣衛,可每每一動卻一無所獲,反而帶累得上上下下全都落得不是。趙欽一個人不打緊,但他是清流,咱家又不在京城皇上身邊,這種人一個扳不倒就是一身騷!東風壓倒西風已經那許多年了,要讓風水輪流轉不是那麼容易!咱家知道你氣苦,但飯得一口口吃,事得一步步做,急不得。”

  見傅容這般態度,陳祿自是躬身答應不迭,只是眼神卻不免露出了一絲陰晦。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07 AM

第四十一章 燈下黑


    春困秋乏夏打盹,這說的本是季節交接之際,人們常常犯的困倦毛病。午後時分,徐家那小院門口,一個搬著小板凳坐在那兒的少年郎一面眼巴巴張望著路口,一面時不時輕輕點著腦袋,好幾次險些趴倒在自己的膝蓋上。只是每逢有車轎經過,他立時一個激靈驚覺過來,可每每一抬頭便失望地再次耷拉下腦袋,這卻要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如此周而復始也不知道多少回,當他再次本能地抬起腦袋來時,恰是看見一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舊馬車。一瞬間,他幾乎是直接從板凳上跳了起來,徑直沖了過去。可是,才拉起車簾,他就看見一個腦袋光溜溜的人竄了下來,他也顧不得這家伙,再探頭往車內張望,卻只見里頭空空一片,哪里還有人。

    “少爺呢?”

    金六一面吆喝著那匹拉車的老馬,一面笑道︰“放心,少爺一會兒就回來!”

    聽到這話,瑞生立時無精打采,輕輕哦了一聲就垂頭喪氣地回到起初那位子上坐下,任憑誰說話都不理睬。金六見慣了他這般架勢,見慧通瞅著小家伙這模樣好笑,他就干咳一聲道︰“由他去,這小子才只跟少爺一個多月,偏就是死心眼,問他想家從來都是搖頭。我從前還不相信,這天底下就是有天生的忠僕,如今是不信都不成了。”

    慧通聞言嘖嘖稱奇,見金六自到馬廄里去收拾馬車洗刷喂馬,他思忖橫豎無事,索性也就到門口倚著門框站了,有一搭沒一搭地和瑞生聊天。雖說小家伙根本不理睬他,十句話難得答一句,但他還是樂此不疲。只是問著問著,他上上下下打量著瑞生,漸漸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又仿佛自來熟似的拍拍打打和人開玩笑。過了許久,他才撇下瑞生轉身朝里走,待到二門時卻扭頭又回看了一眼。

    瑞生也記不清自己在門前見了多少車轎通過,甚至還看到了昨兒個見過兩回的那胖員外,強打精神答了他少爺沒回來,幾乎又要再次睡著時,方才被一陣疾馳的馬蹄聲驚醒。當睡眼惺忪的他瞧見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幾乎本能地揉了揉眼楮,這才跳起來撒腿奔了上去。

    徐勛從南城兵馬司出來,先是又坐王世坤的車轉去了一趟應天府衙,在徐迢那兒盤桓了好一會兒方才回來,這一趟是徐迢吩咐人派的車,連帶宗族大會的事也告訴了他。此時,下車的他打賞了那車夫十幾文錢,見人高高興興地去了,這才轉頭看了看瑞生。見小家伙滿臉的憂心忡忡,他習慣性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腦袋,這才笑道︰“放心,這不是好端端回來了?”

    瑞生這才咧嘴一笑,一面跟著徐勛往里走,一面說道︰“少爺,上次你讓我買的標布做衣裳,我都已經做好了。統共得了四件棉布衫子,才用了不到五分之一,還剩下好多,足夠再做好幾件秋衣,我都收在了箱子里,下次好用……”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徐勛對于這些瑣碎的事情都是完全沒有心得,因而此刻聽小家伙絮絮叨叨地說著,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點了點頭。待到瑞生說起吳員外又來過,他才突然停了停步子,心想吳守正這人雖說是典型的見風使舵,但用起來卻是得心應手。想著想著,他又輕輕按了按揣在懷中的那張傅容名刺,臉上露出了一絲謹慎。

    如傅容這等位高權重的人,哪怕他真的救了此人至親,派人詳查他的根底也許還有可能,但絕不至于因此而親自與他相見,更何況送了這麼一張名刺!所以,此物能不用就盡量不用,想來那邊極有可能仍在盯著他的動向。要想擺脫如今的困境,要想借機搏一搏將來,他就得盡可能地把這事情做得漂亮一些。只是,那位大的心里,究竟盤算的是什麼?

    和王世坤的一頓午飯,徐勛不過是略用了幾口就被慧通和尚攪和了,接下來又婉拒了王世坤的邀請,去府衙和徐迢虛與委蛇好一番,眼下他這一回來自然是饑腸轆轆。隨便讓金六嫂做了一碗面條充數,他三下五除二消滅了干淨,在屋子里轉了幾圈,他突然到了東屋里,磨了半硯台墨,拿出一張小箋紙,就這麼左手拿筆蘸了蘸墨,略一思忖就奮筆疾書了起來。

    “徐兄台鑒。”

    落下這四個字,他稍稍停了一停,繼而就專心致志地繼續往下寫,竟是以自己捏造出來的那位世伯的口氣給徐迢寫信。信上絲毫不提昨晚這樁詭異的失火,只是略提一筆徐邊當年于自己的雪中送炭,贊了一番這位徐二爺的高義豪爽,旋即又說起徐二老爺當年臨走時曾說起此行艱險,但若有所得,則足以光耀門楣,只可嘆如今舊友多年未有音信雲雲。末了,他才添上了意味深長的幾句話。

    “吾聞知徐氏宗族事,句容趙欽多有利害。徐家事,徐氏治,何假外人之手?彼趙氏雖句容大族,安涉徐氏內務?邊兄從前盛贊徐兄高才高義,奈何族中以嫡系旁系故,宗房老朽卻終不肯放權,以致太平里徐氏一蹶不振。今兄仕途得意,寧願以宗族為掣肘否?”

    將這墨跡淋灕的小箋紙晾干,他拿出信封裝了,又讓瑞生去請了慧通來,先對他提了提南城兵馬司那邊已經打點好了,定然不會讓徐良吃苦,他才將信遞了過去︰“這封信你設法送到應天府衙東門,指名給我六叔。你今天才去過,盡量別讓人認出你。”

    慧通何等油滑,只一聽就品出了其中滋味來,當即嘿然笑道︰“徐七少的意思是,只要別讓人認出我來,至于是否驚動了不該驚動的人卻不要緊?”

    這精明的賊和尚!徐勛心底暗嘆了一聲,當即點了點頭道︰“沒錯,要張揚,卻得有度,這其中的分寸想必大和尚必定把握得好。”

    慧通哂然一笑,當即二話不說地揣上信就往外走。臨到門邊上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書桌前頭的徐勛,這才沒頭沒腦地說道︰“徐七少,你們徐家那幫人要知道你真被逼急了是這麼個模樣,遲早會後悔的!只不過,你也別只顧著外頭那些麻煩,自古而來都有燈下黑的道理,你自個多留心留心身邊的人。”

    燈下黑?這家伙是說誰?

    眼見門簾落下,聽著這似是而非的話,徐勛有心想再多動動腦子,可從昨夜到今天,從見到傅容到回來遇著失火以及諸多善後應對,他就沒好好睡過,此時不但腦袋有些轉不動了,而且連一根手指頭都懶得抬。于是,他尋思著等慧通回來再問,索性去上了床,須臾竟是睡了過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被耳邊一陣喚聲吵醒,睜眼一看,就只見慧通和尚正抱手站在床頭,窗外日頭赫然已經西移。一身短打扮的慧通輕輕咳嗽了一聲,繼而才似笑非笑地說︰“徐七少,你交待的事情我辦妥了。信穩穩當當送到了徐六爺手上,只此前東門上正好來了個新門子放刁,于是鬧了好一陣子,想來徐家長房那邊已經得知了。”

    見徐勛只懶洋洋點了點頭,他想起自己偷窺的信中內容,終于忍不住嘖嘖稱奇道︰“看不出來徐七少你有這等本事,那徐八對坊間鄰里津津樂道的世伯,竟是你杜撰出來的!”

    打從托付慧通去做這事,徐勛就知道這和尚十有**能辦成事情,卻也多半不會放過偷窺信中內容,因而此時對方一言戳穿,他連眼皮子都沒有眨一下,竟是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打了個呵欠道︰“送到就好。”

    慧通半輩子行走天下,滑不溜手的人見識得多了,此刻卻是頭一次被氣樂了︰“徐七少你就這麼信得過我?萬一我把事情宣揚出去,你這倚仗可是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

    “悉聽尊便。”徐勛慢吞吞下床伸了個懶腰,隨即才看著慧通說,“這倚仗煙消雲散不要緊,那王世坤卻是貨真價實的。你既消息靈通,怎麼不去打聽打聽,他既然是魏國公府的小舅爺,在金陵城中橫著走的角色,怎麼會好端端的跑到我六叔那特意等著給我賠禮?”

    眼見慧通臉上的戲謔僵在了那兒,他方才笑容可掬地反問道︰“倒是我想問一句,你剛剛說的燈下黑,想來不會是說金六那兩口子,難道瑞生家里頭有什麼關節?”

    “原來徐七少你也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無所不知。”慧通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旋即才淡淡地說,“你自個去問你那個小僮僕吧。徐八身上犯的事就是四五十小板,別人只能在刑罰上做文章,至于他……雖說多半是他老子造的孽,可萬一鬧開,那可不是他一個人死!”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07 AM

第四十二章 達官顯貴各有思

    歷經百多年風風雨雨,金陵城南徐府街上的中山王府依舊如當年那般矗立著。盡管追贈中山王的徐達早已是一杯黃土,可相比這南京城當年差不多時間營造的另幾座王府來說,寧河王鄧家開平王常家均已式微,黔寧王沐家遠鎮雲南,妻室兒女遠在京師,那座黔寧王府雖還在,可也是空關多年,唯有中山王府的主人富貴綿延子息旺盛,百多年來與大明國祚並榮。

    盡管中山王封號僅是追贈徐達一代,但徐家一門兩公仍是大明的異數,如今常府街的這座理應稱作魏國公府的宅子,民間仍是以中山王府稱之。反倒是內中的主人憂讒畏譏,對上下都頒了嚴令,上下人等口口聲聲只說公府。府中後花園名曰瞻園,乃是太祖皇帝朱元璋親筆所題,因一代代主人都是精心打理,四季都有應時花卉,可謂是美不勝收。

    這傍晚時分原本並不是逛園子的好時機,但女主人偏生這個時候起意要來,瞻園里上上下下從園丁到僕婦自然是忙不迭地趨奉。只二十出頭的王夫人卻吩咐不用那些劃子畫舫,只帶著王世坤登上了園內最高的假山,隨即就把身邊人都屏退了下去。

    “我讓你去給傅公公賠罪,你不曾去?”

    王家雖是官宦之家,但子息不旺,這一代便只有姊弟兩人,這會兒王夫人一句話出口,見王世坤猶猶豫豫不曾回答,她不禁沉下了臉︰“別以為國公爺護著你,你就能在金陵城里為所欲為,那傅公公是什麼人物?他在這金陵城才不過十多年,比不上前頭鄭強鄭公公的根基,可現如今如何?這樣的人物就是國公爺也得讓他三分,你竟然敢得罪?”

    “大姐,你聽我說。”

    王世坤從小就最怵長姊,這會兒聽王夫人有再次長篇大論教訓一番的架勢,他慌忙截斷了姐姐的話頭,見人臉色越發不好,他干脆原原本本將今日白天的情形原原本本一一道來。

    王夫人聽到王世坤想到去尋昨日晚上傅容請的那位年輕公子,面色稍霽,輕輕點了點頭;待聽到王世坤找到了人,對方卻只說先頭和傅公公素不相識,她不免沉吟了起來;等王世坤又說了兩人喝酒相交繼而到南城兵馬司那一番經過,她忍不住輕咦了一聲,卻沒有立時開口。

    思量了好一會兒,她才莞爾笑道︰“聽你這一說,倒是個有些意思的小子。不過你也別以為他是真實誠,傅公公何等人,豈會沒一丁點道理就請人在清平樓赴宴,甚至還為此請了蕭娘子那一班子人?不過,看他言行舉止,倒是比你那些狐朋狗友強。若是無足輕重的事,該幫就幫上他一把,興許還能和傅公公結下些善緣。”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聽大姐你的!”王世坤連連點頭,覷著王夫人臉色還算好,他便嘿然笑道,“只不過,大姐你也聽到了,傅公公如此品評我,想來心中並無芥蒂。”

    “你就知道這一定是傅公公說的,不是那徐勛瞎編出來誑你的?”王夫人哂然一笑,但心底終究很是為之心動。魏國公世子早已成家立業,她如今再得魏國公徐寵愛,膝下又有了兒子,將來還是得再尋倚靠。而娘家人丁單薄,她能指望的便只有弟弟王世坤了。

    于是,見胞弟這臉上很有些不得勁,她便放緩和了語氣說道︰“總之,凡事多動動腦子,若是能借由那徐勛再見上傅公公一面最好。有傅公公幫忙說一句話,國公爺再出面幫你謀個出路也容易。”說到這里,她突然頓了一頓,旋即若有所思地說,“那個徐勛也就罷了,給你送信的那個吳守正,明日帶來我瞧瞧。若是他們串通一氣糊弄你……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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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府街西邊的青溪九曲,自五代以來就是金陵勝景,而到了明代,更是被譽為金陵十八景之一。只是如今青溪淤塞,當年楊柳垂青漣漪波光已經不復得見,只有夫子廟東邊的那座淮清橋倒是依舊矗立著。傍晚時分,幾乘車轎停在橋下,橋上幾個中年儒生憑欄遠眺東面的皇城,幾許唏噓之後便漸漸拐入了正題。

    “太子八歲出閣就學,可據馬文升說,弘治十一年在文華殿面見睿顏,到了十五年四月,也不過是正旦冬至和朔望在文華殿朝參的時候見過一面,這所學可想而知。”

    “今上多年磨折,登基之後銳意進取,中期仍不免為李廣這等奸徒所惑,更何況太子?據說太子東宮佞幸橫行,長此以往,若是太子……將來大權必然旁落司禮監之手。”

    “馬文升等輩太不中用了!”

    “內宦側身宮中時時刻刻媚上瞞下,吾輩怎能及?皇上早年勤政,竟是險些被李廣帶入歧途,可在位那許多年,單獨召見諸位閣老的次數屈指可數,唉,永宣之時的盛況何時能現?”

    七八個人唉聲嘆氣了一陣,終于有人岔開話題說到了前些天快馬送去京城請裁汰冗員的奏折,一時又激起了眾人好一陣激昂議論。就這般品評時事盤桓許久,眼看天色漸晚,眾人方才說起了前日晚上的那場雨,輕輕巧巧一番話,便定下了莫愁湖踏青的約會,旋即各自下橋散去。走在最後的兩個人卻是步履緩慢,待別人一一上了車轎離去,他們仍是不緊不慢。

    “羅兄,為了小兒的婚事勞你前後奔走,實在是過意不去。”

    “哪里哪里,幸得東翁提攜,否則我怎能見到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被稱為羅先生的中年人笑吟吟地拿著扇子輕輕扇了兩記,又面帶欽仰地說,“這等風骨氣節才學,也只有東翁這等人方才相交得起。只說此次直達天顏的那道奏折,除卻東翁,又有幾人敢這般大膽?也難怪那四位對東翁大加贊賞,引為知己。”

    剛剛在淮清橋上眾星拱月,趙欽雖是得了幾句稱贊,卻是附驥尾的那一個,此刻羅先生這一贊,他自是不無得意。等到上了車後,羅先生說起同為守備的鄭強去見傅容,他的面色不禁微微一沉,等又聽說王世坤親自去五城兵馬司給朱指揮撂了話,說徐良不賠出錢之前不許行刑,他一時面色鐵青。

    “魏國公徐怎會摻和進這次的事情里了?”

    “東翁放心,不是魏國公,據我所知,是王世坤從徐迢那兒出來之後去的南城兵馬司。”

    “徐迢?他好容易破了七品到六品那門檻,也不知道好好珍惜,竟然管這種閑事!”

    見趙欽惱怒地哼了一聲,羅先生便在旁邊低聲說道︰“後日便是徐氏宗族大會。那位曾經給徐家子寫了那幅字的神秘人,差人給徐迢送了一封信過去,信上說徐家事,徐氏治,又連東翁的來歷也點出來了。”

    趙欽聞聽那人竟知道自己的事,不禁不自然地抿了抿嘴,隔了好一會兒才一字一句地說︰“徐良的事情不急,京城那邊還沒有確切的消息,不清楚魏國公是否摻和一腳之前,那兒拖一拖也無妨。但那位老神仙你陪著我見過,他說的話你也該都聽見了。句容那一片地乃是少見的風水,不容有失。要真是徐迢一意孤行,他又是徐家門里如今唯一一個當官的……”

    頓了一頓,他才面色陰沉地說︰“少不得我親自給徐家長房撐撐台面了!若徐迢還敢生事,他這剛剛升遷得來的經歷也就到頭了!在文官這行當上,魏國公的虛名算什麼!”

    一旁的羅先生早就料定趙欽必然會做出這般決定,了然地露出了一個微笑,旋即方才不動聲色地說︰“對了,沈家那邊本就是句容人,想來決計不至于違抗東翁的意思。但卻得防著徐家過河拆橋違了東翁的意思。東翁之前說要親自去給徐家長房撐台面,其實倒未必一定要以勢壓人。我這里正好打聽到了一個小小的消息,決計能夠一勞永逸。”

    趙欽訝異地挑了挑眉︰“什麼消息?”

    “這事情,得著落在徐家那敗家子的一個小僮僕身上。”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08 AM

第四十三章 昔日鷹犬今何在

    這世上無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閨房中但使能夠,一面銅鏡總是最不可或缺的,再加上或簡陋或奢華的妝台,講究風雅的人家往往還要在女孩兒屋子里擺上幾案插瓶,屏風琴台,書畫筆墨,裝點出一副雅致氣息。而在江南這一帶,除了那些成天念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道學人家,只要有錢,多半都會請人教家里女孩兒認幾個字,不至于做了睜眼瞎。

    沈家這發達雖說不過一兩代人,可對女兒卻遠勝那些落拓公卿。從啟蒙的認字先生到如今的西席,前前後後也換過七八位,哪怕多半都是給沈悅的特立獨行氣了走,可沈光罵歸罵嘆氣歸嘆氣,卻仍是一再請。至于女兒那個單獨的院子里,除了如意之外,還有灑掃院子的兩個粗使僕婦,一個上管衣裳下管花草的媽媽,配備得極其齊全。然而,那本應不是文房四寶便是閨閣女紅等物的沈悅閨房里,某個箱子底下卻藏著好幾樣足以讓人目瞪口呆的物事。

    一把能夠巧妙折疊起來的柘木弓,一團牛筋弦,一把式樣樸素的匕首,一面護心鏡。

    這會兒,幾樣壓箱底的東西都攤開放在床上,守在門口的如意一面往外瞅一面打量自家小姐,臉色好一陣變幻不定。而一旁站著那個僕婦打扮的婦人,則是忘了主僕之別似的,輕輕拿手搭在沈悅的肩膀上。

    “大小姐,還不到那地步,別想那麼多。真要是到了那時候,還有我呢。”

    “干娘還能怎麼樣?您就是功夫再好,難道能去殺了那個趙二公子?”

    見婦人臉色一僵,沈悅不禁撲哧一笑,又一股腦兒把東西一件件放回藤箱收好,一面收拾一面頭也不抬地說道︰“放心,我就是從小和您學了點皮毛,知道自己就那點三腳貓的斤兩,不會逞強的。您出身將門,功夫那麼好,可嫁了人之後娘家遭了禍事,夫家袖手旁觀不說,您頂了兩句就趁機休了您出門,這世道還有什麼可說的?”

    “大小姐……”

    見那婦人的手輕輕摩挲上了自己的頭頂,沈悅突然再也忍不住,抱著她的腰將整個人埋在她的懷里,隨即一字一句地輕聲說道︰“爹的話我懂,不止是因為趙家勢大,而是因為那是當官的,要有心打壓,什麼把柄找不出來,就是捏造一兩個罪名我們也沒法子。可是,我之前說的是真心話。趙家今天能為了我的嫁妝娶我進門,異日也就能為了吞我的嫁妝讓我早早死了,再娶一房或是有錢或是有勢的媳婦!”

    “大小姐別這麼想,哪能就真的有這種事……”

    雖是不住哄著,可是發覺懷里的人兒一片沉默,李慶娘就想起了自己那短暫的婚姻,絕情的丈夫和婆家。想當初門當戶對的婚事都能落得她這下場,更何況趙家是宦門,沈家除了錢卻沒有其他的倚仗!思來想去,她也找不到其他可安慰的,于是靈機一動,就說起了今日自己投石送信之後,跟著那徐勛的車前去南城兵馬司等等一應經過,見沈悅漸漸分了心,不時還好奇地問上一兩句,她總算是松了一口氣。

    “你說,他竟是和那魏國公府的小舅子扯上了關系?”見李慶娘點了點頭。沈悅不禁撲哧一笑,那還帶著宛然淚痕的臉頓時顯得明艷了起來,“這個狡猾的家伙,肯定又是使了什麼鬼伎倆,上次還哄徐勁買了一副贗品,這回又故技重施了!這家伙,哪那麼多鬼心眼!”

    “怎麼,大小姐是看上他了?”

    雖是知道李慶娘有意打趣,沈悅仍是不免輕輕啐了一口︰“干娘胡說八道什麼,我只是說他刁滑而已……對了,您還沒說呢,昨晚上的火……”

    盡管李慶娘什麼都沒說,但只看干娘那有些晦暗的臉色,沈悅就立時明白了過來,一時不免捏緊了拳頭。她強壓心頭的懊惱和氣憤,隨即抬起頭問道︰“干娘,咱們的那三家米行這些天經營得怎樣了?”

    沈悅沒繼續追問這事,李慶娘也是心頭暗松,遂笑道︰“大小姐不是前幾天才剛去看過嗎?好得很,價錢公道再加上童叟無欺,比鄰近的幾家米鋪生意都好。再加上我做了些手腳讓人認為是某家中貴的產業,也沒人敢騷擾。話說回來,你當初怎麼就這麼大膽,讓我拿著那些首飾去當鋪里頭質押了大半年,萬一有事太太問起來可怎麼了得?萬一我跑了呢?”

    “干娘是這種人麼?”沈悅歪頭看著李慶娘,笑得兩彎眉毛完全舒展了開來,“我只是看著干娘這麼大本事窩在家里,覺得可惜了……再說,大哥只顧著讀書,我不會看賬本,以後誰來幫爹爹?”說到這里,她一下子停住了,面色有些不好,但轉瞬間就又恢復了過來,“總而言之,萬一沈家有什麼事,這三家在干娘名下的米行興許還能派點用場。幸好你是活契不是死契,否則這法子也不管用……”

    “呸呸呸,大小姐說什麼不吉利的話!”

    “好啦好啦,是我說錯話行了吧?”

    李慶娘使勁啐了兩口,見沈悅又抱著自己撒起嬌來,她想起被休的時候留在夫家才兩個月大的女兒,眼眶和心里都不由得一熱,也就不忍心責備這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一直到如意在門口輕輕咳嗽了兩聲,她才趕緊哄著沈悅鎖好了那箱子,隨即又哄人上床睡覺。待到沈悅乖乖上床睡下,她給人掖好被子,又放下了簾帳,站在床前剎那間了這些年的往事。

    小丫頭因為生下來時的那一遭苦頭,自幼稟賦脆弱,若不是她手把手教的家傳內家拳,讓沈悅一點一滴調養好了身體,哪有眼下這活蹦亂跳的人兒?只可惜她因為是女兒身,功夫就已經難以大成精純,而家門也沒了其他傳人,這一脈的功夫,便要終結在自己的手里。

    眼看沈悅漸漸睡著了,她留下如意在西屋里繼續看著,便悄悄出了屋子。仰頭看著深沉夜色,想起沈悅似乎對那徐家子惦記得很,她終究好奇之前那個給徐勛跑腿的奇怪和尚,想了想就回房換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翻牆出去。

    盡管由于昨夜大火,巡夜的更夫和巡丁等等多了一倍,可她何等機敏,輕輕巧巧就繞到了徐家的圍牆外頭,扶著牆頭正想翻過去,突然聽到內中有動靜,慌忙貓下腰隱在一旁的陰影中。眼見得牆內一條黑影竄出,她只一愣神就改變了主意,竟是就這麼跟了上去。

    她家傳的功夫講究一個輕字一個快字,遠遠跟著竟是一絲煙火氣也無,也不知道跟出了多遠,她方才看見人在一棵柳樹下停了,那樹後竟又閃出了一個人來。那邊兩人嘀嘀咕咕交談了幾句,她遠遠的聽不真切,運足耳力許久,方才隱隱約約捕捉到了幾個字。

    “清平樓……傅容……見人……京城……徐……重病在床……”

    “太子……曾戲語……西廠重開……”

    然而這寥寥十幾個字之後,剩下的她便再也聽不分明。在原地又藏了好一陣子,她看見那柳樹底下的兩個人須臾分作了兩頭,各走各的,她仍然沒有現出身形,整個人一時沉浸在那種極大的驚懼之中。再次聽到那個在記憶中淡去多年的名字,她幾乎難以分辨夢境現實。

    要不是父親當年從禁衛之中被挑中進了西廠,卻在短暫的炙手可熱之後隨著西廠的廢除被人踩落塵埃,她又怎會淪落到今天這地步?和那些至少騰達一時的人相比,她那可憐的父親什麼都不曾做過,卻背上了廠衛鷹犬的名聲被遠遠發配到了甘肅,憑什麼!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09 AM

第四十四章 真面目(上)

    夜色下的徐家小院顯得一片靜寂。前院的金六夫婦忙活了一天,早就睡下了,最初那嘎吱嘎吱木床搖晃的聲音早已經聽不見了,反倒是一陣陣此起彼伏的鼾聲從窗縫門縫中隱約傳來。哪怕是金六嫂養的那只最愛在夜間出沒的大黑貓,也不知道是家中老鼠抓完亦或是其他緣故,蜷縮在角落里睡得極其香甜。

    後院中雖也是清幽一片,但緣故卻截然不同。東廂房的那張客床上,一張被子嚴嚴實實從頭到腳籠罩住了床上,中間拱起一大塊,人若站在床前決計聽不出半點聲息來。而寬敞的正房西屋里,徐勛盯著面前屈膝跪在冰冷地上,人抖得如同篩糠似的少年,已經沉默了許久。

    “少爺……”

    “為什麼不早說!”

    見瑞生那淚流滿面的光景,徐勛到了嘴邊的下一句話不覺吞了回去,卻是用拳頭輕輕敲了敲額頭。他本還覺得慧通那和尚說不定是危言聳聽,可是深更半夜睡不著起來悄悄出了院子,想去尋和尚問個分明,結果推門進去發現人竟是做了個偽裝,實則不在,于是他就再也忍不住了,當即回屋把瑞生叫醒之後拎到了跟前。然而,一句我什麼都知道了,再加上三兩句誆騙下來,這小家伙吐露出的實情,卻足以讓他為之呆滯。

    “我怕少爺不要我了!”瑞生突然死命拿著頭往地上撞去,帶著哭腔叫道,“少爺別把我送回去,我不想見爹,我不想見他!我不怕他打我,不怕他罵我,可我怕他再送我到那地方去,我不想一兩個月躺在床上不能動彈,不想那兒疼得火燒火燎……”

    “別哭了!男子漢大丈夫……”

    徐勛才喝了一句,可見瑞生那強憋住不敢放聲的模樣,想到那男子漢大丈夫六個字實在是不能用在眼前這小家伙身上,他不禁頹然嘆了一口氣,心中對那幾乎沒有印象的瑞生父親生出了深深的厭惡和鄙薄。

    無論是哪個朝代,淨身求進宮都是窮人家給孩子找的一條活路了,這本無可厚非,可瑞生家里分明沒有窮到那地步,可做老子的把兒子悄悄送去閹割了,結果謀求入宮卻連連踫了釘子,最後干脆把兒子扔到了他這兒來不聞不問,這算什麼畜生!

    見瑞生那瑟縮發抖的樣子,徐勛站起身來走了兩步,到窗前打開支摘窗看了一眼那安靜地院子里,他突然回頭沖瑞生問道︰“你爹送你去那兒,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娘……我娘死了之後……”

    “你娘死後……”徐勛喃喃自語地看著那明月高懸沒有星星的天幕,突然頭也不回地問道,“那你到我這兒之後,可有你爹或是你家里的消息?”

    “沒……沒有。”

    此時此刻,徐勛分外懷念從前那便捷的電腦和網絡——哪怕他這房里有不少書籍,但大明律卻沒有,可即便是那隱約的印象,他也依稀記得這年頭自宮求進牽連極廣,是個不小的罪名,尤其在他自身難保的情況下,這件事被人揪出來足以讓他萬劫不復。于是,站在窗前好一會兒,他才轉過身來,見瑞生已經蜷縮在了地上,他嘆了一口氣就上前把人拖了起來。

    “身體殘了志氣不能短,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麼話!”見瑞生聽了自己這番話,使勁擦了擦鼻子努力挺起胸膛,他屈起食指中指照著腦袋給了小家伙狠狠一下,然後才板著臉說道,“總算你說了實話,若是你以前還有什麼隱瞞的,就一塊說出來,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少爺……”瑞生腦袋上還隱約有剛剛使勁撞頭留下的青紫和浮灰,聽到這話,他本能地想哭,可看著徐勛那嚴厲的眼神,他終于硬生生止住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沒什麼其他隱瞞的……只我記得娘從前和爹吵過好幾次,爹還沖娘動過手,後來娘重病的時候爹不管不問,娘死了之後對我就越發凶了,還任由後娘打我罵我……爹有次喝醉酒的時候,罵我是徐家的野種……”

    此話一出,瑞生固然又是淚流滿面,徐勛的臉色更完全陰沉了下來。瑞生雖已經十二三歲了,可一直長在鄉下不怎麼通人情世故,人又有些死心眼,興許未必明白父親那態度背後的蹊蹺,可他從這些言行舉止里頭怎會猜不出來?只這年頭又沒有DNA,誰知道真假?

    “好了,別說了!”

    再次沉聲喝止了瑞生,徐勛少不得又在房間里來來回回踱起了步子。重生以來,他在這一世的牽絆算不上多,瑞生怎麼也能算一個。小家伙認真到認死理,忠心到犯執拗,雖不及金六油滑,可對他盡心竭力總是真的——是不是徐家誰留下的種暫且不論,如今要緊的是,還有誰知道這事,知道這事的人又會不會利用這事興風作浪?

    思來想去,正煩亂的徐勛索性一把將窗戶推開得老大。隨著外間一陣風卷了進來,他恰好看到一個人影輕輕巧巧飄落在地,隨即朝他這邊看了過來。四目對視之間,雖說那人一身夜行衣的裝扮,可他心中已是了然,當即沖人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從前自己獨居一處,大半夜的出去走一遭已經習以為常,但如今在徐家不過借住兩日,這一次夜半歸來就被徐勛抓了個現行,慧通自然覺得極其懊惱。他想了想就抓下了頭上的帽子,也不理會那光溜溜的腦袋在月光下反射著絲絲白光,信步就走了過來。

    “這麼晚,徐七少你還不睡?”

    “大和尚趁著月色這麼好的時候出去,莫不是要告訴我去賞花賞月賞美人了?”

    徐勛一開口就把自己想說的說辭都給搶了,慧通一時啞然,走上前來隔著窗戶一瞥,隱約看見瑞生正耷拉著腦袋站在房里,他立刻就明白了過來。他有心把話題岔到瑞生身上,卻不料徐勛咳嗽一聲就吩咐道︰“瑞生,先回去睡,你的事情明天再說!”

    等到瑞生耷拉著腦袋答應了,起身一步三回頭出了房去,徐勛上去把門一關上,就這麼站在窗口看著慧通說道︰“大和尚,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也不想追問那許多,但你既是要救徐大叔,有些事情我們是不是該坦誠些?你既是知道瑞生那些隱情,還有功夫和我賣關子?你該知道他的事情若是見光了,那是什麼罪名。”

    慧通雙手搭在窗架子上,一本正經地說︰“我當然知道。弘治五年,當今皇上下過聖旨。今後敢有私自淨身的,本身並下手之人處斬,全家發邊遠充軍。兩鄰及歇家不舉首的問罪。有司里老人等,仍要時常訪察。但有此等之徒,即便捉�送官,如或容隱,一體治罪不饒。”

    他仿佛不覺得自己原原本本復述一道聖旨有多詭異,就這麼眼神玩味地看著徐勛︰“徐七少,你一頭自己的難題還沒解決,宗族大會後日就開;一頭徐八還在南城兵馬司衙門押著;一頭還有這小家伙的頂天麻煩。要三樣齊頭並進,你不覺得你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比如瑞生這一頭,你把人悄悄送走……”

    徐勛聽到慧通猶如吃飯喝水一般輕易地復述了那道聖旨,再想起此人半夜三更高來高去的光景,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現出了東廠和錦衣衛兩個名詞。只不過,想想弘治一朝的廠衛再落拓,也不該是如今的慧通這模樣,他一面飛快地思量,一面似笑非笑反問了過去。

    “說到徐大叔的事,假如任憑你用那些小手段把他撈出來,那以後怎麼辦,你倆真當一輩子黑戶?至于瑞生,萬一別人就像你賣關子那樣早知道他的事,半道上把人截下來,亦或是把他爹拎出來隨便做個證,那時候我這不舉不告的罪名就坐實了。就連在我這兒借住過的你,也未必能輕輕松松脫罪吧?”

    “徐七少怎的不說你自己的處境?你莫非真的以為,如傅公公那樣的人物,真的會就因為你一樁救人義舉對你青眼相加?”

    一老一少你眼看我眼,慧通見徐勛漸漸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心頭不禁一突。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對面的少年郎沖他擠了擠眼楮。

    “大和尚這般消息靈通,不去給廠衛做眼線真可惜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09 AM

第四十五章 真面目(下)


    “民間都說東廠和錦衣衛這種地方人才濟濟,怎麼沒把大和尚你給挑過去?”

    見徐勛接下來說了這麼一句,又笑吟吟地看著自己,慧通和尚輕輕吸了一口氣,藏在袖子下頭的手又縮了回去。有道是人遭巨變一夜開竅,這種事他這輩子見得多了,但如果說徐勛能夠猜到他當年的身份,那實在是太駭人了些,他幾乎就要把人當成妖怪看。即便是從他剛剛一時嘴快透露的消息里頭覺察到廠衛兩個字,這小子也實在是非同一般。

    隔窗相望終究太過言情,話都說開了,徐勛自然不會繼續維持這種詭異的對話模式,親自出去打開門把慧通請了進來。只是兩人誰也沒坐下品茶談天說地的興致,就這麼站在東屋里你一言我一語直截了當說起了話。

    “大和尚今晚鬼鬼祟祟出去這一趟,是為了徐大叔的事?”

    “為了他,也為了你。徐八的事情,應該不完全是你帶累的。他看似尋常破落戶,只祖上卻是光鮮過的,如今京里那位當家的病得七死八活,其他有希望的不免把他當成了眼中釘。這一次要是他死了,別人就該松口氣了。”

    說到這里,慧通頓了一頓,這才沒好氣地說道︰“當然,你既這麼有底氣,我順便也去打探了一下你的事情。你和徐八陰差陽錯救了那位傅公公唯一的嗣子,于是傅公公在清平樓上見了你一面,沒錯吧?只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這位傅公公從前在京城的時候,人送稱號玉面妖狐,常使人有如沐春風之感,但背後算計人的時候卻又狠又厲。”

    “可我身無長物,處境岌岌可危,傅公公難道還能從我身上圖謀什麼?”

    面對徐勛這不咸不淡的反問,慧通不禁為之啞然,老半晌才僵著臉冷哼道︰“誰知道那種大佬謀劃什麼,總之被看中了未必是好事,你自個最好有個數!再說,南京這邊科道言官新近上了奏折,懇請皇上裁汰那些冒功升遷的冗官,尤其是這些個太監的嗣子家人之流,傅公公想來正焦頭爛額,未必有時間顧著你這小娃兒。”

    “可是,傅公公還送了我這小娃兒一張大紅名刺。”

    此話一出,徐勛果然看到慧通那臉上豁然露出了掩不住的驚訝詫異,心中立時猜到這和尚固然是非同小可,卻不至于連這等只有區區數人知曉的事也能打探到。稍稍扳回了些上風的他並沒有趁勢進擊,而是笑眯眯地說︰“大和尚既然打探到了這許多事情,想必我徐家那些長輩背後的人物,你也問清楚了?句容趙家是什麼根底,可否賜告一二?”

    慧通原本還想把趙欽的事往後擱一擱,也好打擊一下徐勛的氣勢,可這會兒又被人搶在了前頭,他那心里與其說是訝異,還不如說是窩火。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好一會兒,他才順手搬過一張椅子來一屁股坐下,隨即翹足一靠,也不管椅背嘎吱嘎吱的聲響,輕輕哼了一聲。

    “怪不得你早上問我句容的事,敢情是那字條就是有人給你通風報信。好小子,我真是小看了你!我不妨告訴你,句容趙家是好幾代的大族了,尤其是如今當家的趙欽,弘治三年雖只中了區區三甲同進士,可竟選了翰林院庶吉士,其後卻是陸續丁父憂母憂,又喪了妻室,孝行情意在南京官場都是有名的,所以別看就是個工科給事中,交好的官員遍地都是。這一次上書奏請的人里頭,也有他一個,署名甚至就在第二位,算是南京赫赫有名的清流。”

    說到這里,慧通不由得搖了搖頭︰“這趙欽在句容鄉間很有些劣跡。只不過,要是換成成化年間,或是再早幾年,這樣的人只要抓著把柄就能扳下去,可如今這金陵城里有南都四君子坐鎮,清流之間同氣連枝,就連那兩位鎮守太監都輕易動不得。徐八那事情也就算了,牽涉利益不少,沒想到就你們徐家那丁點家產,也值得人家這般算計。要是再加上你那個小僮僕,徐七少,不是我給你潑涼水,你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扭不過來!”

    “我一個沒爹沒娘沒倚仗的孤兒,若是就我一個,那當然是扭不過來。”

    徐勛索性搬了把椅子在慧通對面坐了,就這麼面對面地看著這和尚,一字一句地說,“只不過,如今有了大和尚你,再加上我機緣巧合遇見傅公公得了這張名刺,又和魏國公府的小舅子王世坤混了個臉熟,未必就一定沒有辦法。當然,你大可設法救了徐大叔遠走高飛亡命天涯,但若是咱們合計合計,興許不但能破了這局,還能一舉翻身!”

    “翻身?”慧通忍不住眯著眼楮笑了出來,“徐七少,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見徐勛只看著自己不做聲,慧通也不知道哪來的氣性,竟是脫口而出道,“徐七少,我不怕老實告訴你,我不是什麼錦衣衛東廠的眼線。成化爺那會兒,老子曾經跟過京城西廠的韋瑛吳綬威風得意過,只後來西廠沒了,老子也就成了沒根的,要不是動作快弄了張度牒混到了南京,也是和人一樣給發配到天南地北!這都多少年了,翻身的事情老子早就不想了!”

    徐勛本沒指望能從慧通和尚口中掏出點什麼,因此,對方這突然撂下的一番話,可說是石破天驚。然而,在最初一剎那的驚愕過後,他就笑了起來︰“大和尚,要是你不想翻身,又怎麼會離開西廠這許多年,卻依舊這麼消息靈通?要是你不想翻身,為什麼明明剃度當了和尚,還在這靠近西邊千步廊那許多衙門的太平里廝混?要是你不想翻身,何必連我與傅公公那一茬也去打聽得這麼清楚?什麼不想,你分明是比誰都想!”

    說完這話,他就抱著手無所謂似的看著對面的這個和尚,心中要說不緊張絕對是假的。哪怕是前世里,他好歹有資訊有朋友有機會,但這一世他簡直是一窮二白——傅容也好,王世坤也罷,畢竟是眼下他只能竭力去夠還未必一定夠得上的人物,而慧通這種如今落拓,昔日卻能算得上頭面人物的家伙,要是能拉過來幫忙,那何止此次勝算平添三成!

    等了許久,眼見慧通的表情稍稍有所觸動,他才趁熱打鐵地說︰“你知道我那位世伯是子虛烏有捏造出來的,沒錯,那字是我自己拿左手寫的,可你既然在西廠廝混過,總不至于連那詞句的玄虛也看不出來。那豈是我這年紀的人能夠寫的?我如今只恨我當年錯過了大好機緣,但哪怕只學了沒多久,我也還跟著學到了一些東西。”

    “要破死局,就只有把死局變成亂局,把更多的人牽扯進來!死中求亂,亂中求活!這是那位先生教我的。”

    一直沉吟不語的慧通驟然抬頭,仿佛是看陌生人似的盯著徐勛,片刻功夫終于笑了。如果沒有今天晚上得到的消息,他興許不會被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一席空口白話打動,可既然有了那消息,他又怎甘心一輩子窩在金陵城里當和尚?

    “好你個徐七少,好,你有什麼主意就說吧,和尚就給幫你一塊合計合計!窩了這十幾年,再這麼下去人要發霉了,手底下那幾個兒郎也撐不住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0 AM

第四十六章 素手縴縴撥簾看

一條護城河之隔,東面的皇城和諸多衙門一片莊嚴肅穆,安靜得仿佛沒人似的,而西面的太平里一直綿延到三山街,則是喧鬧嘈雜沸反盈天。

    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車轎也好騾馬也罷,都仿佛是水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漣漪,絲毫不會引起太大的關注,也不知道那些擠來擠去自得其樂的人里頭,是不是有致仕的朝廷大佬,新登科的舉人秀才,亦或是名門世家的公子哥……因而,當一輛青色布圍子沒有任何標志的馬車駛過這從西到東最是熱鬧的大街,最後停在徐家小院的門口時,並不怎麼引人關注。

    車內的李慶娘見沈悅一直撥著簾子往那邊院子瞧看,雖還惦記著昨晚上聽到看到的,但還是忍不住說道︰“大小姐要真是想見他,我去走一趟吧。”

    然而,坐在那猶豫了好一陣子,沈悅卻使勁搖了搖頭。就在她打算放下窗簾的一剎那,卻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影從院子里出來,左顧右盼好一陣子,最後竟是徑直朝她這邊走了過來。眼見這光景,她心一慌,一下子丟下了簾子,可下一刻就聽見外頭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

    “去徐府街中山王府……就是魏國公府……啊,你這不是雇來行路的馬車?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情急看錯了……”

    耳聽得徐勛對自家車夫說話的聲音,沈悅終于忍不住為之氣結,竟是一把撥開了前頭車簾,沒好氣地說︰“什麼看錯了,要雇車出行,你直接去車馬行,哪有隨便挑著一輛停在路邊的馬車就說去哪兒的?你家里不是有輛老馬破車嗎,這次又打算玩什麼花樣?”

    徐勛一大早出門,聽金六說門口一輛馬車停了好一會兒,心中一動便隨便想了個由頭出來試探試探,誰知道這一句話剛說完,車簾突然被人打得老高,而探出頭來的赫然是一張熟悉的俏臉。不過才隔了幾日,可這會兒再次見到這女扮男裝的小丫頭,他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心中一動便沖著其咧嘴一笑。

    “你都說是玩花樣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總不脫是騙騙人,耍耍奸,使使詐。”

    “你……”沈悅滿腔的郁悶愁緒,偏是被這幾句話沖得無影無蹤,當即竟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瞬間意識過來時,方才趕緊板起了臉,“你這人能不能有個正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胡說八道!趙家的事情你打聽過沒有,想過辦法沒有,別成日里游手好閑……”

    說到這里,她的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一時又是懊悔又是惱怒,索性一把摔下了簾子,甚至也不敢回頭去看車內的李慶娘是怎樣的表情。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不過是下一刻,門簾的一角就被人輕輕揭了起來,緊跟著那張可惡的笑臉就再次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別老是那麼凶,否則日後怎麼辦?”徐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一見了這小丫頭,就總喜歡和她開開玩笑,因而這會兒一上來先戲謔了兩句,他才斂去了那玩笑之色,頷首笑道,“昨天是你讓人提醒我的吧?多謝你這好意,我如今也沒什麼可報答的,你日後若有什麼事要我去做,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呸,就知道嘴上說得好聽!”

    沈悅話一出口就又懊惱了,可偏生不知道怎麼轉圜,只得咬緊了嘴唇,直到聽見身後的干娘發出了一聲輕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發愣更是不對,一時間臉色漲得通紅。然而,讓她又羞又惱的是,對面的徐勛竟是沒有就此放下簾子,而是依舊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

    “前後見了姑娘已經三次了,還未請教芳名。”

    這一次,哪怕沒有李慶娘在身後輕輕拉扯她的衣裳,沈悅也不敢造次。心念一轉,她就板著臉說道︰“我叫如意!我告訴你,要不是我家大小姐,誰樂意提醒你這小騙子!知道了就快走吧,別佔了一丁點上風就洋洋自得,你的對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說到這里,她一把奪過了徐勛手中的簾子,隨即沖著外頭那車夫大聲叫道︰“快走!”

    馬車行駛了好一陣子,沈悅終于忍不住掀開窗簾一角往後張望,卻正好看到徐勛仍舊面朝她站在那兒,見她回頭甚至還招了招手,她這一驚險些整個人趴在窗口,幸好被李慶娘一把拉了回來。再次坐下的她面紅耳赤地整理了好一陣子衣裳,這才訕訕地抬頭偷瞥了對面一眼,輕聲說道︰“干娘,我知道錯了……”

    “我就不該被你死纏爛打,帶你出來走這一圈!”李慶娘責備地看了沈悅好一會兒,突然挪了兩步到了車簾後頭,和外頭駕車的車夫低聲交談了幾句,聽其只是忙不迭地反復賠罪,她隨口教訓了一番,這才回身坐好,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大小姐,不是我說你,要搪塞他有的是辦法,何必把如意的名字搬出來?還有起頭那露餡的幾句話,更是不該說。唉,要是知道今天會見到他,我絕對不會帶你走這一遭!”

    “干娘……”

    “到這份上,再叫干娘有什麼用!”李慶娘雖是板著臉,可眼見沈悅又抱著自己的胳膊撒起了嬌,想起了這些年將她帶大,她又漸漸心軟了,可昨夜的事情就仿佛一根魚刺似的梗在她心頭,于是她只能把人攬在懷里,輕聲囑咐道,“總而言之,別再見這徐家子。他如今自身難保,而且往來的三教九流太多,一個不好就壞了你的名聲!”

    “是是,我知道了還不行嗎……”沈悅心虛地低下了頭,隨即就展顏笑道,“好啦,咱們去看看咱們的那三家米行。前幾天那場雨後又一直沒動靜,這應天諸縣的旱情看來是鐵板釘釘的了,看這架勢,咱們囤的那些米先別忙著放出去。一來別人興許會奇貨可居,哄抬米價,屆時咱們可以看看情形再放,得利更大;二來官府興許會設法平抑糧價,那會兒咱們可以瞧著能不能交好官府……”

    站在大門口的徐勛遠望著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最後一拐彎完全不見了蹤影,這才收回目光往回走,剛剛那輕松的笑容漸漸化作了心里的嘀咕。

    也不知道這小丫頭這麼沉不住氣的性子,給人當下人是怎麼當的,要是和她口中那位大小姐說話時也頂了起來,那能討得了好去?

    想到這里,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心里冒出了一個念頭——現放著一個從前西廠廝混過的人物,等他度過這一次的難關,趕明兒讓其去打聽打聽,若真是沈家大小姐身邊的人,去把人贖出來,免得這小丫頭丫頭當到頭?這猶如繞口令一般的念頭一生出來就沒法遏制,直到他心不在焉進門時踫了一下腦袋,這才總算是把這種與正事無關的胡亂想頭趕出了腦海。

    瞄了一眼菜園里正在獨自忙碌的金六嫂,他腳下不停繼續往里頭走去,直到進了正房看見那呆呆愣愣坐在小杌子上的瑞生,他才輕喝一聲道︰“進來,我有話問你!”

    昨天晚上徐勛和慧通聊了大半宿,根本睡不著的瑞生一字不落全都聽到了,只是能聽明白的卻不足三成,最記憶深刻的就是那道聖旨。這會兒跟著徐勛進了東屋,他一咬牙正要跪下說話,誰知道這膝蓋還沒彎下去,耳畔便傳來了一句話。

    “不要想什麼死不死的,這年頭想死比活著容易得多!”見瑞生懵懵懂懂抬起了頭,徐勛便陡然加重了語氣,“你要是死了,就真的一點牽掛沒有?好了,給我醒醒,我問你,滑冰、相撲、打漁鼓、皮影、彈詞、吐火、雜耍,你會哪樣?”

    “我……我……”瑞生見徐勛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只覺得腦際完全一片空白,竟是脫口而出道,“我會學女人說話!”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1 AM

第四十七章 演戲(上)

    慧通之前已經明明白白復述出了弘治皇帝的那道聖旨,因而徐勛心里很清楚,無論自己情願還是不情願,在瑞生的隱情很可能已經為人所知的情況下,唯一的辦法就是把人送到宮里。而在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設法進入太子東宮,無疑是一條捷徑。盡管他知道瑞生為人木訥老實到近乎執拗的地步,但還是想試一試那幾乎只存理論上一線希望的可能。

    所以,之前提到的相撲彈詞吐火等等那些五花八門的手藝,全都是慧通說東宮蓄養的百戲雜人,可他隨口一問之下得到的回答,卻讓他吃驚不小。

    “學女人說話?什麼叫學女人說話?”

    瑞生在徐勛那不同平常的目光下退縮了片刻,但隨即突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就這麼站起身來,吐出的赫然是一個嬌俏的女聲︰“大人,人都走了,如何還這般正經?**苦短,夜長夢多……”

    這一次還不等瑞生說完,徐勛一下子爆發出一陣難以抑制的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的他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止住了聲音,見瑞生還訕訕地站在那兒,他不由得直起腰走上前去,使勁拍了兩下小家伙那瘦弱的肩膀。

    “看不出來你還有這本事。這些話是哪兒學的?”

    “是……秦淮河的燈船上……”瑞生沒注意到徐勛一下子愣住了,低著頭囁嚅著說,“爹之前托了熟人把我送到燈船上去伺候茶水,讓我扮成小丫頭,這一干就是三年。沒什麼別的消遣,我就反反復復學著從那些姑娘客人們那兒聽來的話。後來踫到一個喝醉的老爺……我跳了河才逃脫,回家之後沒多久娘就去世了,爹就把我送去那地方,再後來……”

    聽著這話,徐勛的笑意漸漸無影無蹤。良久,他才輕聲問道︰“你說是從姑娘客人們那里學的這本事,還會說別的?”

    “還會學大人說話……”瑞生擦了擦眼楮,這才抬起了頭來,一張嘴卻是兩句正氣凜然的話,“僕雖不才,然還有滿腔正氣,願附大人驥尾。若能除此奸黨,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看著眼前這站得筆直的小家伙,徐勛忍不住伸出手去使勁揉了揉那腦袋,但下一刻,他卻突然覺得腦際靈光一閃,原本和慧通商量出了一個雛形的計劃立時被他全盤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大膽到有些瘋狂的想頭。

    *************************

    應天府衙的經歷司在整個府衙的眾多附屬衙門中不算忙,卻也絕不算閑。成日里要和連篇累牘的文書勘合案卷打交道,再加上還兼管著府衙中的小考評,因而徐迢哪怕是在其中浸淫許久的老人了,每日一個早上也幾乎都不得閑。再加上昨日那一連兩件事擱在心里,他總覺得心神不安舉棋不定,眼下總算得了一絲空兒,就立時把事情都丟給了底下人。

    然而,他才一回到後衙官廨,朱四海就步履匆匆地迎了上來。見其見禮之後就東張西望了起來,情知這心腹管家必打聽到了什麼消息,他見四周還算空曠,藏不住人,當即就點頭道︰“書房那兒常有人進出,你就在這兒說吧。”

    “老爺,小的在王公子身邊的人那兒下了老大功夫,這才終于問出了一個了不得的大消息!”朱四海也顧不上自家老爺那責備自己賣關子的惱怒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王公子……王公子和七少爺相識,是在秦淮河上的清平樓。”

    清平樓?

    徐迢陡然想起之前魁元樓上的高升宴後,徐勛曾對他提起有人送了他一張大紅名刺,那會兒他雖惦記著,可後來出了那麼多事,他一時間就丟在腦後了。此時朱四海提起,他一下子生出了千萬念頭,好半晌才突然驚覺朱四海仍是不盡不實,當即怒喝道︰“究竟怎麼回事!”

    “老爺,是傅公公,南京守備傅公公!”朱四海想到自己聽說那幾個字時的驚駭欲絕,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微微顫抖了起來,“傅公公在清平樓上設宴請了七少爺,而且還出條子叫了蕭娘子那個鼎鼎大名的教坊班子。偏生王公子那一晚早就定約了,然後兩頭相爭,王公子聞聽傅公公之名方才狼狽離去。小的還特意去清平樓打探過,雖問不出太多,但應該沒錯。”

    哪怕最初從小吏起步,但徐迢對于這南京上下頭面人物卻是了若指掌。此時此刻,即便是他,也忍不住使勁定了定神,心中生出了無限的敬畏來。他不是正牌子的進士出身,又是家族旁系,哪怕那位傅公公鎮守南京多年以來都是不哼不哈,可對他來說,那依舊是比魏國公更高一截的大佬——畢竟,魏國公世襲多代,寵眷哪里及得上這在宮中廝混多年的大!

    久在官場,自然練就了一顆七竅玲瓏心,最初的大驚過後,他少不得仔仔細細地思量傅容會見徐勛的關聯,到最後突然心中一動,竟是撂下朱四海就匆匆而去。待到一路步履匆匆地回到書房,他徑直找出了昨日收到的那封信,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這才緩緩坐下身來。

    “二哥當年交游廣闊,手面又大,也許真的是他那會兒信手幫了誰,如今那人官居顯赫,于是終于記起小七那個孩子了?傅公公會出面,興許也是看了那人的面子。若真是如此……”

    喃喃自語的他一下子捏緊了手中那張薄薄的信箋,反反復復盤算了起來。正當他仍在猶豫的當口,外間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被打攪了思路的他大是不悅,當即沉聲喝道︰“不管是什麼人,什麼事,暫且都先放著,別來煩我!”

    門外只是片刻的寂靜,旋即卻又傳來了朱四海低低的聲音︰“老爺,七少爺來了。”

    徐迢滿心不耐煩,正想再罵,突然意識到朱四海說的是誰,當即竟是霍然站起身來,又快步朝大門沖去。由于動作太急太快,他的袍角竟是被椅子掛了一掛,正急躁的他竟是隨手一揮就這麼扯開了,等一下子拉開兩扇大門,看見朱四海後頭站著的徐勛,他才再次意識到了自己的尊長身份,面上的焦躁竟忽然又化作了溫煦的笑意。

    盡管和徐迢已經不是第一次相見了,可是目睹了這位六叔變臉的經過,徐勛仍然是嘆為觀止。笑眯眯地和徐迢見禮之後進了書房,和人虛與委蛇說了一陣子沒營養的寒暄話,他便開口說道︰“今日請六叔,是受人之托。我那世伯今日正好得閑,傍晚想約請六叔一會。”

    倘若是換做前幾日,徐迢哪怕還惦記著那幅字,心中也總得掂量掂量,可是,朱四海剛剛打聽到的隱情太過駭人聽聞,他甚至連官場上猶猶豫豫遲遲疑疑的習慣都完全丟開了,竟是就這麼滿口答應了下來。直到徐勛說出時間地點,他才意識到自己太情急了些,奈何這會兒想要再擺姿態不免更不合時宜,因而他只得按下那懊惱心思,仍是親自將徐勛送出了官廨。

    傍晚時分,常府街鎮守太監府前卻是門庭冷落車馬稀,絲毫不見府東街應天府衙東門那副候者雲集的盛況。然而,這並不是說傅容這位南京守備不夠炙手可熱,而是因為夠格到這里騷擾的人實在是不多,而要和這位傅公公接洽,官面商面上的人都得經過暗地里長時間的接洽操作,這才偶爾能突圍而出,從那不起眼的後門悄悄閃進這座偌大的府邸。

    和常府街相交那南北向的花牌樓巷子里,一個擺著七八張桌子的小茶館外頭,徐勛正和慧通兩人站在樹蔭底下站著,遠遠打量著那幾乎沒有其他客人的狹窄店堂。看著門口坐在門檻上的小伙計,還有櫃台後面那打著瞌睡仿佛和尋常人沒什麼兩樣的老掌櫃,徐勛很覺得這有些顛覆自己對廠衛的一貫認識。

    “這真的就是……”

    “你已經問幾遍了!”

    慧通不耐煩地重重放下茶壺,這才惱火地說︰“雖說我的那幾個眼線都已經是二十年前的老人了,一個個別說過了氣,再差一截就要入土了,可廠衛的地頭有獨特的暗記,那卻不會看錯。西廠固然是廢了,可當今皇上登基開始,東廠和錦衣衛就幾乎沒紅火過,李廣一死,他們更都是夾起尾巴做人。就好比和傅公公走得很近的那個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陳祿,麾下能指揮得動的,包括眼線加在一塊不會超過二十個人!眼下這地方,就是那陳祿為了傅公公的安全所設,畢竟傅公公閑暇時候愛過來喝茶,只里頭除了監聽的銅筒,也就兩個人。”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1 AM

第四十八章 演戲(下)

    廠衛還有這麼淒慘的光景?

    盡管不敢相信,但事實擺在面前,一個前西廠還算風光的人物如今穿著比破爛流丟略好一等的衣裳站在自己面前,甚至靠著一張度牒才安然度日到如今,因而徐勛雖是想笑,可想想把自己逼到幾乎要狗急跳牆份上的與其說是徐家宗族,還不如說是一個頗為有名的清流,也就是俗稱中的赫赫忠良,他那笑容也就化成了一聲嘆息。

    “我說和尚,我讓你打聽的另兩件事怎樣了?”

    “另兩件事?”慧通微微一愣就恍然大悟,當即嗤笑道,“瑞生他那混賬老子幾天前就卷起鋪蓋跑得無影無蹤,連婆娘女兒都丟下了。那婆娘倒也利索,沒等上兩天就立時改嫁了他人。至于她知道不知道瑞生那檔子事,時間太短不好查問。至于剩下的那件事,你自顧不暇,還去打聽這些災情干嘛?應天府鳳陽府廬州府,還有附近的滁州和州,好幾個月了就是前幾天下了一丁點雨星子,這旱情是鐵板釘釘的。州縣官府為了這個要搶修水利,正在那向民戶攤派呢,南京這邊正是魏國公主持,正愁撿了個燙手山芋,上上下下焦頭爛額,而市面上糧價又上漲了五成……可這些是商人的事朝廷的事,和我們有什麼關聯?”

    “當然有關聯。”從前那次是聽了金六嫂的話一時起意讓瑞生去打聽糧價和布價,但這一次徐勛卻是有意為之,因而他也不去看慧通那疑惑的表情,咂吧著嘴輕聲說,“如果真是旱情,奸商們會把這時候當成撈錢的機會,但咱們也可以把這時候當成咱們翻身的機會。”

    “你說什麼?”

    不等慧通琢磨這話,徐勛就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對了,大和尚你確定,傅公公在宮中已經幾乎沒什麼班底了?”

    “沒錯。”這官面上的事才是慧通的老本行,因而他很快丟開了剛剛那迷惑,干脆利落地點了點頭,“人走茶涼本就是至理名言,到了南京的大都是為了養老,就別指望對皇上還有多少影響力。所以,傅公公當年的干兒子,除卻有兩個聰明的如今混得還湊合,其他的早就都不成了,太子身邊更是一個也湊不上去。傅公公近幾年從南京也送了幾批人上京,但聽說猶如打了水漂似的一點聲響都沒有。嘿,指不定人家傅公公看上你,就是因為你沒爹沒娘好擺布,閹了送進宮里指不定也能出個一代權閹?”

    見徐勛聞言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手指敲著那棵柳樹的樹皮久久不語,慧通終于忍不住問道︰“我說徐七少,你難道是打算讓我帶著我那僅有的班底去投靠傅公公?”

    正思量的徐勛聽到慧通這話,險些給自己的口水嗆得半死,咳嗽半天好容易止住了,他就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大和尚你也太高看你自個了!傅公公就算如今離了中樞,在這南京依舊算是頭面人物,哪怕那個陳祿下頭人手有限,萬一有事,他也盡可調派得動錦衣衛。別人只需用心一想,你這西廠舊部都這麼多年了,底下還養著人,你想干什麼?”

    “那你非得選到這兒干嘛?”慧通只覺得匪夷所思,又看了一眼那一絲聲息都沒有的屏風後頭,壓低了聲音說,“而且還讓瑞生這麼個身份要命的坐在里頭?我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硬是讓我把瑞生的事情,還有徐八的事情泄給陳祿手底下的人,你嫌你們幾個死的還不夠快?真要是捅了簍子,我……”

    就在這時候,慧通突然看見遠處一輛馬車不急不緩地醒了過來,眯著眼楮一瞧就立時沖著徐勛點點頭道︰“是你六叔!”

    “好了,這兒交給我,我讓你去炮制的那封信你趕緊給我弄出來,別的就甭管了!”

    徐勛當即輕輕吸了一口氣,沖著慧通使了個眼色,便徑直走向了對面的小茶館。進了小茶館,直奔那間四面隔出來的雅座,他繞到屏風後頭,輕輕拍了拍瑞生的肩膀,這才輕聲說道︰“別緊張,就照我之前吩咐你的那麼說。”

    “少爺……”瑞生抱著雙手,上下牙齒直打顫,好一會兒才在那目光下鎮定下來,可仍然免不了低聲問道,“您到外頭隨便找個人,不是也比我強得多嗎?”

    “別人我信不過,我就信得過你。”徐勛見瑞生一下子怔在了那兒,少不得再次輕輕按了按他的肩膀,“再說,練了那麼多年卻只在背後偷偷摸摸自己好玩,那有什麼用?人前能拿得出手,那才叫做絕活!”

    想起自己在鄉間那多年的苦熬,想起自己到了徐家成日里都有香噴噴的白米飯,想起少爺最初還偶有呵斥,可如今哪怕是知道那一茬,對他卻仍然一如既往,瑞生突然使勁咽了一口唾沫,用力重重點了點頭說︰“少爺放心,我一定盡力演!”

    “好樣的!”

    此時此刻,茶館外頭的慧通和尚已經不知道閃到哪兒去了,老掌櫃依舊在櫃台後頭輕眯眼楮打盹,唯有那小伙計在那有氣無力地抹著桌子,直到單身一人的徐迢跨過門檻進來。

    見有客人,小伙計嫻熟地迎了上去,點頭哈腰地叫了一聲客官。進來的徐迢四下里打量了一下這間茶館,開口說了一聲有約,那小伙計立時會意地將其領到了那一間小小的雅座。低頭進入其間的徐迢見徐勛侍立在側,而一座屏風則是擋在一個角落里,他不禁微微一愣。

    “六叔。”徐勛上前躬身行了禮,隨即為難地看了一眼那屏風,這才垂下頭說,“世伯前幾天受了些小傷,見人不便,所以只能這般光景,還請六叔恕罪。”

    想起那送給自己的字和後來的信都確實是左手書,想起傅容甚至為了這幅字親自見了徐勛一回,還送了一張大紅名刺,徐迢雖心中不快,仍是點了點頭,隨即沖著屏風拱了拱手道︰“見過世兄。”

    “六兄請坐。”

    屏風後傳來了一個溫煦的聲音,徐迢眼楮一跳,眼前立時勾勒出一個溫文爾雅的文士身形。等到他落座之後,看見徐勛親自為其沏上了茶,隨即才垂手退到一旁,他也就按下心頭的焦躁狐疑等等情緒,低著頭喝起了茶來。隨著內中一陣輕微的聲響後,狹小的地方終于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沙啞咳嗽。

    “今日請六兄來,是為了明日的徐氏宗族之會。”屏風後頭的聲音頓了一頓,隨即才不疾不徐地說道,“徐勛,你去外頭守著,我有話對你六叔說。”

    聽得這個聲音,徐勛忍不住往屏風後頭瞧了一眼,見瑞生竟是旁若無人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他面上紋絲不動,心里卻是說不出的緊張,但還是躬了躬身,就這麼悄悄退出了雅座,又帶上了門。才一轉身,他就看到那邊靠牆坐著的朱四海手忙腳亂地起身,忙搖了搖手就笑著走上前去。

    “朱大哥,沒想到竟是你親自隨了六叔來。”

    “都是老爺抬愛……咳咳,不不,是老爺生怕驚動別人。”

    朱四海沒想到徐勛會在這當口出來,措手不及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好半晌,他終于是將那不安的心情整理好了,陪著笑臉和徐勛說起了話。和從前那時候笑臉相迎卻心中鄙薄相比,這會兒的他終于多出了幾分發自內心的敬畏,試探的時候亦是小心翼翼。

    若是以前,徐勛自然巴不得,然而他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朱四海身上,每每側頭去看那緊閉的包廂門,後背心早已經是濕透了。因為怕小家伙記不住演砸了,他教給瑞生的話並不多,就怕瑞生一個不好沒按設定的劇本走,亦或是徐迢的言行出乎他事先預料。若是那樣,他就只能把傅容的名頭提早搬出來,接下來的戲就不好唱了。

    好在這煎熬時間並不長,一會兒功夫,包廂大門就突然被人拉開了。走出其中的徐迢面沉如水,哪怕是徐勛迎上前來,他也只是略略點了點頭,隨即就沖朱四海微微動了動下巴。朱四海心領神會,立時快步出了茶館去招呼自家馬車。

    “你爹當年結下許多善緣,只可惜自己卻不曾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徐迢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旋即突然扭頭看了看包廂里頭,“你這福分得來不易,自己好好珍惜才是!”

    眼見徐迢撂下話便背著手大步出了茶館,上了那輛才停在門口的馬車,徐勛愣了一愣就大步追了上去,直到望著馬車絕塵而去,他方才匆匆反身回來,和掌櫃結了帳就轉身進了包廂。繞到屏風後頭,他就看見瑞生正呆呆坐在那兒,上下牙齒竟是直打顫。

    他想了想就上前輕輕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干得好,明天再接再厲!”

    瑞生聞言一下子就趴在了面前的高幾上,整個人完全軟了︰“還有明天……”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2 AM

第四十九章 神機妙算(上)

    小茶館外頭往南幾十步遠處,一輛騾車正穩穩當當停在牆根處。駕車的大走騾安安靜靜地低著頭停著,駕車的車夫戴著斗笠坐得端端正正,那情形仿佛是在等人。然而,後車廂里卻有兩個人相對而坐,其中一個甚至頻頻拉起窗簾往外張望,最後不悅地哼了一聲。

    “這個老賈,分明知道公公要去,還接待什麼不相干的外客!”

    “好了好了,他這茶館又不是只接待咱家一個,偶爾有個外客有什麼了不得的。”傅容笑眯眯地摩挲著手中的紫砂壺,眯著眼楮問道,“趙欽的事情,你查得怎樣了?”

    陳祿此時正撥拉著窗簾,聞言手不覺一顫,隨即才立時垂手低頭答道︰“回稟公公,我手下就那麼幾個能用的人,鄉民刁滑,因他們都是生面孔,所以連搭理他們都不肯,一時還查不出什麼。只是據說趙家在句容鄉間佔田不下數千畝,這數字和趙家的家產多有不符。”

    “單憑這多有不符,沒用。”傅容皺了皺眉,旋即放下手中的紫砂壺,雙手就這麼攏在了袖子里,一字一句地說,“甚至單憑錦衣衛查出的什麼線索,也沒用!要扳倒趙欽,不但要有鐵板釘釘的物證,還要有人證,而且越多越好!所以,你不要因為一時情急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須知來日方長,皇上還是念舊的人。”

    “是,公公。”

    一陣對答之後便是好一陣子的靜默。直到外間馬夫傳來了一聲輕輕的提醒,陳祿才連忙又打起窗簾往外看去,可一看清那走出茶館的兩個人影,他立時微微一愣,等放下窗簾後見傅容正盯著他瞧,他才連忙解釋道︰“公公,從里頭出來的是那徐勛,旁邊是他的小廝瑞生。”

    “是那小家伙?”傅容聞言亦是有些詫異,閉目沉思了一會兒,就吩咐再等一等。待到陳祿確定人已經走遠,他才吩咐車夫駕車徐徐過去,等到了茶館門口,老掌櫃和伙計雙雙前來攙扶了他下車,他才漫不經心似的問道,“剛剛那一撥是什麼客人,居然耗了這麼久?”

    這時候,那老掌櫃哪里還有之前的懶散無聊,一面滿臉殷勤地攙扶著傅容往那小包廂走,一面笑道︰“公公就是不問,小的也想說道說道。在這開店這麼多年,小的還是頭一次見這麼新奇的事。這主僕倆模樣的人是下午申時許過來的,那小廝就坐在了里頭屏風之後,那年輕公子反而站在茶館外頭和人說話,後來客人來了,他就領了人到里間。那來人瞧著也是有身份的,可竟是把那屏風後的小廝當成了什麼大人物似的,在里頭盤桓了好一陣子。那小廝竟也厲害,學大人說話似模似樣……”

    “你等等。”

    那老掌櫃原只是賣弄兩句,誰知道傅容突然止住步子,又擺了擺手示意他先停下,旋即竟是就這麼站在那兒沉吟了起來。這下子他頓時有些吃不準了,心中七上八下,直到傅容又起了步,他才稍稍松了一口氣,伺候著人坐下就躬下身子問道︰“公公,他們的對話小的還都記得,要不從頭到尾復述給您聽聽?”

    “好,就說給咱家聽聽。”

    陳祿原本還覺得那老掌櫃多事,可聽著聽著,他的臉色就漸漸變了,到最後竟是鮮有地露出了動容的表情。而傅容則是始終面帶微笑,臨到最後更忍不住撲哧笑出聲來,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敲了好幾下。

    “有趣,真是有趣,這種法子他居然想得出來!還有他那小廝,這等妙人他是從哪尋來的,竟是讓徐迢那官場老手也給蒙過去了!好小子,好伎倆,好大的膽子!”

    一連三個好字從傅容的口中迸出,那老掌櫃頓時悚然而驚,斜睨了陳祿一眼,見其竟也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他心中越發迷糊,卻知道這里沒有自己問話的余地,于是少不得陪著笑臉站在那兒。傅容又敲了好一陣子桌面,這才不緊不慢地說︰“今天這事情就當成沒發生過,不許露出半個字,你可明白?”

    “是是,公公放心,小的明白,今天小店一個客人都沒有,冷清得很,冷清得很。”

    “嗯,你下去吧。”

    眼見那老掌櫃躡手躡腳地倒退著出了包廂,傅容方才往後一靠,面上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笑意︰“實在是沒想到,今兒個不過一時起意出來喝個茶,居然又踫到了這有趣的小家伙,而且是在咱家眼皮子底下玩弄這種把戲。虧那徐迢也是年紀一大把官場廝混多年的,竟然就被一個藏在屏風後頭的小廝玩得團團轉。”

    “也不盡如此,若不是徐迢從王世坤那兒打聽到了什麼,不至于一點疑心沒有。”傅容既然擺明了對那徐家子感興趣,陳祿自然不會潑冷水,解釋了一句也就湊趣地笑道,“不過,公公隨便看中一個人就能有這等心機,果然是慧眼如炬。”

    “什麼慧眼如炬,那是瞎貓踫著死耗子!要不是他救了咱家那小子,你手底下的人盯了他一陣子,也不至于發現這麼個有趣的小家伙。咱家老了,得給兒孫打算打算,誰讓這之前的那幾波人調教了這許久,卻一個頂用的都沒有呢?”傅容說著就恨鐵不成鋼地嘆了一口氣,端起茶盞呷了兩口,又搖了搖頭說,“咱家離得太遠,投太子所好又實在是太難。要這樣下去,一朝天子一朝臣,當今皇上念舊情保著咱家的子孫,保著你們,日後就難說了!”

    陳祖生當年從司禮監太監被貶南京守備的時候,傅容正是盛年,等他調來南京守備任上沒兩年,陳祖生就去世了。只不過,兩人性子相合,傅容答應了照應陳祿,這許多年就一直把人帶在身邊提點,因而分明應該只拿俸祿不管實事的陳祿,在南京錦衣衛衙門也算小有權力。眼下聽傅容說到這一茬,陳祿不免面色一暗,腦袋卻垂得更低了。

    傅容感慨了兩句,旋即便放下茶盞,眼楮自然而然地又眯了起來︰“只不過,這小娃兒雖是聰明伶俐,做事又每每另闢蹊徑,可真要入宮去,也還有不少麻煩。畢竟,他年紀不小,內書堂是肯定進不去了,這就算真的僥幸送到太子爺身邊,沒人提攜要露頭,卻還得仔細斟酌。而且,年紀輕輕連女色都尚未近過,說不得他心里不甘心不情願。”

    說著說著,傅容突然側頭看了看陳祿,見人仿佛有些欲言又止,他隨手拿起撂在旁邊的折扇,輕輕一拍陳祿的右臂,沒好氣地說︰“有什麼話就說,你和咱家有什麼好遮遮掩掩的?”

    “公公,我也是起頭去守備府接您的時候剛剛得到的消息。”陳祿頓了一頓,這才字斟句酌地說,“下頭眼線打探得知,就是今天隨著徐勛過來的那小廝瑞生,其父曾經私自將人送去閹割,圖謀送入宮中,發覺不成後方才送到了徐勛那兒,自己卻逃得無影無蹤了。徐家長房那邊,有四五成可能已經知道此事了。”

    “你說什麼?”傅容先是大吃一驚,但按著桌面好一會兒,他漸漸恢復了向來的鎮定,一時又低聲問道,“這消息決計無誤?”

    “雖還沒有派另一撥人去印證過,但料想決計不會有假。”陳祿見傅容有些臉色不好,想到自己得到的另一個消息,雖心中遲疑,可斟酌再三,還是又輕聲說道,“還有,那關在南城兵馬司的徐良,並不是尋常的平民,他的身份大有干礙。公公可還記得神機營管操的徐盛麼?”

    “徐盛……徐盛!”

    傅容剛剛還眯縫的眼楮陡然之間睜了開來,面上竟是露出了深深的訝色,“莫非這徐良和徐盛有親?”

    見陳祿沉默地點了點頭,傅容忍不住用食指輕輕揉著右邊的太陽穴,喃喃自語地輕聲說道︰“按理說徐盛早年夭折了好幾個兒子,如今只有三個女兒,他這一死爵位就得除了,可他管京營操多年,昔日還曾經有那麼一趟少有人知的救駕勾當,皇上對其優容多年,如今要真的撒手去了,說不定……”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陡然輕了下來。好一陣子,他才再次抬起頭來,卻是看也不看陳祿,只徑直問道︰“徐勛家住太平里哪兒,你應當知道吧?”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3 AM

第五十章 神機妙算(下)

    靈妃巷隔壁緊挨著武學的王家並不是金陵老世家,只是三輩之前的祖上出了一位做到南京通政使的三品高官,于是便在這六朝金粉地落了戶。靠著祖宗余蔭,王家也世襲了一份不用干活的四品武職虛餃,在金陵城中不過中上,可誰料想小廟中飛出了一只金鳳凰,這明顯已經落拓下來的寒門自打出了一位魏國夫人,也就成了門庭若市的地方。有求軍職世襲的,有關說人情的,有小吏謀求調衙門升職的……林林總總應有盡有。

    這傍晚時分,王家看似寒酸的大門口還停著一長溜馬車,而大門口右側的門房里,狹窄的地方坐著七八個人,即便如此,這些還都是個個笑容滿面。畢竟能進得這道門,比之在外頭干等沒希望的總是好多了。只說話之間,明顯帶著外地口音的吳守正自然而然被排擠在了外頭,他也不在乎,只一個勁地探頭往外張望,那些嘲笑只置若罔聞。當門外傳來好一陣喧嘩的時候,他連忙站起身來,果然,下一刻,就有人挑簾子探進了腦袋。

    “老吳,怪不得我讓人去客棧找不見你,敢情你竟然在我家門上等。快出來,少磨蹭!”

    眼見吳守正連聲答應著一溜小跑奔出了門去,狹窄的屋子里等著的眾人不禁面面相覷。有認得王世坤的少不得低聲解說了兩句,一時間,剛剛出言諷刺過這外鄉暴發戶似的中年胖子的人幾乎把腸子都悔青了,眼見又有粗使小廝進來倒了一圈茶,少不得有人探問原委,可那小廝的回答差點沒把人一口噎著。

    “那是大少爺看上的人,誰知道什麼來歷!”

    王世坤自然不知道自家一個粗使小廝一句沒好氣的話,竟是在來客當中又給他抹了一把黑。他帶著吳守正上車之後,見此人東張張西望望滿臉的局促,他就沒好氣地袖手說道︰“待會到魏國公府可別擺出這幅鬼鬼祟祟的樣子,否則害的我挨了我大姐的罵,我饒不了你!”

    吳守正一下子瞪大了眼楮,結結巴巴地說道︰“魏……魏國公府?”

    見王世坤動了動下巴算是確定了這一茬,吳守正立時露出了更加誠惶誠恐的表情,心里卻想起了今早去見徐勛的情景。想到那年紀輕輕的少年郎一言料準了此事,他自是平添敬畏,低下頭假作恭敬的同時,少不得又把那些肚子里預備過的言辭嚴嚴實實打點了一遍。如此一來,他這一路上自然是心不在焉。王世坤固然對他這態度不在意,可一旁伺候的小廝卻是王夫人派給王世坤的,少不得將他這幅情形都看在心里。

    此時雖說尚未夜禁,但大街上的行人已經漸少,馬車一駛進常府街西頭的那座木質牌坊,立時放慢了腳步,前頭隨車步行的隨從早有一個撒腿飛奔到了中山王府的西角門上,雙手遞進了帖子,不消一會兒,西角門上便讓開了通路,連查驗都不查驗,就放了一應人等進去。馬車過了甬道拐了兩個彎,卻是在一處小小的院落前停了下來。

    跟著王世坤跳下車的吳守正一落地,就迅速用眼角余光打量了片刻,這才隨著人的指引下低頭進了居中那間屋子。等到坐定之後,他開口先道了謝,注意到王世坤並未跟進來,心中不免更加七上八下。然而,接下來卻是一陣更漫長的等待,他那一盞茶喝干了許久,肚子也漸漸咕咕叫了起來,又隔了許久,那正中的屏風後頭方才傳來了一陣說話聲。他偷偷抬眼朝屏風下的縫隙一瞧,就只見好些繡著花卉鳥兒的精致繡鞋從下頭經過,一時竟是看呆了眼。

    “可是吳員外?”

    聽得這一句問話,吳守正一個激靈從椅子上蹦了起來,想要拱手卻覺得太不恭敬,磕頭又怕人嫌自個唐突,連忙幾乎九十度地做了個大揖,這才畢恭畢敬地說︰“正是小民,見過魏國夫人。”

    “吳員外不用多禮,但坐無妨。”屏風內傳來了一個溫言軟語的聲音,但在這聲音之下,整間屋子里卻是一絲其余的聲線都聽不見,仿佛其余人都為之屏氣息聲似的,“舍弟向來頑劣慣了,素日里也多有得罪人的地方,吳員外看在他還年輕,但請多多提點幾句。”

    “不敢不敢。”才剛剛斜簽著身子坐下的吳守正慌忙又跳將起來,深深又是一揖到地,“小民只是一介粗鄙之人,哪里談得上指點王公子。”

    “哦?吳員外倒是過謙了,若不是你此前特意知會,舍弟怎會知道那傅公公先前宴請的客人是何方神聖,又何來揭過這一茬過節?能順順利利彌補了此事,吳員外居功至偉,說起來妾身還要多謝吳員外才是。”

    盡管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席話,但吳守正聽得心中直打顫,想起徐勛此前提醒他最好說實話,他才慌忙賠著笑臉道︰“魏國夫人這番話,小民實在是不敢當。小民也沒想到竟有這般機緣巧合的勾當,白日里才見過一次的人竟是傅公公的座上嘉賓,如今想起來還覺得不可思議。事情是這樣的……”

    原原本本將那天早上去見徐勛,想花錢打通關節去見應天府尹吳雄的事情如實道來,他才又話頭一轉跳到了晚上和王世坤一塊去清平樓,以及向小廝打聽了傅公來歷的經過,最後才說起了在外苦等許久送了徐勛回去,偏生又遇到太平里那樁失火。起初他還說得有些磕磕絆絆,但漸漸就從容了,自是描述得繪聲繪色。

    屏風後頭的王夫人穿著一身半舊不新的石青色交領斜襟右衽衫子,看上去樸素,容色間卻帶著幾分貴人們常見的超然。她靠在太師椅上若有所思聽著吳守正說話,不時看向一旁的王世坤和旁邊那一直不敢抬頭的小廝,見兩人對于吳守正的話都沒有露出任何異色,小廝更是每到關鍵地方就輕輕點頭,她知道外頭那人並沒有敢打誑語,因而聽著聽著自然而然面色霽和。然而,臨到最後吳守正突然驚醒似的說出的一番話,卻讓她陡然之間收起了笑容。

    “好教夫人得知,小民曾經在徐六爺設宴魁元摟賀高升的時候,見過有人給了這徐七公子一張大紅名刺。小民打聽過,除了點過翰林的,就只有這內書堂出來的老公公們,方才能在平日用這等顏色的名刺。那徐七公子並不認識多少人,小民惶恐,正是為了那張大紅名刺,小民跟著王公子去清平樓那天的上午,才會想起去徐七公子那兒通路子,結果卻踫了個釘子。據小民後來猜測,多半是傅公公所贈。”

    王夫人臉上的驚訝來得快也去得快,須臾就恢復了平常。淡淡地又問了吳守正幾句,她便頷首吩咐一旁的管事媳婦出去傳一桌客飯留吳守正用了,等到人一出去,她屏退了左右的伺候人,只留著兩個心腹媽媽,這才伸手把王世坤招了過來。

    “那徐勛可有對你說過,傅公公送了他一張大紅名刺?”

    “沒有。”王世坤郁悶地搖了搖頭,沒好氣地說,“他只一個勁對我說,他和傅公公那次在清平樓是初次相見……這小子,竟敢誑我!”

    “那不是誑你,此子知分寸,不是那些輕狂人。”王夫人嫣然一笑,頭上的金步搖也隨著她的輕笑聲微微顫動了兩下,“若是得了傅公公名刺便四處招搖,那等人我必然吩咐你離遠些。如今看來,傅公公既然給了他這等好東西,興許對他承諾了些什麼……這樣,你今晚去他那兒瞧瞧,若是有什麼事,方便的就應下來,算是給傅公公結個善緣!”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4 AM

第五十一章 貴客盈門(上

    盡管尚未到晚上戌時,但路上行人已經寥寥無幾,太平里的一眾住戶大多已經造好了飯,這會兒炊煙盡去,卻是仍有隱約的飯菜香味從各家各戶飄了出來。而對于徐家小院來說,忙活了一天之後姍姍來遲的這頓飯無疑更是要緊,不約而同的,飯桌上三個人全都是狼吞虎咽。

    很快,徐勛帶頭風卷殘雲地掃蕩完所有碗碗盤盤,金六嫂進來收拾著那些家什,屋子里除了碗盤踫撞的聲音,寂靜得一絲動靜也沒有,就連金六嫂也不由得抬頭瞧瞧這個瞧瞧那個,幾次張嘴卻什麼話都沒敢說,最後索性加快動作干完了,立時退了出去。

    把滿食盒的東西往廚房一撂,她也不急著收拾,快步到了門上尋著丈夫金六,當即沒好氣地說︰“這里頭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個個都不說話,臉不是黑的就是白的青的,看著嚇人!瑞生也是的,平時看起來那麼一個規規矩矩的小子,居然敢和少爺同桌吃飯,還有那和尚,一個出家人吃肉比誰都狠,這叫怎麼回事!”

    “你他娘的少說兩句行不行?”

    盡管那一晚回來之後次日一大清早就磕頭賠罪,徐勛也沒說什麼,但金六何等滑溜敏銳,只看徐勛進進出出多半都帶著慧通,今天甚至連瑞生都提溜出去了,卻留著自己看門,再加上下午那應老兒溜了過來對他很是威逼利誘了一番,他這心里甭提多煩悶了。

    這會兒厲聲呵斥了婆娘,見金六嫂摔下抹布黑著臉就走,他也懶得去理她,竟是蹲在門上看著外頭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看到遠處依稀有燈光,忙站起身來。

    隨著燈光漸近,他方才看清了是一輛什麼標記都沒有的尋常平頭桐油馬車。只他多年來的老本行就是伺候車馬,眯縫眼楮一瞧就看出那拉車的馬訓練有素,少不得多看了幾眼。然而,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就他張望的這功夫,那馬車竟是徑直朝自己這邊來,還沒停穩,車廂中就敏捷地鑽下來一個人。

    “是徐七公子家麼?”

    “是是,勞駕請問您是……”金六點頭哈腰地問了一句,手里就被人塞進了一份帖子,他在衙門多年,好歹也認得不少字,低頭借著那來人手中的燈籠一瞧,見是一個王字,他略一思忖便道了聲稍待,自己把衣角往腰帶里一揣,就立時撒腿朝里間跑了去。

    他這一走,車上的人卻等不及,竟是打起車簾徑直跳了下來。那燈籠的微光依稀照著他的頭臉,不是王世坤還有誰?下了車的他左顧右盼看了好一會兒,總覺得這黑漆漆的地方很不習慣,所幸沒等多久就聽得內中有動靜,一抬頭就看見徐勛出來了,連忙笑著迎了上去。

    “徐老弟!”

    “我看到那帖子還不敢相信,沒想到真是王大哥您來了!”

    徐勛滿面春風地和王世坤見禮打了招呼,立時就把人往里頭請,走了幾步卻又回頭對金六吩咐道︰“王公子的隨從人等你和你婆娘照應照應,盡心一些,別怠慢了。”

    “是是是。”

    金六點頭哈腰陪著笑臉,眼見得徐勛陪著王世坤進去,他立時轉過身來招呼跟車的人。然而,那車夫卻絲毫沒有下車入內的意思,就連隨車的那小廝也是倨傲地揚著下巴說自己就在車里等,他好說歹說,總算是把小廝請到了門房里好茶好水款待,可兜兜轉轉好容易問出對方來歷,他就不由得使勁吞了一口唾沫。

    就剛剛那個衣著不怎麼起眼的公子,竟然是魏國公的小舅子?

    昨日白天金六雖駕車送徐勛和慧通去了一趟應天府衙,可回來只載了慧通一個,慧通也不是饒舌的,因而他並不知道內中的這一遭隱情。想起自己在清平樓向伙計打聽的時候,那伙計也說設宴邀了徐勛的是一位貴人,再印證此時情形,他更是覺得腦袋都有些發昏了。直到想起下午三房的應老兒悄悄來套自己話時的威脅和許諾,他方才突然笑了一聲。

    “還真是古話說得好,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話一出口,發現那小廝滿臉狐疑鄙薄地看著他,金六也不生氣,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就出了門房。這次他雖是站在大門口,卻一手撐著門框,起頭那種患得患失的情緒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站在那里好一陣子,他才開始琢磨內中王公子的來意。想到腦袋也痛了,他突然又聽到黑暗中依稀有細微的馬蹄聲和車 轆聲,可抬眼一瞧卻只見一片黑洞洞。

    他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才一回頭就突然震驚地再次扭頭,這一次卻看見一輛通體漆黑的馬車從黑暗中滑出,看上去仿佛無聲無息,他這一驚卻比之前更甚。

    起頭王世坤的那輛馬車仍停在外頭,駕車的車夫蓋著厚厚的披風正在座上打盹,甚至連旁邊有馬車經過也沒留意。這後一輛馬車就穩穩當當地繞過了前者,貼著牆根在徐家左手邊停了。還不等使勁吞了一口唾沫的金六上前問話,車廂中就傳來了一個不容置疑的聲音。

    “進去通報你們七公子,傅公來了。”

    雖說這一次沒有帖子,但金六正心驚肉跳,哪敢遲疑,慌忙轉身就快步往里頭沖去,步子比起頭那一次更急更快。而馬車里的人卻輕輕挑起車簾瞧了瞧,目光從對面的馬車落到這座小院,繼而方才放下了手。下一刻,內中又傳來了低沉的聲音。

    “公公,大約是王家的車。”

    “唔。”

    不過片刻功夫,徐勛跟著金六再次匆匆趕了出來,只這一回旁邊還多了一個王世坤。後者見到徐勛到馬車邊上深深一揖到地,繼而兩個人先後低頭下了車來,等到金六把燈籠提高一些照亮,他看清了來人的頭臉,慌忙快步趕上前行禮不迭。

    “小子拜見傅公公。”

    傅容似笑非笑地打量著王世坤和徐勛,隨口說道︰“這麼巧,賢佷也到了這兒來?”

    徐勛只是微微一笑,王世坤卻覺得心里一突,緊張之下竟是脫口而出道︰“傅公公明鑒,是家姊讓我來的……啊,不是,是我惦記著上午的事,想要和徐老弟合計合計。”

    “一點小事,看你緊張的!”傅容很自然地擺了擺手,這才扶著陳祿緩緩入內,一面走一面四下里打量,仿佛毫不經意似的說道,“咱家也只是一時起意過來瞧瞧,沒打擾你們兩個年輕人的正事吧?”

    “哪里哪里。傅公公大駕光臨,小子高興還來不及。”

    徐勛緊隨其後笑吟吟地說了一句,卻是自來熟地去攙扶了傅容的另一邊胳膊。眼見這一幕,跟在後頭的王世坤驚愕更甚,直到旁邊袖子被人拉了兩下,耳邊傳來了一聲少爺,他側頭認出是自己那小廝,方才甩開人低低喝了一聲︰“你到外頭吩咐老馬警醒些……不,索性把馬車停在旁邊不拘哪條巷子里,別在這礙眼!”

    而一旁早就被人遺忘了的金六見王世坤的小廝答應一聲一溜煙往外跑了,而王世坤則是追著前頭幾人進了二門,他站在那里愣了許久,突然忍不住使勁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那啪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清脆無比,剛從廚房里邊擦手邊出來的金六嫂看著這一幕,頓時唬了一跳。

    正房中,徐勛扶著傅容居中坐定,見這位大笑吟吟地看了過來,他知道是自己的精心設計起了效用,當下坦然回看了過去。而王世坤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怎麼也琢磨不透這其中的關聯,面上別扭心里別扭,卻又不敢開口。下一刻,傅容就突然笑了起來。

    “好你個徐勛!”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4 AM

第五十二章 貴客盈門(下)

    盡管傅容是笑著說這話的,又是沖著別人,但王世坤還是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緊張。直到傅容側頭看向了他,他才趕緊把這擔心別人的心思丟到了一邊去,慌忙垂下了頭。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迎面傳來了傅容淡淡的聲音。

    “賢佷從前紈褲的名聲在外,咱家聽說得耳朵都起老繭了。今晚上你能來這一遭,就算是魏國夫人的授意,也足可見你不但本心不錯,這人也還聰明。好了,這麼晚了,若是你回去踫到夜禁,報上魏國公的名字也是麻煩,先回去歇著吧。魏國夫人的意思咱家也明白了,趕明兒一定登門拜訪。”

    “不敢不敢,論理家姊是該去拜望公公的。”王世坤慌忙躬身行禮,打疊精神回答了這麼一句,待直起腰時卻是側頭去瞅了一眼徐勛,見對方含笑沖自己點了點頭,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公公,那個關在南城兵馬司的徐良,是否要我再去打個招呼?”

    “瞧不出來王公子還是個熱心人?”傅容見王世坤被自己一句話說得噤若寒蟬,也就打消了再開玩笑的打算,輕輕擺了擺手道,“此事咱家自有計較,再說有你前頭那話兒,諒朱老三不敢為難了人。回去記得和魏國夫人打個招呼,免得她替你擔心。”

    等到王世坤退了出去,傅容才轉向了徐勛,見人雖是垂手低頭不和自己對視,可剛剛徐勛和王世坤的眼神交流,還有初見自己時的熱絡主動,再加上此前的點點滴滴,他哪里不知道這少年郎的心性,當即沒好氣地喝道︰“不要裝了,這時候倒知道規規矩矩了,之前你詭計百出的時候,怎麼不知道敬畏?”

    見徐勛一下子抬起頭滿臉驚愕地看著自己,傅容這才板起臉道︰“咱家是說,你傍晚時分對你六叔玩的那一招!”

    “公公您怎麼知道……”

    聽到這脫口而出的幾個字,眼見徐勛仿佛是見了鬼似的,繼而就露出了極其懊悔的表情,傅容不禁啞然失笑,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斜睨了一眼陳祿道︰“聽聽,這小家伙以為你的錦衣衛都是吃干飯的,指量自己做的事情能瞞過所有人!”

    “小子……小子……”

    “小子什麼?你小子還真是賊大膽,你就算明天扯了你六叔的虎皮做大旗,可要知道,你們徐家長房也不是沒有倚靠的,人家一出來你六叔就能頂得住?再說了,你讓那小僮僕在後頭裝大人物,明天那宗族大會上,你預備讓他怎麼出現,怎麼應付你們徐氏一族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一味的大膽,那是愚蠢!”

    “公公教訓的是。”徐勛再次低下了頭,卻是一字一句地說,“只小子無依無靠,不得不如同此前在魁元樓上六叔高升宴時一樣兵行險招。就算是不能保住父親留下的這點家產,小子也不會白白便宜外人得了去。”

    傅容一下子皺緊了眉頭,不悅地說道︰“莫非你小小年紀,也要學那些標榜忠良的士大夫,玩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傅公公高看我了,小子只是憑本心做事,怎敢攀那些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忠良?小子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敵得過,自然要把敵人狠狠掀翻在地;若是敵不過,那便制造機會;實在不行,不是什麼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是你要搶走我的玉,我就先摔了那塊玉,來日再崩碎他滿口牙!”

    一席話說得斬釘截鐵,別說傅容身邊侍立的陳祿聽得面露驚色,就連傅容亦是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你就沒有想過,拿出咱家的名刺度過這一關?”

    “想過,但……家中六叔也算是在府衙為官,尚且不認識此物,族中親長就更加不識了。隨隨便便拿出來,別人一來不信,二來……也墮了公公的名聲。”

    “哈哈哈,咱家倒是忘了這個!單單一個容字,一張大紅燙金名刺,別人興許是未必認得出來。”傅容一時間竟又笑了起來,笑罷突然站起身,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徐勛道,“不過也別小看了這玩意,該拿出來的時候就拿出來,自有用得著的時候。你和徐良救了咱家的養子,咱家的面子在這南京,不說保你們一個富貴,保你們平安卻還是能夠的!”

    “多謝公公。”

    見徐勛再次一揖到地,傅容微微一點頭,就這麼徑直出了門去。直到陳祿跟上來攙扶著,徐勛又一路送將出來,他都一句話都沒說,直到馬車徐徐起行駛出去老遠,他才對旁邊的陳祿吩咐道︰“明日你來府里接一趟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這小子到時候準備耍什麼花招。”

    陳祿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公公真信他明日能玩出什麼花樣?須知他又不知道長房背後有工科給事中趙欽……話說回來,公公怎的不告訴他那小僮僕的身份,還有徐良的……”

    “徐良的事情暫時不用告訴他。至于那小僮僕的事,與其這節骨眼上讓他驚慌失措,還不如明日看看有沒有人會拿著這事做文章,若是沒有就罷了,若是有,也順帶瞧瞧他到時候會如何決斷。”傅容說著就伸了個懶腰,隨即似笑非笑地說,“自打離開京城,這好些年實在是無聊透頂,難得看一場民間雜耍卻也不錯。咱家話都說明白了,看看他是不是悟得咱家的話什麼意思,別讓咱家失望了!”

    這邊廂傅容和陳祿坐馬車離去,那邊廂徐勛一回正房,慧通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一打照面就痛心疾首地在那使勁拍了幾下桌子。只見那可憐的桌子在他的巴掌下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終于堅挺地沒有散架子。

    “我說徐七少,好容易把人家傅公公盼著了登門,你這不會說話是不是?非得什麼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人家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事,你干嘛非得自己背?”

    “你也聽見了,傅公公說的是,保我和徐大叔平安,不是保我們富貴。但是,有這平安兩個字,咱們眼下還怕什麼?”

    見慧通一下子卡了殼,徐勛這才抱著雙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人家保我們平安就足夠還了先前的救命情分,可我們之後呢?我記得你上次對我說,傅公公在京城已經沒多少人脈了,年紀一大把,再加上養子尚未能夠撐得起門面,想來最擔心的是今後。而徐大叔如今落拓,但實則出自名門,他這時候幫上徐大叔一把,日後徐大叔又怎會不知恩圖報?”

    慧通被徐勛說得漸漸瞪大了眼楮,一屁股在徐勛對面坐了下來,上上下下瞅了他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問道︰“這就是你讓我泄消息給陳祿的緣由?可這是徐八的事,和你什麼相干?”

    “徐大叔什麼性子你不知道?要是沒我們相幫,傅公公人在南京,對京城的事鞭長莫及,事情成得了?”

    徐勛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見慧通一時啞口無言,他才扭頭轉身回了東屋。要說他沒爹沒娘無依無靠,傅容並不是沒可能打起慧通開玩笑時說的那一茬。得天之幸,徐良竟然還有那樣的身世來歷,如果傅容真的好好考慮過這件事的好處,那麼他的機會就來了!

    攤上徐家那麼些極品親長,再加上一個圖謀叵測的趙欽,他又除了寫字沒有八股文的功底,要走什麼科舉簡直是天方夜譚,他也等不起那許多年,只有劍走偏鋒求進。幸虧老天爺都在幫他,王世坤今天來得早,事情已經商議停當,否則傅容一攆人,他上哪兒再找人去?

    狹路相逢,有備者勝!他可不想就這麼籍籍無名地在這大明朝如同一片落葉一樣默默無聞腐朽老去!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5 AM

第五十三章 踫撞(一)

    一大清早,太平里附近的幾條巷子就熱鬧了起來。宗族盛會向來是聚居于此的徐氏族人的一樁盛事,一來每次舉行的時候,總會對貧弱族人給予救濟,二來則是族中出色的子弟,多半會得到族長的相應獎勵,至于三來,則是為了那有的是熱鬧可瞧。

    尤其是這一次,宗族大會還沒開之前,小道消息就已經漫天流傳,誰都知道二房那位向來胡鬧的七少爺多半是要倒霉了,于是這一大早往那軒敞的宗祠大院里搬桌椅開始,眾多徐姓人氏就開始議論紛紛了起來。

    “要我說小七是活該。沒了爹娘就該好好振作,看看他從小到大都干了些什麼好事。”說話的中年人一面嗤笑,一面仔仔細細擺設著那張主桌上頭的銅香爐。

    “活該?那些鬼話你也相信?長房三房四房那幾個老不死的,早就看中了二房那幾百畝地,這才挑唆了人把小七帶壞了,這你還看不出來,瞎了眼了!”一個干瘦漢子抖開桌布,隨手糊拉上去就算完了,“長房還生怕讓人翻身,把救了小七的徐良那房子都燒了!”

    “這還不止,聽說長房有意讓小三過繼給二房,獨吞那大筆家產。”

    “那都是以訛傳訛,這些鬼話你們也信!”

    隨著這個沉著的聲音,三間屋子里頭忙碌的眾人紛紛回頭,看清是一位族老,紛紛點頭哈腰地自顧自去忙活不迭,誰也沒再嚼舌頭。只是在暗地里說話的時候,這各式各樣的流言仍是以光速傳播了開來。哪怕是已經做好了一切預備的徐大老爺,當聽到長子徐動稟報這些話語的時候,仍然氣得肝疼胃疼全身都疼。

    “這些養不熟的狗東西……平日里領東西領錢糧的時候全都是一個個殷勤討好的嘴臉,眼下竟然敢在背後嚼這種舌頭!你給我記下,一個個都記下,到時候等年底了,讓他們好看!”見徐動連聲答應,徐大老爺按著右腹輕輕吸了一口氣,隨即才低聲問道,“趙大人已經過來了?”

    “是,趙大人過來了,正在偏屋羅先生陪著喝茶。”徐動確定地點了點頭,可想想南城兵馬司送來的消息,他仍是不免擔憂,當即繞到椅子後頭輕輕揉捏著父親的肩膀,“爹,六叔既然前天能挑唆了王公子去給徐勛撐腰,今天會不會再出什麼蛾子?萬一他請動了魏國公……”

    “笑話,魏國公何等身份,會出來給一個區區敗家子撐腰?”徐大老爺從鼻子里冷哼了一聲,隨即就拍掉了徐動的手站起身來,“你六叔能夠謀得主管經歷司的位子,說是和魏國公攀上親認了叔佷,其實是走的王家的路子,讓魏國夫人吹得枕頭風。可魏國夫人就算是再得寵,世子早定,她的兒子決計承襲不了爵位,挑唆魏國公管這種閑事,她不敢!”

    父子倆正商議著,大門突然被人一推,緊跟著竟是徐勁大大咧咧闖了進來。這位三公子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綢面緞里直裰,頭上卻戴著一頂不倫不類的逍遙巾,手中還搖著一把泥金折扇。徐大老爺一見他這幅裝扮就氣不打一處來,正要呵斥幾句,外間就傳來了一個管事的聲音︰“老爺,各處的族人都差不多到齊了,三老爺四老爺請您出去呢。”

    “知道了。”

    徐大老爺也懶得再看幼子,扶著徐動的手就徑直往外走去。被撇下的徐勁眼見得父兄竟是這般無視自己,頓時惱火至極,啪的一聲合上了扇子,隨即惡狠狠地啐了一口︰“慣會裝模作樣,有什麼了不起!要真是小爺我把你們做的那點子事情都抖出來,看你們能道貌岸然!”

    外間宗祠大院內,一張張椅子上早已端坐了一眾尊長。除了主位之外,左邊一溜三張椅子上,最上手徐邊的那張椅子空著,下頭坐著兩個人,而右邊的第一位則是留給徐迢,只眼下位子還空著,顯見人還沒來。至于剩下雖還有幾把交椅,坐的不過是旁支輩分高些的老人,也就是為了顯示尊老之意,誰也不會在意這些又沒錢又沒勢的人。至于眾多小一輩們,有的隨著長輩站著,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塊,唯有徐勛被一個人撂在角落里無人搭理。

    已經來了好一陣子的他並沒有在意這些忽視和輕視。盡管為了今天的事,他已經幾乎兩個晚上不眠不休,但這會兒的精神卻異常亢奮。哪怕是一道道或憐憫或嘆息或鄙薄或厭惡的目光從身上掃過,他始終就這麼靠在牆上紋絲不動,直到院子里傳來了一個高喝的聲音。

    “族長到!”

    隨著這聲音,徐大老爺甩開了徐動的手,就這麼步履穩健地走了上來。當了幾十年的族長宗子,他在那兒一站一開口,在外人看來自有一種淵岳峙的風範,尤其是開篇幾句漂亮話,就連徐勛也不禁微微一笑,暗想後世某些離開秘書就開不了口的人還真得和這位學學。當徐大老爺終于說完了這一大通話,到了祭宗祠的關鍵時刻時,站在極其靠後位置的他終于聽到上頭傳來了意想之中的話。

    “這祭宗祠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說。二弟離家多年杳無音信,我們這些做兄弟的也曾多方托人尋找,但至今尚未有回音。遙想二弟當年仗義豪闊,族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受過他的好處,我每每想起就扼腕嘆息。只不過……”說到這里,徐大老爺一掃四周,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厲聲說道,“二弟不幸,家中竟是出了一個逆子!”

    盡管在場的徐氏族人幾乎都料到徐大老爺必然要發作,可這前揚後抑的話一出口,依舊是引得下首嗡嗡嗡好一陣議論聲,更多的人都扭了頭去看徐勛。眼見這一貫在族中惡名如潮的敗家子依舊鎮定自若地站著,幾個還記得徐二老爺當年仗義的老一輩人忍不住暗自嘆氣,可終究是沒一個人敢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結交匪類,斗毆以致自己重傷,甚至鬧得南城兵馬司上我的門詢問根由!”徐大老爺再次提高了聲音,語調中帶出了深深的痛心疾首,“這等胡作非為,我太平里徐氏的名聲都丟盡了!我忝為族長,不曾約束這等敗壞名聲的子弟,亦是有錯在先,我在這兒向諸位賠罪!”

    當徐大老爺舉手深深一揖的時候,四周圍眾人紛紛起身不迭,有的謙讓有的勸說有的幫腔,一時間無數唇槍舌劍朝徐勛飛了過去,仿佛能在他身上扎出幾個透明的小洞來。侍立在一旁的徐動冷眼旁觀,見徐勛始終不為所動,不知怎的,心中總有些不安。就在這時候,只聽主位上的徐大老爺突然再次喝了一聲。

    “徐勛,你還不認罪?”

    聽到徐大老爺終于點了自己的名,徐勛這才稍稍活動了一下肩膀,不緊不慢地站了出來,朝上頭隨隨便便拱了拱手道︰“請教大伯父,我犯了何罪?”

    “你……”徐大老爺被徐勛這漫不經心的態度噎得心中一陣憋氣,正要怒喝說話,卻不料外頭突然傳來了一個笑聲。

    “不是說辰正三刻才開始的麼?怎生竟是早了一會?”

    隨著這聲音,眾人紛紛往後瞧去,這才見到一身天青色常服的徐迢邁進了院門,隨即微微一笑就拱了拱手。面對這一位族中如今絕無僅有正當著官的六老爺,一眾徐氏族人自是紛紛還禮不迭。而主位上的徐大老爺看到眾人紛紛巴結徐迢的情景,瞳孔不覺猛地收縮了一下。

    “對不住,實在是來晚了些。原本是衙門有事,昨晚上熬了個通宵,本以為未必能做完的,結果正巧在時辰前料理完了,所以我就趕了過來。”徐迢笑容可掬地團團一揖,見那邊幾個遠房兄弟輩的殷勤指認了自己的位子,他就信步走了過去從容坐下,隨即才抬頭看著徐大老爺道,“我剛剛進來之前,似乎聽著大哥在問罪?”

    隨著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偌大的院子里一時靜寂無聲。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5 AM

第五十四章 踫撞(二)

    剛剛被徐勛頂撞得一陣憋氣,這會兒又被徐迢的突然到來攪和了一遭,徐大老爺不知不覺抓緊桌子的邊緣,仿佛要硬生生在上頭按出兩三個指印來。好一陣子,他才終于是緩和了這連番打岔下的邪火,威嚴地再次環視了眾人一回,這才冷冷盯著面前的徐勛。

    “你還敢狡辯!起頭我已經說得清清楚楚,結交匪類,斗毆以致自己重傷,還驚動南城兵馬司來我面前問話。哼,我們徐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不等徐大老爺再編排什麼罪名,一臉從容的徐勛卻突然插話道︰“族長大伯父剛剛說為了我那一丁點小事,居然驚動了南城兵馬司,不知道可有什麼憑據?今天徐氏一族上上下下的族人盡皆在此,何妨去南城兵馬司邀上那位朱指揮來給大家做個見證,也好看看我徐勛是賢還是不肖?”

    “你……”

    盡管已經做好了今天會遭遇不順的準備,可徐大老爺萬萬沒想到徐迢尚未發難,竟是自己最瞧不起的敗家子一再挑釁,心念一轉就重重一巴掌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反了你了!長輩面前,你只有聽教訓的份,哪里有你開口的余地!如今你爹不在,我不但是族長,也是你的尊長,當然有權教訓你!來人,給我請出家法來!”

    此話一出,下首頓時又是好一片嗡嗡嗡的議論聲。眼見身旁早有人去宗祠中取家法,而徐勛卻依舊挺立不動,徐大老爺只覺得嘴角眼角眉角全都是一陣陣哆嗦,突然劈頭蓋臉地怒喝道︰“你這孽障,還不給我跪下!”

    “南城兵馬司朱指揮到!”

    這通報聲幾乎和這厲聲呵斥同時響起,兩股聲音沖在一起,不少剛剛還看著徐大老爺的人幾乎全都紛紛回頭往門外瞧去,場中頓時一片混亂。盡管先頭進來的徐迢亦是朝廷官員,但終究是徐氏一族的自己人,因而這會兒朱指揮這一到,徐大老爺哪怕心中再驚疑,也只能暫且丟下依舊挺立在那兒一動不動的徐勛,帶著三老爺四老爺和幾個族老之類的尊長慌忙迎將出去,就連徐迢亦是跟著一同起身。

    不一會兒,眾人就簇擁了一個中年人進來。只見這人五彩妝花玄色圓領衫,烏紗皂靴,腰束一條亮銀帶,雖是容貌不起眼的瘦高個子,硬是被這身行頭撐起了幾分官威來。待到徐大老爺殷勤地請他入座時,他卻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四下環顧了一眼,待看見了居中而立的徐勛,嘴角不免微微抽搐了一下,隨即才笑了起來。

    “不用了,今天是你們徐氏宗族的家事,本司這趟來就說幾句話。前些天你們家七公子被襲受傷,那伙賊人事後一哄而散,一時也沒地兒找去。只南城範圍之內,不少人都受過這些狗東西的害,幾天之內不少人告了上來。”

    朱指揮說著又頓了一頓,隨即才仿佛咬文嚼字似的說︰“即日起,這事情本司會著人嚴密追查,總給你們徐家一個交待,不會讓徐七公子被人白欺侮了。就這麼一樁事,衙門還有要務,本司就不多留了!”

    說完這話,朱指揮就這麼淡淡地一點頭,竟是二話不說扭頭就走。這時候,他背後起頭沒人注意的蔣吏目方才閃了出來,卻是眼疾手快地一把攔住了打算留著朱指揮再追問什麼的徐大老爺,因笑道︰“朱指揮說的極是,這家中的小輩受了外人欺負,原是家里長輩給做主才是,尤其是當初徐二老爺這般仗義疏財,受過他好處的人這麼多,如今人不在,諸位怎麼也該照應照應他留下的孤兒吧?否則,豈不是被人笑話徐氏一族連個天理道義都不講!”

    說完這話,見朱指揮已經揚長而去,蔣吏目沖著徐勛丟了個眼色,收回手就笑眯眯地一招手,跟來的幾個差役立時跟上,一行人來得快去得更快,須臾就退得干干淨淨。

    然而,剛剛朱指揮蔣吏目兩個人的話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院子里的所有人都一個不拉地聽到了。且不說徐大老爺是如何紫漲了面皮,三老爺四老爺是如何尷尬不安,就是上上下下的其他族人,也一個個都渾身不自在。

    通族上下,有幾個人當初沒受過徐二老爺徐邊的好處?

    眼看朱指揮的到來和說話就猶如重重一巴掌甩在無數人的臉上,徐勛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嘲諷微笑。因而,當徐大老爺幾乎得靠扶著徐動的手,這才勉強挪回了主位的時候,他不等人坐下,就一字一句地說︰“請教族長大伯父,佷兒這交接匪類,以至于南城兵馬司找上門來的罪名,如今還做不做數?”

    徐大老爺根本就沒想到一直和長房合股做生意,最是親近的朱指揮,這一次竟毫無預兆地在背後捅了自個一刀子,要說這心里七竅生煙也不為過。此時此刻,當徐勛一開口說出這麼一句話的時候,他只氣得眼前一黑,喉頭竟是涌著一股又是咸又是甜的滋味,于是這坐下來的時候不免急了些,那沉悶的聲響聽在別人耳中不算什麼,但對他自己來說,卻又是屁股下頭一震,一痛之下連臉都有些抽筋了。

    “孽障,你別高興得太早了!”

    終于憋出了這麼一句話,徐大老爺靠著那堅實的靠背,再加上一旁徐動攙扶著他的手微微用上了幾分力氣,他終于從那種極度的懊惱失望中回過神來。他甚至沒注意到四周圍的族人中,除卻不少長房這一系的堅定擁躉,其他人都在悄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只顧著把那幾乎能噴火的目光從徐勛的臉上移到了徐迢的臉上。

    一個無依無靠的敗家子怎麼可能折騰出這些,這後頭定然是徐迢搗鬼!

    徐大老爺自然不會一味怒視著徐迢,須臾,他就轉向了那邊坐立不安的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又悄悄向旁邊的徐動做了個隱秘的手勢,徐動見狀立刻會意地悄然而退。這時候,一直穩坐釣魚台的徐三老爺輕咳一聲站了起來,輕輕地捋了捋下頜保養得極好的那一叢黑須。

    “小七交接匪類驚動官府既是沒有,卻有另一樁事情至今存疑。要知道,二哥的原配發妻逝世多年,二哥當初把小七抱回來的時候,只說是自己的兒子,甚至都沒在族譜上留下小七母親的名姓,這于理原本就不合。”相比剛剛徐大老爺一上來就呵斥怒罵,徐三老爺這回卻是不緊不慢,口齒極其清楚,“從前二哥在也就罷了,但眼下二哥多年音訊全無,這子嗣上頭便是最最要緊的,總不能讓人混淆了血脈,各位說是也不是?”

    若是起頭一開始就丟出這話來,照之前安排好的,自是有的是人應和。但徐氏一族中會看風色的人太多了,剛剛先是徐迢姍姍來遲打了個岔,繼而又是朱指揮親自給徐勛把那罪名消了,此時此刻一眾人等不得不掂量今日的風頭究竟往哪兒轉。于是,徐二老爺哪怕說得有理有據,下頭的應是者卻稀稀拉拉,看得徐大老爺越發咬牙切齒。

    好在這時候,已經有一個小廝領著一個馬臉婦人上來。那馬臉婦人五十出頭,卻身著一身窄袖花布衫子,看上去體態很有些風騷,一上前就自來熟似的含笑團團道了個萬福,顯見是個精明饒舌的。見著這個人上來,徐大老爺方才覺得心定了,斜睨著一旁穩若泰山的徐迢,又掃了一眼站在那兒滿臉平靜的徐勛,他便不疾不徐地問道︰“那婆子,你是什麼人?”

    那馬臉婦人笑吟吟又屈了屈膝︰“小婦人是個穩婆,也就是大伙兒俗稱的接生婆子。”

    “那你這輩子接生了多少人,都能一一記得?”

    “爺說笑了,過手的孩子少說也有百八十,小婦人哪里能記得這般清楚?只有十幾年前的一樁事情,小婦人怎麼也忘不了。一來接了小婦人過去的男人是有名樂善好施的徐二爺,二來那孕婦產後大出血,苦苦哀求請徐二爺照應她的孩子,她來世做牛做馬也一定會好好報答。徐二爺也真是漢子,竟是一口答應,說是會將她的孩子當成自己兒子一般撫育。”

    倘若真是十幾歲的少年,聽到這話不說晴天霹靂,至少也是驚駭欲絕。然而,徐勛兩世為人,事先又早防備了徐家使這種陰毒伎倆,這會兒站在旁邊看著這場好戲,卻是忍不住笑了起來。瞥見下首的徐迢一時眉頭緊皺,他甚至還有余暇輕輕沖著這位六叔點了點頭。

    徐大老爺卻沒留意徐勛,一面心中暗自得意,一面不冷不熱地問道︰“當初我那二弟讓你去接生的孩子,身上可有什麼記認?”

    “呃……小婦人記得,他手肘上有一塊小小的青記,這腦袋上的旋兒稍稍偏右一些。”馬臉婦人只一歪頭就笑著說了這麼一句,旋即突然又一拍巴掌道,“對了對了,徐二爺還曾經說過,這族中這一輩的孩子是力字輩,所以當著那奄奄一息的女人給襁褓中的孩子起了個名字,記得……記得起了個單名勛字,這不應該叫徐勛?”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6 AM

第五十五章 踫撞(三)

    這徐勛兩個字一出,偌大的宗祠院子里這才是真正一片嘩然。不管是心中存疑的,幸災樂禍的,心懷叵測的,嗤之以鼻的……不論什麼心情表情,幾乎每個人都是拉著旁邊的人議論紛紛,只有那有座位的幾個尊長,還有孤零零站在那兒的徐勛一聲不吭。

    “你剛剛說你是穩婆,你是哪里人?一直在哪兒住?”

    自打剛剛來了之後一直保持沉默的徐迢終于站起身發了話,這淡淡的兩個問題一出,眼見四周皆靜,他也不等那馬臉婦人回答,突然冷笑了一聲︰“這金陵城的穩婆少說也有百八十,今天是誰找了你來這兒說這番話的?二哥當年雖說是有些名氣,可還不到滿城皆知的地步,況且誰都知道小七是二哥回金陵時抱回來的,怎的到你這就變成了二哥找了你去給人接生?至于那些表記,全都是有心人隨隨便便能看見的,天知道你是不是道聽途說!”

    徐迢從吏到官,成天就是和文牘案卷打交道,各種各樣的詭辯之詞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這幾句話一問,頓時全場鴉雀無聲。哪怕是已經有所防備的徐大老爺,眼見得人前多數不哼不哈的老六一下子這般言辭凌厲,他不禁心中一突,按著桌子想要站起來出聲時,卻不防徐迢竟是就這麼緩緩坐下了。然而,與那坐下的姿態截然不同的是,那比之前更鋒利的話刀。

    “若是你胡言亂語,也不用勞煩別人,我直接帶了你回應天府衙,看看三木之下,你這供詞究竟有幾句是真的!”

    徐迢剛剛坐著不吭聲,瞅著不過是族中尋尋常常的一個長輩,但這會兒一開口,不但那馬臉婦人噤若寒蟬,更多的人都記起了這一位是如今徐氏一族中唯一一個出仕的,都記起了前些天還去賀過這一位的高升。于是,就連想要站起來幫幾句腔的徐三老爺斟酌再三,離開椅子的屁股也又坐了回去,更不要說別人。而徐大老爺只覺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越發坐立不安,眼角余光不知不覺就往一角掃了過去。終于,他等到了一個猶如仙樂一般的聲音。

    “生母未明,原就是身份不明,就是徐迢兄搬出大明律來,那上面也是這麼寫的。”

    隨著這聲音出來的是一個身著青衫四五十許的文士。盡管和徐迢是差不多的打扮,身材亦是相仿,但此時這人這麼施施然走出來,形容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範,剛剛安然而坐言語如刀的徐迢竟是就被這麼比了下去。即便是徐迢自個,看著這個走出來的人,暗地里早預備了許久的下半截話,一時間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甚至生出了一種難言的驚疑。

    “趙給事!”

    徐大老爺心頭大石終于落下,此時慌忙離座上前深深長揖︰“您難得來指點動兒一二,沒想到正遇到徐氏宗族事,委屈您在偏屋等了這麼久。區區小事,何勞您這工科給事中……”

    “都是老交情了,徐兄不介意我插嘴你們族中的內務就好。”

    趙欽含笑打斷了徐大老爺的話,見滿座眾人包括徐迢在內都起身不迭,他便矜持地點了點頭,隨即不緊不慢地說︰“大明律上都有明文,一者良賤不婚,一者不得犯奸。雖說徐邊昔日亦是有美名在外,但既是不知道此子生母是誰,便不能保準此事。既如此,容留此子為徐邊嗣子,哪怕不是混淆血脈,至少也是名不正言不順的事。換言之,當年將這徐勛的名字上了戶籍黃冊,就已經是徐邊藐視律法!”

    此話一出,哪怕是有心回護的徐迢,這會兒也是被噎得倒吸一口涼氣,更不用說四周圍其他的徐氏族人。盡管都是朝廷官員,工科給事中也只是七品,和徐迢的應天府經歷司經歷亦不過平齊,但只要年歲大一點的都知道這其中的區別。

    南京工科給事中是南京官,俗稱南科,雖說並不是最得意,但只要有大佬賞識,提拔上京在六部轉一圈,再熬上一段時日,極可能就是貴不可言,哪像徐迢還只是才開始掙扎?

    徐勛前幾天才剛剛得知句容趙家的存在,雖通過慧通這個前西廠的人物打聽了一些情形,但真正見面,那卻和道聽途說完全不同。眼見趙欽就這麼背手一站,四周圍的徐家人就全都懾于那種氣勢,連徐迢亦是被其人輕飄飄一通話噎得啞口無言,他定了定神,便不動聲色地邁上前了一步。

    “趙給事的意思是說,小子不該上徐家族譜麼?”

    趙欽這才回轉身來,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徐勛片刻,隨即淡淡地說︰“長幼嫡庶,禮法大倫。你是令尊的兒子也好,不是他親生也罷,生母未明這四個字已經是鐵板釘釘了。就算依照徐二爺當年抱你回來的意思,將你歸在他名下,承嗣卻是于理無據,于法無依。況且,我聽說你從前不思進取舉止無狀,你敢說沒有?”

    這居高臨下的責問,聽在徐勛耳中固然刺耳,但四周圍的旁人聽來,卻是有的如釋重負,有的幸災樂禍,有的敬佩稱贊,有的欲言又止。見那邊廂的六叔徐迢蠕動嘴唇,仿佛要說些什麼卻又始終有所顧忌,徐勛哂然一笑,就這麼坦坦蕩蕩抬起頭來。

    “沒錯,我當初糊涂是有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小子也不想為過去的錯事辯解。只是,大人固然是朝廷官員,站在為人子的面前指斥我爹不是,我卻聽不得!藐視律法這四個字,我爹還當不起!”

    徐勛也不管四周圍的人是如何一副驚駭的表情,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看著趙欽。眼見這位眉頭微皺,下一刻仿佛就要拿出官員的威勢來,他立時提高聲音大喝一聲︰“世伯,您看見了沒有,他們可是連我爹的名聲都不放過!”

    這一聲世伯不但讓徐大老爺一下子面色突變,就連趙欽亦是想起了此前羅先生的話來。至于徐迢則是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頭,側頭往外那麼一看,卻只見兩個人晃晃悠悠抬了一乘青布小轎進門,就這麼大喇喇地停在了門口。

    “趙兄要說于理無據,于法無依,又口口聲聲說什麼大明律,那我不妨和你辯白辯白。大明律上是有一條立嫡子違法,其中確實寫得清清楚楚,其乞養異姓義子,以亂宗族者,杖六十。若以子與異姓人為嗣者,罪同,其子歸宗。但後面還有一句話,其遺棄小兒年三歲以下,雖異姓,仍聽收養,即從其姓。我問你,徐勛為徐邊帶回來時,年幾歲?當時徐氏一族可有人二話,可有人質疑?他被抱回來的時候還在襁褓之中,哪怕不是徐二兄的親生子,便是作為養子,亦是鐵板釘釘。當時無人言語,如今卻眾說紛紜,這簡直是笑話!”

    趙欽雖是口口聲聲大明律,但他是工科給事中又不是刑科給事中,而且就算是刑科給事中,也哪里有功夫去精研刑名,因而,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一砸,他頓時猶如剛剛徐迢踫到他措不及防似的,一下子卡了殼。而那青布小轎里頭的人並未就此罷休,而是話語越發凌厲。

    “徐二兄當年仗義疏財,街坊四鄰多受其惠,如今他多年沒音信,徐勛一個孤兒竟是被人擠兌得連存身之地都沒了,這徐氏一族,不呆也罷!徐勛,你過來,把徐二兄當年的信拿去,給諸位尊長和這位趙大人好好看看!”

    快步上前到青布轎子旁接了那封信,徐勛便轉身走到徐大老爺面前,就這麼雙手呈遞到了其人面前。徐大老爺雖是面色難看,卻仍是接了過去,只是也不知道太緊張還是太懊惱,幾次都沒能拆開封口,到最後還是徐動幫了忙,他才終于從里頭抽出了那薄薄一張信箋。偌大的信箋上頭只有墨跡陳舊的數個大字,一眼看去頗為刺眼,竟真的是徐邊筆跡。

    而這時候,轎子中的人仿佛生怕別人看不見信中內容,一字一句地說道︰“徐二兄當日在信中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子勛年幼,乞多照拂。若族中親長不仁,當復其母姓,出宗可也。只怪我此前疏忽大意,沒想到故人之子竟是被人逼到了這田地!”

    “世伯言重,原本就是小子糊涂,這才落人口實。”

    聽著這話,看著那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徐大老爺,又斜睨了一眼一旁雖沒湊上去看信,面色卻很不好的趙欽,徐勛站了片刻就轉過身來,看著四面八方的人說︰“自從我爹多年沒音訊,我寫了不知道多少信,只可惜卻一封都捎帶不出去,也常常托付族中長輩兄弟尋找,可全都是冷言冷語。如今各位叔伯竟指斥我不是我爹的兒子,我也沒什麼好說。我爹信上既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各位想來也不想再日日見著我礙眼。只不過,哪怕我從今以後不是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我爹終究是我爹,我還有一件能為我爹做的事!”

    他一下子從懷里掏出了好幾張紙,一字一句地說︰“應天鳳陽滁州和州多地大旱,朝廷正在招募民夫興修水利,令各地富戶樂輸錢糧,其中多捐者通報朝廷,朝廷自有嘉獎。另外,應天府貢院多年年久失修,官府也在收納富戶捐贈。為著這兩件事,我已經把我爹名下的所有田產一並捐了出去,想來朝廷既要嘉獎,我爹若是還在,興許就能回來;我爹若是真的遭了不幸,他也大可安慰!”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7 AM

第五十六章 踫撞(四)

    嘩——

    盡管這一天的宗族大會一波三折,但直到徐勛撂出這樣的話來,那才是真正的石破天驚。機關算盡如徐大老爺等人,一個個又驚又怒,哪怕城府深沉的趙欽亦是臉色鐵青。事不關己如那些旁支抑或不得勢的族人,那議論喧嘩的聲音仿佛能把這院子四周的屋子瓦片都給掀翻了。就連事先已經得知過徐邊當年留書所言的徐迢,亦是只猜到經過沒猜到結尾,此時亦僵在了那兒。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徐大老爺只覺得怒火直沖腦際,甚至忘了徐勛這話的利害,那巴掌仿佛是不知道疼痛似的重重拍在了桌子上,“誰給你的權力處置你爹留下的財產,誰給你的……”

    “誰給我的權力?我爹把這些地契都留給了我,自然是任憑我做主!既然你們誰都把當年那個樂善好施的徐二老爺忘得干干淨淨,那我來找!”徐勛不給暴跳如雷的徐大老爺再次喝罵發火的機會,就這麼笑呵呵地信手一拋,將手中的一把紙片撒向了天空,“這是官府的回執,各位叔伯兄弟不妨好好看看,想來不少人都很想知道,我爹究竟有多少產業!”

    長房等等的如意算盤雖說是自己打得響,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再加上這幾天慧通和尚狠狠散布了一回消息,幾乎就沒人不知道二房那點家產招人惦記。此時此刻,眼看那幾張紙片在空中飛舞,那幾位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尊長們呆若木雞,底下那些旁系子弟們甭提多幸災樂禍了,甚至有好事饒舌的躲在後頭起了哄。

    “徐七少好樣的!”

    “這才是大忠大孝!”

    只不過,這零零碎碎的聲音卻很快就被一聲怒喝打斷了。就只見徐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徐大老爺身後沖了出來,沖著徐勛厲聲喝道︰“別他娘的裝了!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昧下二叔多年的積蓄,拿這些亂七八糟的紙片糊弄族中親長!”

    好!

    哪怕是向來看不上幼子的徐大老爺,這會兒也忍不住在心里為徐勁的突然攪局喝一聲彩。瞅見趙欽亦是面色轉緩,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主意,他當即也厲聲喝道︰“徐勛,就憑你身份未明之際擅做主張,還在大庭廣眾之下胡言亂語,我這個族長就萬萬容不得你!來人哪……”

    仍舊是在這近乎節骨眼的時刻,外間一個小廝慌慌張張沖了進來,幾乎是踉蹌跪倒在地,聲線竟是又急又快︰“族……族長大老爺,外頭……外頭魏國公府派人來了!”

    魏國公!

    今天這宗族大會前前後後來的人實在是太多,因而這會兒聽到魏國公三個字,除了昨晚上在傅容來之前和王世坤商議停當,一大早拿到了王世坤送來這幾張紙片的徐勛,其余人等全都只覺得說不出的意外。就連徐迢這種和魏國公徐輾轉攀上了叔佷關系的也覺得不可思議。須知他認了魏國公徐為叔父以來,魏國公府都少有派過人見他,這會兒怎會如此?

    眾目睽睽之下,一個頭戴小帽身著皂色圓領衫的漢子進了門,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廝。他旁若無人地大步進來,左右一看便高聲問道︰“誰是徐七公子?”

    “小子正是!”

    見徐勛整整衣衫上了前來,那漢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好一陣,面上突然滿是笑容,從懷中取出一物便雙手送了上去︰“在下是國公府總管萬全。我家國公爺說,若是天底下為人子女者都有徐七公子這份心意,何愁孝道不弘?貢院重修有徐七公子為表率,滿城那些家境殷實卻出一丁點錢還不樂意的實在是該羞死了,應天士子也都會感念徐七公子的仗義疏財!至于興修水利,原本就是利民惠民的事,這等善舉更應該表彰。所以,國公爺一定替徐七公子上書表彰令尊,另外就是這張帖子。”

    說到這里,那萬全仿佛是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四周眾人,這才笑吟吟地說︰“我家國公爺說想見見徐七公子這難得的孝子,所以特意下帖子,請七公子明日赴國公府。”

    最初的寂靜過後,四周圍又是好一陣嘩然驚嘆。然而,相對于那些看熱鬧的族人們那種上上下下的激蕩心情,徐大老爺簡直連一頭撞死的心情都有了。一旁扶著他的徐動最能體會到父親這種憤恨懊惱不甘,因為他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氣,這才勉強讓父親站在那兒,而不是在人前丟丑一屁股癱坐下來。

    看著笑吟吟行禮答應的徐勛,趙欽的臉上再也維持不住起初的儒雅溫和。起頭在里頭屋子注意外頭情形時,他還覺得徐家上下太沒用,竟是連一場原本十拿九穩的戲也演不好。誰知道他自己出來才剛剛佔得上風,那一個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世伯就突然語出驚人把他駁得灰頭土臉,隨即徐勛更來了這完全出人意料的一招,還居然有魏國公府出面為其撐腰!

    只是,句容那幾塊地並不僅僅是他對人所提的風水,還有另一重緣由,就這麼白白丟了,他又怎麼吞得下這口氣,舍得下背後的大利!只恨他嫌羅先生之前那點子過于小家子氣,不屑一顧地否了,否則這會兒也不至于落得這般田地,可這會兒要是再提出來……

    仿佛是老天爺為了彌補他心頭的驚怒,剛剛跳出來質疑了徐勛,緊跟著卻因為魏國公府來人而被人遺忘的長房三少爺徐勁,此時突然冷笑了起來,隨即大聲嚷嚷道︰“什麼孝子,什麼善舉,竟然敢僭越在身邊使用閹人,光是這一條你就罪該萬死!”

    閹人!

    這短短一會兒,場中便幾次風雲突變,興奮多了也就變成了麻木,然而,這突如其來的言語卻能讓已經麻木的人也陡然之間清醒了過來。剛剛還對徐勛滿臉堆笑說話的那魏國公府總管萬全,此時此刻也一下子斂去了笑容。只他雖是家奴,可在豪門內早已歷練得處變不驚,一見徐勛面色紋絲不動,他就立時反應了過來,當即仿佛沒聽見似的再次滿臉笑容。

    “閹人?”趙欽舉目四顧,眼角余光終于瞥見了隱在人群中沖著自己微微點頭的羅先生,心頭一松的同時,他不禁對這個知心識意的清客更生賞識,當即看著徐勁道,“什麼閹人?”

    眼見得剛剛都忽視了自己的一眾人等又把目光投在了自己身上,徐勁得意地掃了老子徐大老爺一眼,這才清了清嗓子說︰“趙大人只問徐勛,他身邊那瑞生是不是閹人?朝廷向來有禁令,那小子的老子居然敢把人送去悄悄閹割了,事有不成把兒子往徐勛那兒一送,自己則畏罪潛逃,這事情有是沒有?誰要是不信,立馬把那瑞生拿來一查驗,是真是假立見分明!”

    “三哥想說的就是這些?”

    一直等到徐勁一口氣嚷嚷完這些,徐勛才搶在所有人前面,開口問了這麼一句。見徐勁也不答話,滿臉輕蔑地看著他,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他老子既然已經畏罪潛逃,那我想問一句,是誰告訴三哥你,瑞生是閹人?”

    徐勁一下子面色一變,低頭看了看左手捏著的紙條,旋即方才突然醒悟了過來,立時色厲內荏地瞪著徐勛道︰“你管我從哪兒聽說的,只說有還是沒有!”

    徐大老爺這會兒也終于回過神來,立時端出了族長的氣派,厲聲喝道︰“徐勛,你不要打岔,只說此事有還是沒有!”

    眼見此情此景,趙欽心里只慶幸羅先生找對了人,竟完全沒有注意到起初那乘青布小轎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當即沉下臉道︰“朝廷律例森嚴,要是你真敢膽大包天收留自宮閹人,就連魏國公也庇護不得你!”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7 AM

第五十七章 豪賭(上)

    徐氏宗祠中這一日的熱鬧可以說是真大發了,就連門前看著的小廝們都忍不住往里頭張望,因而那一乘青布小轎晃晃悠悠從門內出來,雖引來了門口幾個人的張望,可更多人都是伸長了脖子往里頭張望,沒人顧得上這一頭。因此,當這轎子拐進旁邊一條少有人走的小巷,繼而又從小巷轉到大街,大街轉到小巷這好一陣轉悠之後,哪怕是宗祠里有人匆匆追了出來東張西望,一時之間也早沒了轎子的蹤影。

    只不過,路口茶棚里安然坐著喝大碗茶的幾個人,卻把最初那小轎從宗祠里出來的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吩咐,就早有人悄悄從座位上起身,悄然跟了上去。而安坐不動的傅容看著不久後門內追出來卻失望而歸的兩個身影,忍不住微微一笑。

    “這小子倒是知道見好就收……話說回來,沒想到他就在咱家的眼皮子底下演出了這麼一場好戲,王世坤那小子果然不是真正的紈褲,竟也配合得天衣無縫!”

    陳祿見傅容笑得臉上皺紋都仿佛舒展了開來,不覺也抬頭往那邊宗祠看了一眼,隨即苦笑道︰“公公,都是我事先沒預備周全,這麼大的消息居然還是今天到了這兒才剛剛得知。那小子也實在是太敗家了,好歹是幾百畝地,若是尋個好賣家,一畝地興許能賣到七八十貫,他居然就這麼大大方方拱手捐了出去。”

    “要不是這樣,能打動魏國公?這燙手山芋想當初是咱們幾個守備推來推去,最後落到他頭上的,魏國公正焦頭爛額呢,有人一出手就送了這樣一份大禮,于他又是半點壞處沒有的,再加上魏國夫人吹點枕頭風,又能送咱家一個面子,他出面一趟何樂而不為?那徐家子最聰明的就是扣著大義兩個字,縱使趙欽再咬牙切齒,這一回是一丁點便宜都休想佔得!”

    “可那小子之前說什麼讓人崩碎滿口牙,只怕是難了。”

    傅容聽陳祿這麼說,頓時笑了笑︰“一個小孩子,說話里頭帶些氣性卻也正常。剛剛的那個校尉不是說,趙欽被氣得臉都青了?這些清流一個個都是嘴皮子最利索的,能把這等人噎得說不出話來,他這心計預備就已經夠可觀了。要說起來……”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眼看一個身著青衫的矮瘦漢子從那宗祠里一溜煙奔了出來,三步並兩步就到了他跟前,就這麼徑直單膝跪了下去︰“老祖宗,有人指斥徐勛的小廝瑞生是閹人,那宗祠里鬧開了……”

    這話還沒說完,傅容就一下子捏緊了茶杯,臉上的笑容凍結了片刻,隨即就若無其事地又笑了起來︰“這種陰私的事,咱家還以為除了錦衣衛沒人打聽得到,想不到啊想不到,居然真有人能揭出來!這些清流,竟是比錦衣衛鼻子更靈!陳祿,來,咱們去那邊看看熱鬧!”

    宗祠大院中,仿佛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徐大老爺和趙欽先後一喝,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眼見局勢仿佛有變化,終于有了些底氣,一一站出來也附和了兩句。他們這一吭聲,有依附長房過活的徐氏族人自然少不得幫腔,而剛剛躲在後頭給徐勛喝彩的人畢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這三三兩兩竊竊私語,以訛傳訛之下,這閹割火者的罪名不免被放大了無數倍。眼見徐勛始終沉默不語,四周圍漸漸陷入了一片沉寂。

    別人不曾留心那青布小轎,徐迢卻是自始至終看著那邊,察覺到人悄悄走了,他的眉頭從舒展到緊皺,突然冷不丁想到,徐勛背後並不止剛剛那青布小轎中的這一個人。見那魏國公府總管萬全面色亦是變幻不定,他終于開口喝道︰“徐勛,此事究竟有是沒有?”

    “有。”

    徐勛吐出了這麼一個字,見趙欽徐大老爺等人大多露出了釋然的微笑,尤其是徐勁更是一瞬間洋洋得意了起來,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不過,瑞生不是私自淨身。”

    趙欽此時心中大定,向那萬全投去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這才刷的打開了扇子,似笑非笑地說︰“不是私自淨身?笑話,若是朝廷令州縣列名進上的,怎會在你這兒!他私自淨身固然是一個死字,你容留此等人,同樣難逃大罪!所幸今天敗露了出來,否則魏國公上書褒獎錯了人……”

    “瑞生是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公公暫時放在我這兒的人!”

    “那南京官場上下豈不是全都丟了臉面……”趙欽正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隨即突然意識到徐勛開口說了什麼,一時間臉色陡然巨變,竟是脫口而出質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瑞生是南京守備兼司禮監太監傅公公暫時放在我這兒的人!”徐勛深深吸了一口氣提高了聲音,見滿院子的人不是大眼瞪小眼,就是在那不可思議地看著自己,他環視了他們一眼,最後才再次看著趙欽說道,“趙大人可還要我再說一遍?”

    “胡言亂語!”這一次卻是徐大老爺怒斥了一聲,緊跟著也不知道第幾次狠狠一拍那堅實的桌子,“你竟然敢攀誣傅公公!”

    剛剛問話的徐迢這時候卻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那張大紅名刺他親眼見過,朱四海又到清平樓打聽過,此時徐勛再這麼說,他自是確信這脫胎換骨的族佷必然和傅容有關系無疑。然而,有關系是一檔子事,把瑞生的事情扯到傅公公身上又是另一檔子事。于是,他當即重重咳嗽一聲,下一刻就站起身來。

    “小七,就算傅公公對你青眼相加,這等大事卻不可信口開河!”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徐勛,為了讓徐勛明白棄卒保車的道理,他甚至又加重了語調道,“閹割火者雖是大罪,但不知者不罪,傅公公向來是明察秋毫的人,不會冤了你。”

    徐迢口口聲聲傅公公,徐大老爺起頭只當是徐勛情急之下胡言亂語,這會兒聽著頓時生出了不好的預感,徐動也不覺捏緊了攙扶著父親胳膊的手。趙欽則是死死盯著徐迢,仿佛想從這位新晉應天府經歷司經歷的臉上瞧出什麼花來。至于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兩人面面相覷之余,彼此的臉色都異常難看。唯有徐勁完全不相信這一茬,立時又嚷嚷了起來。

    “你說傅公公就是傅公公,拿出憑證來!”

    “要憑證?那敢情好!”

    徐迢還來不及開口阻止,就只見徐勛從懷中一下子掏出了一張燙金大紅名刺掣在了手中。眼見這事情已成定局,他權衡再三,終究是心中吃不準,于是便默默坐了回去。

    而這時候,趙欽盯著這名刺的大紅顏色,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甚至連徐勁叫囂質疑這東西的真假,徐勛冷言冷語嘲諷,徐大老爺再次怒喝,四周吵成一鍋粥他都沒留意。直到耳邊陡然之間再次陷入一片寂靜,他才回神抬頭,卻發現面前不遠處站著一個極其面熟的人。那人雖不曾穿錦衣挎繡春刀,背後也沒有跟著那些錦衣校尉,可那秀氣的臉淡淡的眉,還有那招牌式的陰騖眼神,他卻是怎麼也不會認錯的。

    “陳祿!”

    陳祿卻仿佛是根本沒看見趙欽盯著自己,也沒聽見這咬牙切齒似的迸出來的兩個字,淡淡地沖著徐勛點點頭道︰“徐勛,傅公公要見你,跟我走吧。”

    盡管陳祿身著便服,但徐大老爺聽到趙欽脫口而出的那兩個字,再加上此人一來便旁若無人地道出了這麼一句話,他終于有些站不住了。偏生這時候一旁的徐勁仍然不明就里,竟是又大聲喝道︰“別口口聲聲拿傅公公來糊弄人,你是什麼人!”

    陳祿微微咧開了嘴,那保養得極好的雪白牙齒在日光下仿佛反射出了一道鋒銳的精光︰“我是誰?只要一日趙給事的奏折尚未得準,我陳祿就一日還是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19 AM

第五十八章 豪賭(中

    南京錦衣衛指揮僉事!

    盡管弘治朝的錦衣衛早已不復他們前輩們的威名赫赫,但在民間傳言中,這三個字仍然擁有非同一般的凶名。于是,仿佛是一股寒潮陡然之間席卷了這個小院似的,那些叫囂也好質疑也罷,都結結實實凍在了每個人嘴里。尤其是徐大老爺,這會兒更是跌坐在椅子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就連嘴唇也微微哆嗦了起來。而剛剛開口質疑的徐勁,被這麼一句硬梆梆的話一砸,雖年輕力壯不至于頭昏眼花,可在陳祿的逼視下亦是忍不住連退了好幾步。

    父親和弟弟都不中用,徐動看到徐三老爺和徐四老爺亦俱是噤若寒蟬,又見趙欽面色鐵青只不做聲,哪怕再不情願,也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了拱手道︰“陳指揮,今日之事……”

    “今日之事?”陳祿玩味地挑了挑眉,又斜睨了趙欽一眼,“剛剛不是已經有人拿出了當年徐邊的親筆信嗎?若族中親長不仁,復其母姓,出宗可也。既然從族長到下頭那麼多尊長,都覺得這徐勛行事忤逆,那就得了,從今往後他就不再是你們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不過,一碼事歸一碼事,魏國公要上書表彰,那還是應該照舊才是。”

    剛剛憑借著多年在魏國公府歷練出來的那份處變不驚,萬全自那閹人之說突然爆發開始就一聲不吭,一直捱到眼下陳祿出現。這會兒聽得這話,他頓時笑了起來,連連點頭道︰“陳大人說得極是,一碼事歸一碼事,國公爺的承諾和邀約自然一切照舊。”

    “那就好了。”陳祿這才轉向了徐勛,微微頷首道,“徐勛,你爹在那信上讓你復母姓,你可知道你娘姓什麼?”

    “陳大人,雖然我爹留下了那封信,但小子可以出宗,從今往後再不是太平里徐氏的人,卻絕不會改姓。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我爹的兒子,自然還姓徐!”

    見徐勛低了低頭,但那恭敬的言語中卻流露出了幾分倔強桀驁,陳祿那冷臉上不覺露出了一絲贊賞的笑容,當即說道︰“好,就依你。只那些田產你捐了就捐了,你爹無論是在或不在,得知此事想來都必然不會怪罪于你。至于那房子,自然還是你的。”

    “陳指揮這麼武斷,未免不妥吧?”

    趙欽才開口說了一句,就見陳祿那目光陡然之間看向了自己,眼神中既有嘲弄,也有諷刺,但更多的卻是猶如夜梟一般讓人不寒而栗的冷意,他那些有理有據的說辭竟是被憋了回去。這時候,陳祿方才環視了周遭那些或瞠目結舌或不敢直視的徐氏族人,淡淡地說︰“一個破院子而已,若是你們族里還有人不平的,盡管派人到我家帳房去支領房錢!”

    此話一出,哪怕還有人惦記徐勛那院子的,一時間也再不敢多話,于是徐氏一族那許多人,竟是只得眼睜睜看著徐勛那半大小子就這麼揚長而去。直到過去良久,呆若木雞的人們方才聽到了一聲咳嗽。

    “大哥今天還要祭祖麼?”徐迢看著面如死灰的徐大老爺,語帶譏誚地說道,“我看若是大哥身體不好支撐不住,今日祭祖不若延後幾天再說!鬧出這麼大的事情,我們太平里徐氏的臉這才叫真正丟盡了!我衙門里還有事,不多留了!”

    眼看徐迢就這麼拂袖揚長而去,不等徐大老爺蠕動嘴唇說出話來,徐三老爺徐四老爺也都干笑著托詞身上不爽快,一時間,其余幾個同輩的旁支兄弟等等都品出了滋味來,全都說自己另有要事,更有下頭年少的晚輩好事起哄道︰“今兒個宗族大會不就是為了趕小七出去嗎,人都走了還在這耗什麼!”

    “就是就是,耽誤這一天的活計少多少錢,誰補給咱們!”

    “連二房的地都沒了,長房還能拿什麼錢來填補!”

    此起彼伏的喧鬧聲中,根本不用徐大老爺這族長開口說什麼,院子里原本擠得滿滿當當的人一哄而散,不一會兒就零零落落只剩小貓小狗三兩只。面對這一幕,本就氣怒攻心的徐大老爺死死按著胸口,但終究這口氣憋得太狠,竟是腦袋一歪就這麼昏厥了過去。于是,接下來少不得又是大呼小叫雞飛狗跳,甚至沒人注意到趙欽和羅先生什麼時候離開的院子。

    “混賬,可惡!”

    一上馬車,趙欽再也維持不住人前的風度,惡狠狠地罵了好幾聲,這才頹然嘆了一口氣,又是懊惱又是憤恨地說道︰“蛇鼠一窩,真是蛇鼠一窩!那老閹奴多少年不哼不哈,這一次居然也跳出來和我作對!”

    羅先生還是第一次看見趙欽這般失態的模樣,最初自是緘默不語,直到趙欽憤憤地罵了老閹奴,他這才輕描淡寫地說道︰“東翁,傅公公當年在宮中的時候,也是一號人物。這等人多年不出手,如今一出手就是對著東翁而來,需得提防醉翁之意不在酒。”

    趙欽原待伸手去拿自己心愛的那把紫砂壺,可聽到這話,手不覺僵在了半空中。好一會兒,他才縮回了手來,直勾勾地看著羅先生問道︰“羅兄,你的意思是,今天的事情是那老閹奴處心積慮,原本就是沖著我來的?”

    “我怎敢斷言,只是有這可能罷了。”

    眼見趙欽一下子面色大變,隨即閉上眼楮面露躊躇,羅先生不禁微微一笑,沒事人似的打開了自己那把山水折扇輕扇了兩下,心中斷定趙欽必然會朝這條路子深入思量。

    一個微不足道的徐氏敗家子,居然能引來這樣激烈的踫撞,還真是意外之喜!不過,那小子還真是夠狠,不論是對別人還是對自己!

    ***********************************

    跟著陳祿出了徐家宗祠,先辭別了魏國公府總管萬全,徐勛忍不住長長吐出了一口氣,說是神清氣爽也不為過。今天他看似付出了很大的代價,這才成功甩脫了徐家那些貪得無厭的族人親長,但相對于自己賭贏了這一趟,那代價實在是不足為道。為了能出現今天這樣戲劇性的效果,他死了多少腦細胞耗了多少精神,身上的包袱終于全都甩出去了!

    “喂!”

    沒法把這種輕松表露在臉上,他腳下的步子倒是越走越輕快,就在這時,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喚聲。見前頭的陳祿也突然停下步子,那鷹隼似的眼楮四下里一看,他卻搶先一步注意到了那聲音的來源,對陳祿告了一聲罪,立時就走到對面牆根底下停著的那輛車前。

    “你又來了?”

    “什麼叫做又!”

    一只縴縴素手沒好氣地掀開了窗簾,隨即露出的就是一張熟悉的俏臉。只是此時她那臉上滿是氣鼓鼓的表情,瞪著徐勛的眼楮里更滿是氣惱的怒火。

    “要不是大小姐讓我到這兒來看看你今天怎樣,我才不會跑這一趟!好心沒好報!”

    “你還是這一點就爆的急脾氣,我才說了一句話,你就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不等小丫頭再次暴走,徐勛便莞爾一笑道,“放心,我今天這一關已經安然過了,從今往後,我和徐氏一族就再沒有什麼關聯。”

    “什麼放心,誰擔心你了……”小丫頭沒好氣地輕哼一聲,臉上的那種如釋重負卻難以掩飾。見徐勛瞅著自己直笑,她立時放手摔下了窗簾,沒好氣地背轉身子靠在車廂壁上,“過關了就好……等等,什麼叫做和徐氏一族再沒有關聯?”

    眼見剛剛倏然落下的窗簾一下子又被人一把掀起,面前赫然是一張驚詫的臉,徐勛忍不住莞爾。奈何他已經瞥見那邊等著的陳祿皺起了眉頭,因而只得長話短說道︰“詳細情形等我以後有空再對你說。既然你是偷跑出來的,就別耽誤太久,早點回去!免得到時候被人發現了圓不回謊,那時候喊打喊罰,你叫苦都來不及。”

    扒著窗口的沈悅看著徐勛一笑轉身,忍不住反唇相譏道︰“就知道信口開河,我是正正經經和干娘一塊出來的……”

    “哪家會有這樣的規矩,丫頭每次出來都要女扮男裝?”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20 AM

第五十九章 豪賭(下)

    聽得徐勛頭也不回撂下的這句話,沈悅不禁一愣,竟是忘記摔下窗簾,只顧著低頭端詳著身上這交領右衽的男式青布衫子,那黑布面子的千層底布鞋。每次出來都這麼換一身,她早就已經習慣了,倒忘了倘若她不是沈家小姐,出來原是不用這麼鬼鬼祟祟的。

    等到回過神來,她再一抬頭時,卻看到徐勛已經跟上了前頭那個陌生男子,兩人一前一後上了對面那輛平平無奇的馬車。然而,那馬車剛剛徐徐起行,四周圍就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了五六個人來,嚇了一跳的她剛探出身去,就只見這些出來的人竟是如同隨從似的牢牢將那車拱衛在了當中。不但如此,隨著那馬車漸行漸遠,加入扈從的人竟越來越多,到最後那輛普普通通的馬車前後,竟是簇擁了少說也有十幾二十人。

    “難道那車里是什麼大人物?可魏國公府來的人剛剛不是先走了啊……到底剛剛徐家宗祠里頭到底怎麼回事,干娘怎的還不出來?”

    在車里又等了好一會兒,沈悅只覺眼前一花,隨即就發現李慶娘竟已是敏捷地鑽上了車。坐穩的李慶娘也來不及解釋什麼,先是揚聲吩咐車夫快走,等到馬車漸漸起行,她才平復了一下剛剛飽受折騰的心情,用最簡略的語言把剛剛的經過對沈悅說了一遍,見小丫頭的臉色時而憤怒,時而驚訝,時而瞠目,時而贊嘆,最後的眼神中赫然是不加掩飾的高興喜悅,她忍不住伸手按在了那柔軟的肩膀上。

    “大小姐,他解決了自己的麻煩,甩開了徐家,和沈家的婚約想必真的如同他對老爺說的那樣並不放在心上。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心機,把徐家那些親長,連同那個趙給事中都一塊耍的團團轉,這種男人野心太大,你日後最好不要再見他了!”

    “干娘也覺得這他是早有預備,有意唱的這一場大戲?”

    沈悅臉上仍留著一絲喜色,問得卻是絲毫不相干的問題。沒等李慶娘回答,她就笑了起來,臉頰上卻只有右邊露出了單個可愛的小酒窩︰“我就知道,昨天他還說什麼騙騙人耍耍奸使使詐,果然是早就預備好了。他這家伙最會在人前扮老實,人後使蛾子,早知道就不用到這兒看一回,白擔心了。”

    眼見自家小姐根本就沒聽進去自己的勸告,李慶娘只覺得說不出的心煩意亂,思來想去只得有意引開話題道︰“對了,大小姐,今天魏國公府那個萬總管給他送了帖子,說是要表彰他的善舉,咱們若是也能走走這條路子,老爺豈不是就不用受那趙家的挾制?”

    “嗯?”回過神來的沈悅卻再次蹙起了眉頭,好一陣子方才搖了搖頭,“這法子不行。他是傾其所有,而沈家則是太多則樹大招風,更招人惦記,太少則根本不起眼,再說干娘你也說了,顯見他是有傅公公撐腰,否則魏國公怎會給這樣的面子?唉,他過了這一關,咱們沈家的事情還沒個結果呢。干娘,趁著趙欽吃了虧無暇他顧,你去句容一趟,查一查咱們家和他家里的那些地究竟有什麼干連,順便再看看能不能打探出趙欽的劣跡。回頭我再試探試探祖母,看看能不能再打聽到什麼,總而言之,我絕不會讓趙家的逼婚得逞……”

    連珠炮似的吩咐了這一連串,這會兒的沈悅,眼楮里閃動著懾人的光芒,就仿佛徐勛的大功告成激起了她那好勝心似的,只心里卻盤算著另外一遭,嘴角竟是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既這麼狡猾,下次找他合計合計取取經總是可以的吧?她通風報信這麼多回,這就算小小要一次回報了。

    ***************************

    別過小丫頭的徐勛心情很不錯,然而,跟著陳祿踩著車鐙子上了那輛馬車,他才一低頭鑽進車廂,就看見那正中而坐似笑非笑的傅容,連忙垂下頭想要行禮,可偏生無巧不巧,這腦袋卻突然磕在了車頂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好了好了,坐下吧,見了咱家倒是手忙腳亂的。搬出南城兵馬司那朱老三,還有魏國公府給你撐腰,又故技重施讓你那小廝去宗祠里演戲的狡猾上哪兒去了?在那宗祠里頭逼問長輩的氣勢都上哪去了?散盡家財的豪氣哪里去了?”見徐勛聞言訥訥低頭,傅容又嗤笑道,“再有,對著那麼多人把咱家的名頭搬出來給你頂缸的膽子又上哪兒去了?”

    見徐勛不自在地依言坐下了,他這才輕哼一聲道︰“咱家今天要是不認,看你今天怎麼收場!那個叫瑞生的小家伙才跟了你幾天,你就這麼不分輕重!咬準了你只不知情,有咱家保著你,你穩穩當當就能達成目的過了這一關,為何一定要保著他?”

    面對傅容那銳利的目光,徐勛沉默了好半晌,這才開口說道︰“回稟公公,小子……小子只是不忍心。他雖是有爹,卻是等于沒有,和小子的境遇一樣。小子自幼便沒有父親照拂,和他相處日子雖不多,可也把他當成了家人一般,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喪命。小子知道辜負了公公的教導,知道今次信口開河罪該萬死,但憑公公處置。”

    徐勛沒有抬頭,仿佛覺察不到面前那位久經滄海難為水的大是怎樣的表情。但是,坐在他對面的陳祿,卻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傅容那怔忡的神色。即便是他自個,年幼時在族中受盡;冷眼欺凌那段經歷亦是刻骨銘心,此刻雖能保持若無其事的模樣,但心情卻激蕩難平。

    “他才跟了你幾天,又是身子殘了的,你居然沒有瞧不起他,還把他當成家人?”

    “那是他爹造的孽,又不是他心甘情願的!再說,就算是情願的,不過是為生計所迫走這條路,世人既然笑貧不笑娼,又憑什麼取笑他們!還有,這種陰私的事情連我都不知道,他們又不是錦衣衛,從哪里打聽出來的?欺人太甚!”

    傅容不比陳祖生,發達之後沒有去找什麼家人——因為他是被層層轉賣,最後能進宮可以說還是運氣,于是養在膝下的嗣子和他並無血緣。因而,盡管他早就過了那種因人及己容易被打動的年紀,可眼看徐勛先頭見招拆招把別人的謀劃壞得干干淨淨,可偏偏卻在輪到瑞生的時候露出了破綻,甚至不惜第一次動用了那張大紅名刺,他幾乎不假思索地打發陳祿出了面。此時此刻,見徐勛竟是抬起頭就這麼坦然地看著自個,他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小子,真敢說……不過說得好!”

    得了這一句評語,徐勛知道這一關算是真正過了。閹割火者固然是大罪名,但傅容是什麼人,這點小事對于其來說,正是可以輕輕巧巧完全抹平的。他有幾種方式可以解決瑞生的事,但他偏是選取了最危險的一條路,就是為了搏傅容出面表態,為了搏傅容這等中官和趙欽那等清流原本就是格格不入!更何況,傅容一定會警惕那些人如何打聽到這等陰私!

    于是,當傅容在那問他瑞生的種種情形,他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卻是沒有添油加醋多說小家伙的好處,只把瑞生的執拗忠心認死理描述得活靈活現,竟是把傅容逗得哈哈大笑。

    “有其主必有其僕,這還真是個有趣的小家伙!只不過……”傅容頓了一頓,面色微微一凝,這才看著徐勛道,“只不過可惜了。忠心也好,執拗也好,都不是在宮里出頭第一要緊的,第一要緊的是隨機應變。以他的性子,到了那地兒,興許連骨頭都不剩了……”

    傅容一面說一面留心徐勛的表情,見他一下子露出了憂心焦慮,那手又仿佛無意識地抓緊了那木質凳座,他這才慢悠悠地說道︰“若是他能有你這應變的本事,那就不愁了。徐勛,你想去京城去看一看麼?”

    “想。”

    盡管知道傅容這話不止一個意思,但徐勛仍是似乎不假思索地答了這麼一個字。答得利索的他知道接下來的言語關系重大,因此緊跟著就笑說道︰“徐大叔對我說過京城,只他說自個很小就離開了京城,那些胡同巷子都幾乎記不得了,唯一記得的就是什剎海邊的柳樹和園子。他醉酒的時候還說從前富貴過,說那時候三四進的大宅院,百八十間的屋子……說得活靈活現和真的似的……”

    與其說那是徐良的自述,還不如說這是慧通對他的轉述,只徐勛說得極其自然,再加上傅容已經詳細打探過了徐良的底細,因而聽徐勛這熟絡的口氣,他心中更是遲疑了起來。

    中官要出頭靠本事不如靠機緣,放著眼前徐良很有希望到手的世襲伯爵,而把眼前這小子送到宮里,這幾率實在是相差甚遠。眼前這小子渾身消息一點就動,要是能靠這一層關系進身,憑他護著那瑞生的重情義,決計不會把自己的提攜就此丟開。而若是走那條路,指不定這小子明著不說,暗地里恨自己一輩子。況且,他身在南京離不開,徐良性子魯直粗疏,上京謀求襲爵著實不易。

    因而,他絲毫不疑有他,突然反問︰“你今天破門而出,還拿著你爹做幌子,就不怕你爹突然回來,拆穿你這鬼把戲?”

    “我爹即便回來,知道了族中人等如此凌迫,一定能明白我的苦衷。”徐勛早在破釜沉舟做出先頭決定的時候,就已經把這一茬考慮了進去,此時自是斬釘截鐵地說,“再說,傅公公說了長房背後另有他人,今日趙大人就突然出來,縱使我爹回來,也未必一定能應付過去。我不能把麻煩留給我爹!”

    “好,果然有志氣!”

    同樣一件事換一個方式所出來,聽的人感覺自然不一樣,更何況傅容對徐勛原本就大有好感。一時間,他撫掌大笑,面上露出了深深的嘉許。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28 AM

第六十章 石破天驚(上)


    盡管此前跟著慧通來“踩過點”,但真正造訪常府街那座豪宅,對于徐勛來說仍然是一次新奇的經歷。和如今依舊富麗堂皇的中山王府相比,這里雖曾經敗落過一陣子,可自從洪熙年間在勛貴之外另派太監守備南京之後,一代一代的鎮守太監往往都是在這兒度過了最後那段歲月,雖不至于把全部財產砸在這上頭,但也足以把這座昔日的開平王府翻修了一遍又一遍,無論亭台樓閣全都是名工巧匠精工細作,連書房里的一把椅子也往往不同凡響。

    然而,對于來自後世甚至參觀過紫禁城的徐勛來說,感觸更深的與其說是這庭院深深的大宅門,還不如說是那數目龐大訓練有素的下人。馬車從西角門進去,這駕車的馬就立時被人解了下來,換做兩人前兩人後的人力推拉,而到了二門前停車,立時又有一乘涼轎抬過來替傅容代步。直到傅容擺了擺手,那兩個健壯的漢子方才抬著涼轎退下,而其余人等也都退得遠遠的,只余陳祿和徐勛陪著傅容步行入內。

    “剛剛那兩個抬轎的瞧見了沒有?”傅容頭也不回地問了一句,聽徐勛答應了,他這才微微笑道,“要是尋常富貴人家,這內院重地自然全是女人,但咱家這兒除了那些僕婦丫頭,還有的是這些淨了身的。有的是從京城出來時就帶著的,有的卻是造了名冊再過一陣子就要送去京城的,偶爾也有那麼一兩個沒能進宮卻時運不錯投了咱家眼緣的。總而言之,走了這條路的人,一定要有好機緣遇到貴人,比如咱家,比如你。”

    “公公這話,小子可當不起。”

    “當得起,于你那小兒來說,你可不是貴人?”

    傅容接下來再未多話,只是一馬當先在前頭慢慢吞吞地走著。而跟在後頭的徐勛斜睨一旁的陳祿,見人始終是冷冷淡淡目不斜視,也就打消了和人搭訕混個臉熟的打算,索性一面走一面東張西望欣賞這府邸內的建築格局花草樹木,直到前頭傳來了一陣喧嘩,他這才抬起頭來,卻是正好看見一個人影笑吟吟地撲進了傅容懷里。

    “爹,您可回來了!”

    這一聲撒嬌似的爹叫得脆生生的,悅耳十分。而傅容雖說冷不防遭了這一記突襲,卻是習慣成自然似的笑呵呵抱著那少女的臂膀,待分開了方才責備道︰“都說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走路不要連跑帶跳,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

    “大家閨秀有什麼好的,爹喜歡就好!”

    說話的少女梳著雙螺髻,發間插著一支用珍珠串成的蝴蝶簪,蝴蝶的頭頂還有兩根顫顫巍巍的銀絲,顯得明眸俏麗。而仿佛為了搭配這支簪子,她身上的大紅衣裙亦是百蝶穿花紋,此時隨著她的動作,腰間的蝴蝶佩環亦是叮當作響。她一面撒嬌似的抱著傅容的臂膀,一面不經意地往後瞧去,見那邊隨著進來的除了陳祿竟還有個陌生人,頓時愣了一愣。

    “還不去見過你陳大哥!”

    少女松開了手,依言上了前來,笑吟吟對陳祿道了個萬福,陳祿自是立時回了禮。然而,少女卻並沒有就這麼回傅容身側,而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徐勛好一會兒,這才眨巴著眼楮問道︰“你是誰,我怎麼沒見過你?”

    “小子徐勛,見過小姐。”

    見徐勛只拱了拱手,不像平素那些人似的磕頭蟲,少女的眼楮頓時一亮,卻只是矜持地點了點頭就快步退回傅容身邊。只一面扶著傅容往里頭走,她就一面湊近其耳邊,低聲問道︰“爹,這徐勛是誰?是不是要送到宮里的?”

    “胡說八道!”傅容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盯著面前的少女惱怒地說,“你一個姑娘家,誰告訴你這些亂七八糟的?”

    見少女吐吐舌頭耷拉著腦袋只不做聲,傅容頓時一陣頭疼,半晌便擺了擺手道︰“好了,這兒不用你陪,尋你大哥去說話,我還要陪著客人說要緊事。對了,見著你大哥囑咐他一聲,別成天就知道捧著那些聖賢書。讀書是有竅門的,我又沒指望他給我考出個狀元來!”

    徐勛見那少女乖巧地一一答應,回身要走的時候突然又回頭瞅了自己一眼,那眼神分明有些意味難明,他雖有些好笑,可也不好在傅容面前多瞅人家的養女,于是只當做沒看見。然而,等到跟著傅容走上另一條路的時候,一旁的陳祿卻突然開了口。

    “瑾兒是傅公公的養女。”陳祿仿佛沒察覺到徐勛突然側目看他那奇怪的目光,自顧自地說,“說來也巧,當年我來探望傅公公的時候,前面門上眾人正好因為發現一個棄嬰吵吵鬧鬧,我一時興起就抱了孩子進來,誰知道傅公公前一天晚上才夢見人贈他寶玉,于是便因緣巧合養了下來。別看公公縱著她,一年到頭她出去不了兩次。”

    “外頭那麼多居心叵測之徒,她大哥都會好端端掉進水里,更何況她一個姑娘家?”

    前頭的傅容不知怎的就聽到了這話,竟是冷哼了一聲。突然,他就這麼站住了,隨即轉身看著陳祿說︰“你不用在這兒陪著咱家了,去南城兵馬司,把徐良給咱家提出來帶到這兒。”

    “南城兵馬司固然不敢違逆公公的意思,但是……”

    “就說他是救了咱家兒子的人。前頭那件事咱家還沒追究呢,若是這麼件小事還要揪著不放,到時候的結果他們可承擔得起?”

    “是。”

    等到陳祿答應之後匆匆轉身離去,傅容方才招手叫了徐勛上前攙扶自己一把,卻沒有繼續剛剛在馬車上的話題,而是自顧自地說道︰“咱家再問你,你之前真的是把所有家當都捐到魏國公府了?”

    “全都捐出去了。”

    見徐勛答得不假思索,傅容忍不住啞然失笑︰“你這小子倒是舍得!那要是拿來換錢,真金白銀足夠你下半輩子開銷了。你不是糊弄了那個吳守正嗎?就沒想著把田地壓低一些價錢兌給了他,然後拿著錢跑遠了買個戶籍逍遙快活?”

    “公公說笑了,這田地是我爹留下來的,如今能給他買個好名聲,正是我這個兒子應該做的。至于拿著錢遠走高飛,須知吳員外那樣有錢的,在南京尚且被人視作外鄉人瞧不起,更何況我這麼年紀輕輕又懷揣重金,到了其他地方,指不定有人謀財害命。如果為了這些身外之物,後半生就要隱姓埋名戰戰兢兢過日子,還不如今天這樣來得干淨爽利!”

    傅容並不懷疑徐勛敢瞞騙他。這樣的小事,只要陳祿出馬去順天府一查,一切便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魏國公府那邊也一定會給他一個準確的數字。因而,對這樣的當斷則斷,他心里更是滿意,走了沒幾步又問道︰“那你如今想想,就不心疼不後悔?”

    “心疼,但不後悔。”徐勛依舊是答得干脆,甚至還多添了一句,“當年詩仙李太白說得好,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從馬車上一路試探到這兒,直到此時,傅容這才算真正下定了決心。他側頭看了一眼身旁這年紀輕輕的少年郎,好一會兒才轉過頭去凝視著前頭的坦途大道,就這麼一字一句地說︰“徐勛,如果咱家說,讓你上京城謀一場大富貴,你可敢去?”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29 AM

第六十一章 石破天驚(下)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盡管謀劃這麼久就是只等這句話,但徐勛脫口而出的卻是斬釘截鐵的另四個字。

    “有何不敢!”

    “哈哈哈,好!”

    傅容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看錯了眼前這少年,可即便如此,此刻他聽到這四個字,仍然異常滿意。笑過之後,他沖徐勛點了點頭,示意對方繼續攙扶自己上前。兩人就這麼行走于仿佛永遠沒有止境的石子小路上,一直到穿過一座遍植桃花林的小跨院,傅容才停住腳步,抬頭看向了前頭的那座兩層小樓。

    “你這幾天就索性住在咱家這兒吧,既是要去京城,有的是東西該學,你雖機靈,終究是讀書太少了些。看看書,學學禮儀,還有京城的風土人情,那些文武大佬,宮中的得力人物,接下來的這些天你會忙得很!”

    傅容即便不開口,徐勛也知道自己的軟肋就是在這些地方。點頭答應之後,又走了幾步,他突然張口問道︰“傅公公,那我這一出來,我家里的人……”

    “陳祿都撂下那樣的話了,你家那房子沒人敢再惦記。至于你那小兒,回頭咱家會派人去接過來,他的身份一曝光,在太平里那種流言散布最快的地方,一天也呆不得。至于他家那個畏罪潛逃的老子……”傅容垂下眼楮,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這天底下有的是暗無天日的鹽礦礦山,他既是出去了,就別想回來!”

    “多謝公公!”

    見徐勛一下子松開了手,對著自己倒頭就拜,傅容一愣之下,便笑著伸出手將他一把拽了起來,哪兒還有剛剛走路須人攙扶的的老態?等徐勛站起身來,他松開手往身後一背,這才啞然失笑地說︰“見了咱家這許多回,你就磕過這一回頭,居然還是為了個不相干的外人!”

    *****************

    一個時辰之後,一輛騾車再次停在了這座昔日開平王府的西角門。門房原是要查驗,可一看到馬車後頭閃出來的那一騎人,立時低眉順眼讓開了通路。車夫打起車簾,內中下來的徐良雖是換上了一身簇新的灰布袍子,可打量著這地方,他卻總有幾分不自然,一直到後面傳來了陳祿的聲音,他才扭過了頭。

    “前院到二門還很有一段路,你應該會騎馬吧?”

    聽到這個問題,徐良卻沉默了許久,這才輕輕點了點頭。等到陳祿後頭的隨從牽了一匹馬過來,他拉著韁繩盯著轡頭和馬鐙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突然伸腳踏上馬鐙,一個利落的翻身躍上了馬背。眼見這一幕,陳祿微微點了點頭,隨即就自顧自騎馬走在了前面。一路到了甬道盡頭,下了馬的他隨手把韁繩丟給了一個迎上前來的小廝,這才帶著徐良進了垂花門。

    在南城兵馬司被關了三天,徐良原是懷著滿腔憤懣的心思,然而預料中的笞責卻並沒有到來,相反那些差役卻是好飯菜地供養著他,不時還試探他的口風。而到了今天,居然竟是南城兵馬司的那個朱指揮親自來放了他出去,還一路送到了門口,那客氣熱絡的態度讓他幾乎生出了錯覺,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曾經是大家公子的兒時。一直等來到這座鎮守太監府,他才收起了那些遐想和錯覺,但心里卻更加忐忑了起來。

    “公公,徐良來了。”

    “帶他進來吧。”

    站在小樓前,聽到這簡簡單單的兩句對答,當陳祿回過頭來看自己時,徐良慌忙整了整身上衣衫。兒時享過富貴是真的,但父子受盡冷眼也是真的;半輩子落拓困窘是真的,但行事自在不用時刻戰戰兢兢也是真的。如今面對這後幾十年來再不曾打照面的大人物,縱使是人前倔強執拗如他,這會兒也不覺是手心捏著一把冷汗。

    就算仍是昔日豪門子弟,在傅容這種人面前亦是不值一提,如今人家特意從南城兵馬司把他撈了出來,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隨著陳祿跨過門檻進去,待到從碧紗櫥左面的珠簾穿到後頭,見居中的軟榻上坐著一個猶如尋常富家翁般打扮的老者,徐良只是心中一掙扎,就低頭跪了下去。

    “拜見公公。”

    傅容見過徐勛三回,但徐良卻還是第一次見。同為養子的救命恩人,後者的功勞還大些,但他卻偏厚此薄彼,自然為的是徐勛在魁元樓徐迢高升宴上就第一次打動了隱身其中的陳祿,而徐良卻始終泯然眾人。因此,這會兒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跪在面前的落拓老者,他微微眯起了眼楮,繼而就輕輕抬了抬下巴。

    “陳祿,攙起來。”

    被人攙扶了起來,又猶如提線木偶一般按人吩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徐良不自覺地就拿出了少年時練功夫的那點本事來,那脊背直挺如松不說,身子和那看似挨著的一丁點椅面之間也留著隱隱約約的一絲縫隙,竟是仿佛在扎馬步。傅容固然瞧不出來,陳祿手底下卻不稀松,這眼楮更利,一眼就瞅出了端倪來,自然附在傅容耳邊輕輕言語了幾句。

    聽得這話,原本對徐良這糟老頭似的做派有些瞧不起的傅容這才微微動容。瞥了一眼徐良身下的椅子,又掃了一眼對方臉上刀刻似的皺紋,他突然直截了當地說︰“興安伯快死了。”

    興安伯快死了!

    這短短六個字聽在耳中,徐良幾乎是一個松勁坐倒在了椅子上,旋即就一下子悚然而驚。住在太平里已經好些年了,他守口如瓶從不對街坊四鄰透露自己的身份,也就是酒後對慧通提過一嘴,而那賊和尚的秘密他也一樣心中有數。然而,這論理應該是別人絕不應該知道的事,既如此,傅容為什麼要在他眼前提興安伯?

    “公公……”

    “咱家的意思是,興安伯快死了,可他一個兒子都沒有,要是找不到一個人來,興安伯一系就要和那許多除爵的功臣世系一樣斷了承襲。”傅容見徐良坐在那里呆呆愣愣的樣子,想起徐勛的一點就透,頓時沒了繼續解釋的興趣,就這麼懶懶地說,“這樣,陳祿,你把他帶去東二書房,去見見徐勛,讓那小子幫忙解說解說,咱家乏了!”

    **********************

    從宗祠坐了青布小轎出來,轉了一個大圈子,慧通就和瑞生半道下來,囑咐那兩個抬轎子的心腹去把轎子處理一下,隨即帶著今天超水平發揮之後再次呆頭呆腦的小家伙回了徐家小院。眼看瑞生一回到小院就坐在二門口的門檻上看著門口發愣,慧通只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打量了人好一會兒,他就走上前去,在那肩膀上重重拍了幾下。

    “還在擔心你那少爺?你就少操心吧,他比泥鰍還滑溜,事先每一件事都算計好了,出不了事!”

    瑞生側頭仰望了一下滿不在乎的慧通,不覺訥訥說道︰“可萬一我的事連累了……”

    “他說有辦法就肯定有辦法。”慧通說得振振有詞,心里想起這閹割火者的罪名,卻不免有些七上八下,臉上卻仍是沒心沒肺地笑道,“難道你連你家少爺都信不過?”

    “不,我信,我當然信!”瑞生把頭搖成了撥浪鼓,臉上憂色盡去,又死死握緊了小拳頭,“少爺一定會說到做到,一定會平平安安度過這一關……”

    這話還沒說完,一大早就去宗祠角落里貓著的金六就一溜煙地沖了進來,那猥瑣的臉上綻放開了極其燦爛的笑容,仿佛連嘴都有些笑歪了。人還離著老遠,他就大聲嚷嚷道︰“宗祠那邊一哄而散,連祭祖都給推遲了,少爺說是給傅公公請了去。那位傳話的陳指揮還說,這房子還是少爺的,誰要是不服大可以去他那兒討要房錢!嘿,從今往後,在這太平里咱們少爺就能橫著走了!”

    說到這里,金六三兩步上了前,竟是不管不顧地緊挨著瑞生在二門口的石台階旁一屁股坐了,斜睨了瑞生一眼,竟是親昵地拍了拍小家伙的大腿。

    “放心,少爺既是跟著傅公公走了,你那點小事算什麼!指不定還能進了宮伺候貴人,到時候得一場大富貴!”

    然而,瑞生卻渾然沒聽到那什麼富貴之類的言語,他只是使勁捏緊了拳頭,想要叫嚷什麼,卻偏生一丁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到最後竟是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隨即竟真的是趴在膝頭,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面。

    眼前迷迷糊糊的時候,他隱約覺得有人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時間,他那抽泣頓時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在哭什麼。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又粗魯地塞了一塊手絹進來,他接過胡亂擦了擦臉,一抬頭就發現金六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溜得無影無蹤,眼前赫然是慧通那張有些凝重的臉。

    “鎮守太監府來人了,傳你過去。瑞生,自己保重,千萬小心些!”

    重重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之後,慧通抬頭看了看頭頂明朗的天空,繼而咧嘴一笑。

    這邊的仗打完,接下來就輪到他上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29 AM

第六十二章 心灰意冷

    如果不是知道傅容是中官,坐在那偌大的書房中,看著面前猶如圖書館似的一排排書架,徐勛也許會以為那是哪個當代大儒的藏書。剛剛一路走來,這樣的書房他已經經過了一溜四五間,而在這最後一間里,他此時此刻捧在手里的不是別的,赫然是兩本大明會典。

    一旁侍奉著的那老僕低眉順眼,發覺徐勛那愣愣的樣子,他就笑著解釋道︰“七公子,這都是傅公公特意命小的找出來給七公子瞧的。這是第一百七十卷律例第十二,刑律第三。其中雜犯第四項是閹割火者,第七項是失火。這事第一百六十三卷律例四,戶律一。其中戶役第四條,正是立嫡子違法。”

    即便徐勛後世愛好文史,這樣的東西頂多就是當資料看看,根本不會費神去記。因而,此前能讓瑞生這半吊子得以和趙欽這樣的官員辯論的本錢,自然在于那個通悉律例的慧通。然而,此時此刻翻著這本詳實的大明會典,發現上頭的條條款款竟然和慧通所言沒有一丁點出入,他不禁對那個出自西廠的和尚生出了莫大的佩服。

    “這《大明會典》乃是當年首揆徐閣老和劉閣老前後兩任奉制領修的,至今還未全部完工,只京城每修全一卷,公公這兒也就會多上一卷,外頭的文武百官應該少有像公公這樣搜集齊全的。”那老僕說話雖恭敬,卻是不緊不慢,臨到最後就笑眯眯地指了指那堆得滿滿當當的架子,“傅公公說,但使七公子把這《大明會典》全部看一遍,不論能記得多少。等到書看完了,剩下的也就只剩禮儀了。”

    換成別人,面對這連篇累牘的情景只怕要叫起連天苦來,但于徐勛來說,這卻是難得的機緣。畢竟,這年頭就是再有錢的人,就算置辦得起,卻置辦不到這樣的東西。于是,他連忙對那老僕拱了拱手,誠懇地道了謝。這舉動自是讓那老僕滿意得很,竟是又帶著他圍著幾座書架轉了一圈,介紹了一下除卻大明會典之外的其他書,又把木梯等物一一指給了他瞧。

    等到一圈轉完,那老僕退下去的時候,陳祿剛剛好引了徐良進來。兩相一打照面,陳祿交待了傅容的囑咐轉身往外走。這時候,徐勛這才有功夫上上下下打量著徐良,見人完好無損,只是精神略差了些,他終于放下心來。

    “徐大叔,在南城兵馬司沒吃苦頭吧?”

    “還好,原本那天已經擺開了陣勢要行刑,可後來朱指揮見了一位王公子,莫名其妙就停了,也就是關了我幾天。”徐良心里滿滿當當都是傅容剛剛對他說的話,心不在焉答了一句,他突然東看看西看看,一把將徐勛拉到了一個書架的角落邊,這才沉聲問道,“勛小哥,這到底怎麼回事?我這雞毛蒜皮的小事怎生會驚動到了傅公公這樣的貴人?”

    “徐大叔你不知道?”徐勛看著徐良,見他臉色倏然一變,卻沉默不語,當即把手中的書先撂在了書架上,“徐大叔從前對我說什麼像你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我還當真了。是傅公公對我提起,我才知道,原來徐大叔你是名門之後……”

    “什麼名門之後!”

    徐良的臉一下子抽搐了起來,隨即就一下子蹲了下來,最後竟是就這麼靠著書架緩緩坐了下來。抱著腦袋在那兒坐了許久,他才聲音低沉地說︰“勛小哥,還記得我對你說,名聲敗壞容易重建難,不要和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混混為伍麼?”

    “當然記得,大叔是第一個這麼中肯勸告我的人。”

    “中肯?呵……那是因為我自己就吃過這苦頭。我爹是庶子,在家里原本就是誰都瞧不起的角色,我讀書不成,自小卻練了一身好武藝。那會兒沒分家,衣裳飲食不缺,如果我再上進些,興許能撈個武職,可偏生不懂事,偏要在外廝混,偏要和某些人稱兄道弟,後來沒多久爹娘去世,家里分家,分給我的那些田地家產因為和這些人交好的緣故,都敗得精光。不是因為這緣故,後來我媳婦不會身體虧虛那麼大,兒子也不會因為區區傷寒就……”

    見徐良的腦袋幾乎擱在了書架上,滿是皺紋的臉上在這昏暗的書架之間看不清什麼表情,已經猜到了結局的徐勛沒有再多問徐良的傷心事,只是輕聲安慰了兩句。

    “都是過去的事了,大叔也不用去想了。做人得往前看,過去的事又沒有後悔藥可吃,想一次就讓自己煩悶痛苦一次,對仇人卻什麼用也沒有,豈不是自己折騰自己?”

    “你怎麼知道那是仇人……”徐良突然抬起頭來,面上滿是震驚,見徐勛安慰似的沖他一笑,他才再次低下頭去,就這麼苦笑道,“想來是傅公公對你說的。他這樣的貴人想打探的事,沒什麼打探不到的,更何況這又不是秘密。沒錯,是別人有意引我上的歧途。因為興安伯的爵位固然是上頭大伯父承襲,但朝廷循例會給徐氏一族的其他子嗣加恩,我在弓馬上最是嫻熟,若是好好爭取爭取,興許謀一個千戶百戶鎮撫之類都有可能……我是後來踫到那賊和尚之後才知道,這些都是別人的圈套……”

    徐勛自然不會對徐良說傅容壓根就沒提過這一茬,只是在旁邊默默聽著。他自己兩世為人,要說前世今生的經歷都和徐良曾經遇到的情形有些相似,全都是這種爛俗套。然而,也只有當事人才能體會到,這種爛俗套的故事發生在真人身上,那是一種怎樣的打擊。

    “那當年的事情,是不是如今的興安伯……”

    徐良搖了搖頭,意興闌珊地說︰“興安伯爵位早年是我大伯父徐賢所襲。他是元配所出的嫡長子,雖跛足,但依舊襲爵,只俸祿給半,免朝謁。後來他故去之後,嫡長子徐盛就承襲了興安伯爵位。他們是名正言順的嫡支,眼里根本不會有我這種庶支子弟,自然不會有功夫算計我。如果那賊和尚沒胡說八道,算計我的,應該是我的繼祖母和我的小叔,她嫁進來的時候,我祖父已經五十出頭了,後來就有了我那小叔。我敗完家產心灰意冷到金陵不久,那邊我小叔就因弓馬嫻熟,進了千戶。弓馬嫻熟……他連一石的弓都開不了,什麼弓馬嫻熟!”

    說到這里,徐良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心灰意冷地苦笑道︰“傅公公對我說興安伯快死了,意思自然是讓我去爭一爭那個爵位。可是我一個庶支子弟,又是一窮二白半點人脈沒有,我小叔的兒子聽說如今正當壯年,我憑什麼去爭?而且,就算爭來了,這爵位又能傳給誰?”

    眼看著徐良那頹然沮喪的樣子,徐勛突然只覺得氣不打一處來。他一把抓住徐良的肩膀,就這麼用極低的聲音問道︰“大叔,和尚從前干什麼的你知不知道?”

    徐良聞言一愣,本能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難道他都告訴你了?”

    “不錯。”徐勛點了點頭,見徐良驚色盡顯,他這才提高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他和大叔你一樣,也是風光過一小陣子,卻落拓了二十多年,可就算這樣,他還想要翻身!你上次說你還不到五十,不到五十就心灰意冷,你不嫌太早了些?要是爭不到,那認命也就算了,可你還沒爭,為什麼要說這種喪氣話!難道看著當初害你到這下場的人如今扶搖直上,你很心甘情願不成?當初大叔你祖父五十都能得子,難道你就不能?”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30 AM

第六十三章 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小子,訓起人來一套一套的,那徐良若是有他一半的氣性,也不至于一身好武藝卻落得這樣的下場,可惜了!”

    走出小樓的傅容袖著雙手,不緊不慢地說出了這句話,隨即頭也不回地對陳祿問道︰“你剛剛說,徐良那一手功夫很了得,有多了得?要知道如今將門子弟雖說都是擺樣子,可也很有幾個弓馬嫻熟的,而且他幾十年沒動過手,如今究竟還剩幾成卻難說得很。”

    “這個我也說不好,畢竟我是半路出家,雖說馬術還成,但真正廝殺的功夫,卻還是陳更了得。”陳祿上前兩步,和傅容只差著半步的距離,又低聲說道,“徐良的事情畢竟已經是二三十年前的舊事了,要詳細打聽實在是太難,所以不知道他師承何處。公公若是真想知道,不妨把他叫到演武場,一試便知。”

    “不用了,咱家是想讓他去北京襲爵的,又不是讓他去北京考武舉。襲爵又不比武職承襲,得過兵部那一關,他要過的是朝臣們那一關,還有就是宮里頭……倒是他口中那個繼祖母的嫡親孫子,你去好好打聽打聽究竟怎麼回事。咱家突然覺得,這先頭不燒別人的房子偏生燒了他的房子,聽著實在有些蹊蹺,指不定趙欽得知了興安伯重病不起的消息,于是有人請托,所以他在暗地里籌劃了起來,你去查一查,尤其是南城兵馬司那兒!”

    “是,公公!”

    兩人一前一後過了幾道門,迎面就有青衣小帽的小宦官上前磕頭道︰“公公,外頭您打發出去接人的車已經到了,請您示下,人先送進來?”

    傅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得知是瑞生,他才拍了拍腦袋,沉吟片刻就吩咐把人先帶進來。等到他先去看了養子傅恆安,囑咐說先前的救命恩人已經在府里,讓他不要再惦記,然後又去看了養女瑾兒,一圈轉下來踏進自己平時見人的小議事廳,就只見一個人正端端正正跪在了那里。一愣之下,他從後頭繞到前頭坐下,少不得扭頭看向了一旁服侍的一個中年宦官。

    “公公,是他自個要跪的,小的攔也攔不住他。”那中年宦官斜睨了瑞生一眼,繼而又低聲說道,“跪了少說也有兩刻鐘了。”

    這小議事廳的地上鋪著的都是水磨青磚,雖然光滑,但卻極其堅硬,膝蓋跪在上頭只要不一會兒,就能猶若針刺。傅容從前也在這兒看著那些犯錯的人罰跪,哪怕是那種壯健漢子,不過一刻鐘就能大汗淋灕,更不要說眼前這個瘦削的小家伙。因而,又打量了人片刻,他也不叫起,就這麼問道︰“為什麼跪著?”

    瑞生已經是跪的渾身都僵了,此時此刻聽到這問話,他竭力想要俯下身子去磕個頭,可脖子硬是有些彎不過來,只能稍稍垂下腦袋說︰“小的罪該萬死,只求公公不要怪罪我家少爺,不論死罪活罪,都是小的一個人的。”

    “你一個人的罪?這麼說你家少爺都不知情?”

    見瑞生使勁搖了搖頭,傅容不禁笑了起來。他在宮里見多了私底下交好,關鍵時刻卻互相推諉罪責的人,徐勛雖說過眼下這小家伙實心腸,可終究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于是打量了老半晌,他方才沖著陳祿努了努嘴。

    陳祿上前輕車熟路地從腋下一叉,把人從地上架了起來。然而,瑞生膝蓋離開地面的一剎那,那種疼痛酸麻仍是一塊襲了上來。面色大變的他幾乎把嘴唇咬出了血來,額頭上那些原本就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滾落地面,摔成了無數瓣。等到陳祿放開手的時候,他幾乎是竭盡全力,這才勉強站穩了。

    “小小年紀倒還光棍,總算你家少爺沒白維護了你。”說完這話,傅容覷著面色蒼白的瑞生,突然話鋒一轉,“不過你幫你家少爺演了兩場大戲,也算抵得過了。”

    “不是……不是少爺讓我演的,是小的自告奮勇……”

    “好了好了,你家少爺都承認了,你還在為他遮掩,咱家又沒有興師問罪!”傅容沒好氣地打斷了瑞生的辯解,隨即問道,“咱家還只是聽說過你的本事,沒親眼見過親耳見識過。陳祿,你把閑雜人等都帶下去,這屋子三尺之外不得留人。”

    須臾功夫,陳祿就把那個中年宦官和屋子里其他幾個下人都帶了出去,又掩上了門。這時候,瑞生面對傅容那猶如針刺的目光,使勁清了清嗓子,這才突然開了口。

    “咱家還只是聽說過你的本事,沒親眼見過親耳見識過。陳祿,你把閑雜人等都帶下去,這屋子三尺之外不得留人。”

    此話一出,傅容剛剛還捏在手里的扇子一下子砰然落地。他甚至顧不得失態,一下子站起身來,目不轉楮盯著瑞生看了好一陣子,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再說一遍?”

    大約是由于傅容這目光壓迫性太大,這一次瑞生有些緊張,中間錯了一處,但總算還是順順溜溜說完了。下一刻,緊盯著他的傅容突然哈哈大笑了起來,竟是一把將他按在了旁邊的椅子上,繼而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小子,好本事!有這手藝傍身,哪怕是你心眼實些,將來也有應對的本錢。不過,咱家在這兒告誡你,從今往後,若沒有咱家的吩咐,不許在其他人面前再露出你會這絕活,否則你這條命就別想要了,你可明白?”

    瑞生本能地想離開椅子強掙著站起來,可膝蓋才一動就無力地坐了下來,于是只能拼命點了點頭。見傅容瞅著他的目光里帶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不禁有些害怕驚懼,直到傅容又出去叫了陳祿進來,吩咐帶他先去敷藥,然後再去見徐勛,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出去的時候竟忘了膝蓋和雙腿的麻木和疼痛。

    “真是撿到寶貝了……索性留著他下來?”

    等到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傅容卻在屋子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子,口中喃喃自語了起來,可最後還是輕輕搖了搖頭︰“算了,咱家在南京,就連魏國公成國公也要賣個面子,沒人能對咱家不利,用不著他。若是太子……若是太子對他這本事有了興致……”

    他的腳步一下子戛然而止,隨即重重撫掌,面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得意。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30 AM

第六十四章 各懷機心

    盡管傅容是中官,但偌大的府邸里卻少不了各式各樣美麗的女子。有的是下頭那些認了干兒子甚至干孫子的孝敬上來的,有的是自己賣身投靠從前頭揀選進來的,有的是相熟可靠的人牙子特意挑選溫順可人意的送進王府的……然而,從當年宣德皇帝朱瞻基賜宮女給太監王瑾為夫人之後,這中官大幾乎人人都有一位正室夫人。

    此夫人卻不比那些送進來命如草芥的女子,雖沒有誥命封贈,可卻是家中正兒八經的主母。傅容的夫人黃氏便是出自將門,父親是一位指揮使,如今人過三十越發雍容,偌大的家里管得井井有條,養子養女亦是勤加教導,因而倒頗得傅容敬重。這會兒午間迎著傅容進屋,她親自安箸盛飯,見傅容少有的吃了大半碗,各樣菜都多動了幾筷子,她不禁笑了起來。

    “什麼事老爺心情這麼好?”

    “哦,你也看出咱家心情好?”傅容漱過口之後接過黃氏親自捧上來的茶,屏退了屋子里那幾個伺候的丫頭,這才饒有興致地說,“還記得上次恆安掉進水里險些喪命的事情麼?那救了他的一老一少,如今就在府里呆著。”

    “哦,人找著了?”黃氏頓時大為高興,忙挨著傅容坐了,又笑道,“既然是救命恩人,老爺該重重賞他們才是。恆安這孩子認死理,為著那次不曾謝過救命之恩,就被老爺派了跟著的人帶了回來,每次回來在妾身面前必然提起。”

    “不用管他,他是跟著那些書生學的酸脾氣。謝?他要不是咱家的兒子,能拿什麼去謝別人?”傅容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隨即才淡淡地說,“謝什麼也比不上提攜,要是這次的事情能夠全部做成,那今後就算咱家不在,你和他還有瑾兒,接下來也就有依靠了。”

    “老爺,好端端的怎麼說這麼不吉利的話!”

    黃氏嚇了一跳,待要再勸時見傅容仿佛有些出神,想想也就沉默了下來,只是繞到傅容背後,一下一下給他揉捏著肩膀。這一對名義上的夫妻倆就這麼一坐一站,屋子里一絲一毫的聲息都沒有,寂靜得有些磣人。

    ***********************

    崇禮街北,南京錦衣衛。

    陳祿帶著兩個校尉從儀門一側的角門走進的時候,正好迎面撞上了一行人出來。為首的人一見他,立時快走幾步迎了上來,拱拱手叫了一聲三叔,正是南京錦衣衛所鎮撫陳。兩個人是同族叔佷,陳性子咋咋呼呼,因陳祖生的緣故得了官職之後,便呼朋喚友結交了好一群人,不似陳祿孤家寡人,家中除卻幼子和三四老僕,就只有一條毛都掉光了的狗。

    見陳帶著好一群人,陳祿眉頭一皺問道︰“你這是到哪去?”

    “當然是去查探案子!”陳見陳祿臉色不好,便擺擺手命跟著的人退遠些,這才湊上去低聲說道,“吏部尚書林瀚、僉都御史林俊、祭酒章懋,還有那個張敷華,這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又召集人一塊文會了。那彈劾我們的史後還有趙欽據說也在與會之列,我當然要派人去看看,萬一能偵知他們說些什麼犯禁的……”

    “誰讓你做這種事的,愚蠢!”陳祿低低喝了一聲,見陳滿臉的不服氣,他隨手拽著人往里走,直到進了空無一人的簽押房,他隨手關上房門,這才沒好氣地說道,“這是金陵,這是南京,不是福建!錦衣衛的名頭聽著神氣,但這些年已經嚇不了人了!明知道被人彈劾還去窺伺,屆時不用內閣,自有人一指頭就將你化成齏粉。”

    “三叔你這是什麼話?我還聽說,你今天還和那個趙欽在哪家的宗祠里針鋒相對……”

    “哪家?不就是太平里徐家嗎?”陳祿輕哼了一聲,這才淡淡地說道,“那是借著傅公公的勢,而且是傅公公自己首肯的,再說趙欽已然理虧,前頭就已經大敗虧輸,這會兒才不得不退讓。可那退讓只是看上去如此,安知他不會餃恨傅公公,再使出什麼蛾子?”

    “那就更應該……”

    “你就不想想,既然是那些清流的聚會,你的人會有多扎眼?萬一被人認出來到時候痛毆一頓鬧得滿城皆知,你這所鎮撫已經被彈劾了,接下來還能當下去?”見陳一時啞口無言,他這才輕聲說道,“聽我的。趙欽那人睚眥必報,這次吃了個啞巴虧,指不定連傅公公一起恨進去。要想打好這個翻身仗,就只要遠遠看著他,讓他自己發瘋出錯!”

    陳雖說大大咧咧,但唯獨最怵這個陰騖的族兄,這會兒見陳祿眯起眼楮那樣兒,他不知不覺心底一顫。想起下頭人轉述的早上情形,他忍不住心中一動,當即輕聲問道︰“難道三哥之前在那趙欽面前大包大攬,就是為了……”

    “是啊,他不是才彈劾了我們嗎?最好再繼續彈劾我一回,若是他狗急跳牆再加上傅公公,那就更好了……你不要管他們這些清流在文會的時候干嘛,你給我到句容去,設法找當地人打探,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趙欽的事情給我挖清楚,尤其是他為什麼對徐家那地勢在必得。好鋼用在刀刃上,哪怕眼下一時半會用不上,日後也有算總賬的時候!”

    ******************************

    魏國公府西花園銅亭,原本是冬天時觀賞雪景的暖亭,但如今這春暖花開之際的午後,魏國公徐少有地來了興致,在園子里轉了好一圈,最後方才在銅亭中坐了下來。五十出頭的徐鬢發斑白,脊背也已經微微有些佝僂,他頭戴琥珀直梁束發冠,身穿青緞衫子,看上去並不顯得十分奢華,但眼神卻分外幽深。一路跟著他的萬全這會兒侍立在他身側,原本要說一說今日早上的情形,卻不料徐擺了擺手。

    “事情經過如何,我不關心,你既然說那時候陳祿到了,那就一定是傅容的意思無疑。”徐想起自己今天派出去的那幾個人,臉上露出了漫不經心的笑容,“既是傅容一定要保的,那你去了,便是我的態度。有了這徐家子這一趟拱手送上的那些田契,貢院的事情大可向那幾家攤派,諒他們也再不敢虛言推搪!至于水利也是一樣,鄉間為了爭水已經出了那麼多命案,他們這些大財主還好意思一個個捂著錢袋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他們竟是把民間取水的河渠堵上了,專供自己那些田地!”

    “老爺英明。”萬全躬了躬身,覷了覷徐的臉色,暗想自家那些田莊還不是如此方才能度過旱災,但嘴上卻低聲問道,“只那徐勛一口氣奉上了四百畝良田,恐怕咱們南直隸其他富戶,誰也不會這麼大方。為了不那麼扎眼,老爺是不是……是不是分潤傅公公……”

    “分潤什麼?你以為傅容還缺那點子錢?”

    徐冷冷地看了萬全一眼,見其立時跪了下來不敢吭聲,他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以後不要自作聰明。還有這些地,一半用作今後貢院的日常開銷,一半用作應天府幾處水利的開銷所用,誰若是敢打主意,我就敢扒了他們的皮!對了,你讓人去夫人那里言語一聲,世坤這次總算是認得了一個好人,做了一件好事。國子監的事讓夫人不要想了,要知道那章懋學問是好,人卻迂了些,一味維護清寒學子,否則也不至于傅容那兒子險些落水丟了性命。人情練達即文章,世坤走科舉已經晚了,還不如恩蔭武職。明天我見徐家子,讓他一塊來!”

    萬全自然不會愚蠢到去問所謂的一半一半究竟指多少,只是深深低下了頭。

    “小的明白了。”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35 AM

第六十五章 風雨欲來


    前天還在太平里和徐氏一族扯皮不休,兩日之內卻接連造訪開平王府中山王府兩座昔日王府,對于徐勛來說,這世道可謂是變幻無常。只是踏進中山王府的大門,想到昔日徐達和常遇春可謂齊名,可現如今徐家一門兩公貴不可言,常家卻幾乎敗落得不成樣子,連好端端的連祖宅都丟了,徐勛這心里不免生出滄海桑田之感。

    相比多年多次翻修重建的開平王府,這中山王府卻是修舊如舊,縱使會在那些空地上見縫插針地造些房子,可那前廳中堂後廳卻是多年如一日,頂多小修小補動動腦筋。從西角門進去,繞過最前頭的御賜八駿圖樣的大照壁,沿青石甬道一直往前走,隔著儀門遠遠能望見門內一座富麗堂皇的前廳,只此時居中大門緊閉,他也就只是忙里偷閑瞅了一眼。

    帶路的正是前時去過一趟徐氏宗祠的萬全,見徐勛好奇地瞅了那邊一眼,他就解說道︰“那是咱們魏國公府的前廳,七間兩廈九架,是從前洪武年間工部營造的,中山武寧王在的時候題名善德。歷來若是有文武官員來拜,大多在這兒待客,而相熟的親友則是到老爺的外書房守誠齋。”

    說到這里,他就轉過頭看著徐勛笑道︰“老爺選在那兒見外客,這可是極少見的。”

    雖說因為傅容的關系,再加上此前徐勛給自家老爺送來了整整四百畝地,但如果不是徐勛進門時對他客客氣氣一口一個萬爺,又對前時解圍千恩萬謝,萬全這恭敬的態度里頭也不會多了幾分熱絡。畢竟,做下人做到他這份上,少許銀錢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在乎的是臉面和日後的利益。見徐勛聽到這話若有所思,萬全又一面走一面說道︰“而且,為了七公子來,老爺還特地請了小舅爺過來相陪。”

    “原來王公子也來了。要說前時之事還來不及謝過,今日過見過國公爺,我一定要好好謝他。對了,萬爺若是有空,可否撥冗也讓我敬您一杯酒?”

    “七公子也太客氣了,我不過是一個下人,哪里當得起您這般客氣!”

    聽徐勛把自己放在和王世坤平齊的位置,萬全越發笑得眼楮都眯縫了起來,嘴上卻連番推辭,到最後禁不住徐勛再三相請,這才仿佛勉為其難似的答應了。待到了外書房守誠齋前,他遠遠看見兩個小書童守在門前,便放慢了步子,又叮囑道︰“老爺為人持重,最重禮數,你見著之後小心應對就是。不過,因你獻田義舉,那些推搪的鄉紳終于松了口,老爺心情正好,也不用太拘束了。”

    “多謝萬爺。”

    謝過萬全,徐勛心中篤定,又跟著往前走到那外書房前,見萬全先站在門口通報了一聲,繼而回頭對他做了個手勢,他這才邁步入內。

    這外書房一共三間,明間里頭居中設著一把太師椅,左右各設兩把交椅並腳踏,顯見是待客用的,但此刻空空蕩蕩,通往東西兩邊屋子的門簾俱是低垂著,卻不知哪里有人。

    正遲疑間,他就看到東邊的墨綠色門簾被人挑了開來,正是王世坤。這位曾經在清平樓上大放厥詞的金陵第一少,這會兒卻規規矩矩,甚至和徐勛交換眼色都不敢,那低眉順眼的樣子幾乎是變了一個人。

    “徐兄請。”

    一進東屋,徐勛就只見靠窗處設著書案,其余三面牆都是錯落有致的百寶格書架,上頭擺著一套一套的書。魏國公徐俌並沒有坐在書案後頭,而是背對著他站在書架前正翻閱著什麼。直到王世坤開口叫了一聲姐夫,他才倏然轉過頭來,那眼楮沖著徐勛一打量,見其下拜行禮,他便微微點了點頭。

    “起來吧。”徐俌隨手撂下書,轉到書案後頭坐了,又抬手吩咐徐勛坐下,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早上我見了徐迢,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能懂得這樣的大義,你們太平里徐氏一族那些鼠目寸光的尊長全都給比下去了。昨天他們逐你出宗,日後有的是後悔的時候!今天我叫你來,是想問一句,你今後可有什麼打算?”

    徐俌這話自然是問得很有技巧。據他向徐迢打探下來,徐勛這次是真的傾其所有,沒有給自己留下一星半點,因而他不免也要做些姿態,順便打探打探徐勛和傅容的關系。果然,在他的炯炯目光下,徐勛立時欠了欠身。

    “回稟國公爺,傅公公打算過些時日讓小子上京一趟。”

    盡管徐俌問話之前,想過傅容對這少年郎興許會有什麼提攜,但此刻聽到上京兩個字,他立時醒悟自己仍是小覷了兩人的關連。久經滄海的他面上不動聲色,點點頭又問道︰“你年紀輕輕,是該多走走多看看的好。聽說你從前也糊涂放縱過一陣子,如今才浪子回頭了?世坤從前也是,來往的都是些不著調的人,你們既經歷相仿,年齡也相近,正該好好相交相交,免得他這個金陵第一少成日里游手好閑胡作非為!”

    王世坤雖說對徐勛觀感不錯,可聽自家姐夫口口聲聲只說別人的好話,卻把他貶低到了犄角旮旯里,頓時大為不滿,可面上卻不能表露出來,還只能哼哼唧唧地應著。徐勛把這一幕都看在眼里,自然不會就這麼看著人心里落下疙瘩。

    “國公爺言重了,小子自幼沒有父母教導,這才一時糊涂被奸人所誘誤入歧途,怎能比得上王兄一直都是雙親長姊嚴加教導?王兄被人稱一句金陵第一少,不過是玩笑話,那些名聲多半是以訛傳訛。小子自己的經歷自己知道,其實真要說和那些市井之徒廝混,干了多出格的事卻未必,但三人成虎,一盆盆的髒水潑上來,就是干淨人也潑髒了,更何況我們本就有口實落在別人眼中?”

    聽徐勛竟是為王世坤這樣辯護,徐俌斜睨了一眼尚不滿二十的小舅子,頓時笑了起來。他這一笑,王世坤終于松了一口氣,忙在旁邊陪笑道︰“姐夫,就是他說的這道理。我做了一丁點不當的事,那些人就放大了十倍宣揚,我的名聲還能好麼?”

    “好了,你自己也有舉止失當的地方,否則怎會有這名聲!”呵斥了王世坤,徐俌少不得又問了徐勛一些別的,從自小讀過的書,到平素喜好等等,甚至還令其當場寫了幾個字,最後才仿佛不經意地說,“你家六叔稱我一聲叔父,你也不妨叫我一聲叔公……”

    話音剛落,他瞥見王世坤偷笑不已,突然意識到這其中多有不妥,立時又改口道︰“只不過,你和世坤的輩分還是各算各的,多多來往多多幫襯……”

    拿出長輩的架子說了好一通,魏國公徐俌正要再探問探問傅容對徐勛究竟有什麼安排,外間突然傳來了求見聲。待到徐俌吩咐了人進來,一個書童快步進門,磕了頭之後說︰“老爺,京城那邊有信使來。”

    聞聽此言,徐俌立時面色一正,當即吩咐王世坤帶著徐勛在外院隨便轉轉,然後才讓人傳了信使進來。待到問了信使兩句之後接了信,他就屏退了人,隨即親自裁開了那封信,才看了幾行,就一下子蹙緊了眉頭,旋即竟是離座而起。

    定國公徐永寧病重也就罷了,魏定二府原本就只剩下了面上的親戚關系,徐永寧閑住不管事多年,在朝堂上已經沒什麼影響力了。然而,最近朝堂上那些科道言官等等奏請裁汰冒功冗員的風聲越來越大,那些太監們的子嗣家人加了官的,如今一個個都被揪住了不放,連帶勛貴子弟的濫任都給人翻出了老賬來。

    侍奉太子的兩個勛衛因為所謂恣意遭了斥責,好幾個在國子監讀書的勛貴子弟都被學官申斥,他的嫡孫徐鵬舉就在其列!這陣突如其來的風究竟怎麼回事?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35 AM

第六十六章 來而不往非禮也

    從小到大,徐勛就不曾當過循規蹈矩的學生,看書看得廢寢忘食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但那會兒是迷戀武俠小說的學生期。若是從前有人讓他沒日沒夜地翻閱著那些豎排本繁體字沒標點的線裝書,他肯定會嗤之以鼻,但現如今他卻看得全神貫注完全忘了白天黑夜。

    他竭盡全力才得到了如今的機會,要想不被人踩在腳下,根本沒有揮霍時間的本錢!

    而瑞生在那一日見過傅容之後,就被直接丟進了這間書房,照舊和從前一樣照料徐勛的起居。對于這一點,小家伙是求之不得,連膝蓋上的傷也是苦苦忍著,一絲一毫都沒告訴徐勛,送飯送菜點燈等等更是輕手輕腳的,唯恐驚擾了自家少爺。然而,瞧著徐勛連吃飯都是食不甘味的匆忙模樣,他雖憂心忡忡,但卻勸無可勸。更讓他沒轍的是,徐良並不是住在這小樓里,他又不敢隨便亂走,連個傾訴的人也沒有,滿腔的話只能憋在肚子里。

    好容易等到徐勛囫圇吞棗悶頭看書的日子到了頭,可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就是學禮,而且這回不是徐勛一個人,就連瑞生自己亦是多了一個教習。教習徐勛的是傅容特意向魏國公徐請來的一個魏家長者,而教習瑞生的則是之前引他進來的中年宦官。對于主僕倆來說,這種折騰比什麼都難受,所幸徐勛沒過兩天就等來了徐良作伴,瑞生卻只能獨自苦捱。

    有道是山中無日月,寒暑不知年。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時光過得又快又慢,徐良從最初的沉默到漸漸恢復爽朗的本性,這談吐中漸漸恢復了幾分世家子弟的從容,徐勛則是在填鴨式地被灌輸進了無數知識後,整個人都有一種脫胎換骨似的感覺。哪怕骨子里還帶著後世那些根深蒂固的認識,但他終于在漸漸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

    學既有成,這一日見過傅容之後,徐勛便提出想要回家一趟。然而,這簡簡單單的要求,他卻發現傅容皺了皺眉,沉吟片刻方才答應,卻指了兩個親隨護衛送他回去,至于徐良和瑞生則是仍留在了鎮守太監府。徐勛對此不免心中狐疑,一到自家門口,他就把兩個護衛留在了外頭馬車上,自己徑直進了門去。

    和從前大半時間不是在那侍弄菜地,就是在屋子里偷懶睡大覺相比,如今金六可勤快多了,日日都守在門口,偏是徐勛這一走就沒個消息,他又不敢往鎮守太監府去打探消息,只能眼巴巴在家等著。這會兒徐勛一進門,在那邊百無聊賴坐著的他就立時眼尖瞅見了,這一下立時從小凳子上蹦了起來,三兩步竄上了前,臉上滿是奉承的笑容。

    “少爺回來了!”

    “嗯,家里還好吧。”

    徐勛惦記著讓慧通去打探的消息,一面說話,一面腳下繼續往前走。而金六亦是不含糊,腳下跟得飛快,話語亦是一刻不停︰“回少爺的話,家里一切都好。那天宗祠的事情過後,族里先後來了好幾位長輩,三老爺四老爺都親自來過,見您不在方才悻悻而歸,長房那邊也有人在門前張望動靜,這些天才消停了。王公子也來過幾次,得知您沒回來也沒多說什麼,只道是讓您有空出去會會。六老爺差人捎過話,說若是族中還有人敢到這兒聒噪,盡管找他……”

    金六這連珠炮似的話還沒說完,徐勛就一下子停住了腳步,隨即轉頭問道︰“和尚呢,人沒回來?”

    金六原本不忿這回宗祠鬧出這麼大的事情,他事先完完全全被蒙在鼓里,就連慧通這麼個外人似乎也比自己得信賴些,因而有意略過那和尚不提。然而,徐勛聽完這些別的不問,偏就只問慧通,他心里頓時越發郁悶了,卻不得不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隨即賠笑道︰“看小的這記性,竟是忘了那和尚。那和尚三天兩頭不著家,也不知道是上哪兒廝混去了,今兒個也是一大早就出門,這會兒肯定不會回來……”

    “誰說我肯定不會回來?”

    這背後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把金六嚇了一大跳,而徐勛扭頭一看就笑了。他早就習慣了慧通神出鬼沒似的行徑,這會兒當即就吩咐金六繼續到門外守著,眼見那不情不願的門房走了,他才直接帶上慧通回了自己的正房。推門進去,他就發現四下里仿佛不一樣了,信步走到居中那張椅子前,伸手往高幾上一搪,見是縴塵不染,他忍不住就拍拍手笑了起來。

    “就是從前我還在這住著,都沒收拾得這麼干淨,這金六嫂倒是難得的勤快。”

    “太平里上上下下都說你發達了,她怎敢不勤快?”慧通嗤笑一聲,見徐勛回過身來看著他,他便收起了那嬉皮笑臉的表情,“別說是他,就連我也沒想到,瑞生也就算了,你和徐八居然能在鎮守太監府一住那麼久。那里不是別的地方,我不敢貿貿然進去打探。怎麼樣,傅公公究竟是什麼打算?”

    “就是我先前對你說過的打算。這一個月,我除了看大明會典,就是和徐大叔學禮儀。”

    徐勛在主位上坐下,見慧通面色震驚,竟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坐下,他這才接著說道,“所以,當初我對你說的話,眼下不能說是都準,至少已經準了一半了。”

    慧通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驚容盡去,也就不再是那副一本正經的面孔,翹起二郎腿彈了彈衣角,這才笑嘻嘻地看著徐勛豎起了大拇指。

    “徐七少,你小小年紀愣是能扳回先頭那局面,有膽有謀,我服了你!只不過,你雖是在鎮守太監府,但有件事情想必你不知情。南京這邊不是先頭有官員彈劾陳祿那幾個人嗎?據說京城那邊的風向也變了,十幾個御史正揪著冗官冒功的那些人死纏爛打,其中多半都是太監的嗣子家人一流,還有就是勛貴子弟。趙欽這幾日正在串聯,試圖勸南都四君子這四個南京最有名的清流一同上書,敦請皇上汰撤這些無能之輩。”

    不用慧通加重這無能之輩四個字的語氣,徐勛也能想象這場政治風暴的來勢洶洶。這幾天呆在鎮守太監府,除了看書之外,但有疑問他就咨詢旁邊的老僕,這一位就如同之前把書卷名字記得絲毫不差的表現一樣,對于朝中種種如數家珍,也不知道是傅容打哪兒找來的人。所以,他很清楚,換做前頭歷代明帝在位的時候,這波風潮必定無疾而終,領頭的甚至有可能會倒大霉,可在號稱君子政治的弘治朝晚期突然來上這一遭,勝敗如何竟是難說得很。

    “而且……”慧通頓了一頓,這才看著徐勛面色古怪地說,“趙欽手頭似乎捏著傅公公的幾樣罪證,據說那折子已經拜發上去了,正在內閣疏通關系想要呈遞御前。他這麼破釜沉舟,只怕是和傅公公此前對你的維護脫不了干系。”

    “他竟然做到了這份上!”

    盡管知道傅容並不是無緣無故提攜自己,但既是靠了上去,那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勛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傅容這棵大樹就這麼倒了。想到那時候在宗祠塵埃落定時趙欽看自己那陰狠的眼神,再結合如今此人破釜沉舟似的舉動,他越發覺得此人不除就不得安寧,思量了許久就突然抬頭問道︰“那我之前讓你去句容打探的事呢?”

    “句容?虧的是我去,錦衣衛那些家伙都踫了釘子,陳祿指不定怎麼罵娘呢!”

    慧通面露得意,就這麼站起身來,走到了徐勛身邊,他這才低聲說道︰“徐七少,句容附近旱情嚴重,不少鄉民都指著趙家那條引山泉的水渠,即便我是和尚,那些鄉民也只是隨便說道幾句。不過好歹打聽了出來,你捐出去的那四百畝地正好和沈家的兩個田莊接壤,那幾塊地肥沃歸肥沃,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我說動了幾個年長的信佛老頭子,他們倒是透露,趙家似乎想和沈家聯姻。對了,我還聽說了一段奇聞。據說前頭建文那會兒,曾經有皇莊就設在這兒,後來敗仗之後一場火毀了,這里荒過許久,後來才開出來。當然,都已經快兩百年了,未必有什麼要緊的,但也許能在這上頭給趙欽上上眼藥……”

    見慧通那眼神中流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陰狠,想起此人的老本行,徐勛微微一皺眉頭,繼而就若無其事地輕輕用手指敲著扶手,繼而沉吟了起來。良久,他才側過頭看著慧通說道︰“和尚,你既然能讓人惟妙惟肖仿著我爹的筆跡做出那封信來,那麼,想來偽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藏寶圖,也應當不難吧?”

    哪怕是心里轉過某些想頭,可此時此刻聽見徐勛這話,慧通仍是愣了一愣,隨即才露出了古怪的表情,竟是一字一句地說︰“徐七少,昔日汪公公手下先後那一對虎狼將,韋瑛吳綬都早已經去見了閻王,可聽了你這話,我還是覺得他們倆從墳里頭爬出來了!”

    “過獎過獎。”徐勛微微一笑,絲毫不在意慧通這話是褒是貶,“我只知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作者: 冰賊    時間: 2012-1-20 10:36 AM

第六十七章 珠聯璧合(上)


    徐家大門口,金六提著水澆了一遍院子,隨即就到門口拿著瓢沖刷了一下那兩級台階,繼而就撂下桶坐了下來,不時還回頭張望一下里頭。約摸一個時辰,里頭竟是絲毫動靜也沒有,根本不見人出來,他只覺得這心里火燒火燎似的難受,索性解開了斜襟衫子頂端的那顆扣子,嘴里低聲抱怨了起來。

    “都是那些狗東西,要不是上次在清平樓遇著他們,我怎麼會誤了事,少爺回來怎麼會對我這麼冷淡!他娘的,少爺交了好運被傅公公賞識,瑞生那沒了把的都走了大運被接去了鎮守太監府,現在連個後來的賊和尚都爬到老子頭上了,這還有沒有天理……”

    正怨天尤人的他自然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發覺眼前的視線仿佛被什麼擋住了,他才抬起了頭,見是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僕婦,他才趕緊站起身來,上下打量了一眼就笑道︰“這位嫂子,您是……”

    “徐七公子可是已經回來了?”不等金六回答,她就笑道,“勞煩這位大哥進去通報一聲,就說是有位故人想見見他,有要緊事尋他商量。”

    這些天上門尋自家少爺的人絡繹不絕,因而金六覷著這中年僕婦的穿著打扮,原本還有些犯躊躇,直到對方不動聲色地塞過來一個銀角子,他的心思才活絡了起來,但面上仍是為難地說道︰“這位嫂子,我家公子畢竟是才回來,若是他說不見……”

    “你只對七公子說,是書畫鋪子里相識的舊友就是。”

    眼見金六熟練地將銀角子往腰帶中一揣,點點頭就一溜煙跑進了里頭,站在那兒的李慶娘立時沒了剛剛的笑臉,眉頭緊緊蹙成了一團。因等在門口太過扎眼,她索性就進了門來,左顧右盼地打量著這座還算齊整的宅院,想起這幾天沈家的愁雲慘霧,她不由又嘆了一口氣。

    還真是幾家歡喜幾家愁,徐家子散盡家財轟轟烈烈過了這一關,如今整個南城都傳了開來,可沈家卻不得不面對巨大的壓力。怕就怕大小姐性子太烈,若有什麼萬一……

    李慶娘站在前院正思量的時候,徐勛聽到外頭金六的通報,剛剛還在和慧通商量藏寶圖種種細節的他頓時站起身來說道︰“總而言之,這些我也就是給你幾個提議,你才是真正的專家,究竟怎麼干你定。只要事情盡快辦妥,我立時就在傅公公那設法。”

    “行,包在我身上!”

    慧通盯著那張滿是墨點線條的紙看了好一會兒,這才答應了一聲。可等到徐勛往外走,他突然一股腦兒抓起那張紙揉成一團塞在懷里,竟是又跟了出去。一路到了二門口,他遠遠瞧見那個站在那兒等候的中年僕婦,突然皺了皺眉頭,快步追上徐勛,一把將其拉住了。

    “徐七少,你去見你的相好我不管,只這女人你當心些。”慧通見徐勛有些不解地瞧著自己,他立時壓低了聲音說,“我在句容見過她幾次了,她一口流利的本地話,裝成回鄉探親的和幾個鄉民套近乎,打聽的也是趙家的事。”

    聽到是這緣由,徐勛轉念一想就明白了過來,當即沖著慧通點了點頭。到了李慶娘面前,他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道︰“如意姑娘找我?她人在哪?”

    李慶娘原本還以為要費多大口舌,聽徐勛這麼問,她索性也不拐彎抹角,誠誠懇懇地說︰“如意姑娘就在隔壁巷子的一個茶攤上。若是七公子方便,勞煩請過去見一見她。若不是為了要緊事,咱們也不會您才一回來就來攪擾。”

    “哪能說攪擾,前幾次也多虧了她提醒。”

    徐勛本打算示意李慶娘引路,可臨到門口,想起傅容那兩個護衛,他眼珠子一轉就交了金六過來囑咐了幾句,自己則是示意李慶娘閃到了門房當中。等到金六一溜小跑出門,沒一會兒就哄得那兩人並馬夫一塊到了前廳喝茶,他這才沖李慶娘點了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出門,徑直轉到隔壁巷子一個不起眼的露天茶攤上。

    在那個年輕茶客的對面坐下,徐勛饒有興致地端詳了好一會兒,這才笑道︰“好了,別裝了。這茶攤上賣的是大碗茶,要的就是牛飲的痛快,哪有你這樣像品極品香茗似的小口小口溫吞水似的,暴殄天物!”

    “什麼暴殄天物!”小丫頭一下子抬起頭來,一拍桌子氣咻咻地瞪著徐勛,“誰規定這一文錢一碗的茶水就不能慢慢喝,非得像水牛這樣一口氣灌下去……”

    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見徐勛接過了那擺茶攤的老人遞過來的一大碗茶,竟是就這麼一仰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等到他放下碗愜意地一抹嘴,甚至還對她露了露空空如也的碗底,她頓時更是氣結,當即扭過頭去恨恨地嘟囔道︰“簡直是水桶……”

    徐勛在別人面前扮誠懇扮老實扮仗義扮浪子回頭,可在小丫頭面前總不自覺地放下了那些面具,此時就仿佛沒聽見對面這聲音似的,兩只手往方桌上一擱,好整以暇地說道︰“有什麼事找我幫忙,說吧,我上次就說了,只要做得到的,我絕沒二話。”

    “誰說要找你幫忙,人家分明是說找你商量!”

    “商量和幫忙難道不是一回事麼?難道出主意就不是幫忙?”

    “你……”小丫頭被徐勛一句話噎得半死,可想想這家伙就是這嘴上不饒人的德行,她也只得按下心頭嗔意,可說話之前,仍是突然狠狠一腳跺了出去,踢著他小腿才收了回來,旋即就換上了一副公事公辦的正色,“那好,趙家的事情,你快給我出出主意。”

    盡管被人一腳踹在小腿脛上,可那繡花鞋下的腳沒用多大力道,因而徐勛自是若無其事。只是聽到小丫頭這話,他卻不禁挑了挑眉︰“哪個趙家?”

    “明知故問!”惡狠狠地哼了一聲,小丫頭見李慶娘在茶攤上靠外頭的凳子上坐著,這才略略低下了身子,幾乎趴在桌面上一字一句地說道,“你都已經在徐氏宗祠里頭見過他了,別給我裝蒜!”

    “原來是趙欽。”徐勛見小丫頭輕輕點了點頭,略一沉吟就問道,“對了,我還有件事想問你,沈家有幾位小姐?”

    小丫頭被徐勛這話問得一下子愣住了,老半晌才輕咳一聲,假作若無其事地說︰“我家老爺就只有一位小姐……你問這事干嘛,還惦記著你那婚約?”

    說這話的時候,小丫頭竭力想要掩飾,但徐勛仍是發覺了她那不對勁的表情,少不得笑道︰“有什麼好惦記的,沈老爺不待見我,只想從我那兒要到休書了結一樁大麻煩。再說我又沒見過沈大小姐,若是換成你,我興許還惦記惦記,沈家其他人關我什麼事?”

    聽到徐勛說得這般露骨,小丫頭的臉蹭地一下變得通紅。本能想抬腳再踹過去,可腳才一伸就覺得一陣不妥,最後只得恨恨剜了徐勛一眼。然而,聽到他最後半截話,她立時就一下子怔住了,臉色也不知不覺白了。

    “我只是想,我這退婚的休書還沒送去呢,沈家就要和趙家聯姻,沈老爺也太心急了。”

    “什麼心急!”小丫頭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也不管那巨大的反震力讓巴掌邊緣一片通紅,竟是氣急敗壞地低吼道,“那是趙家逼上門來,沈家還能怎麼辦!他抓著沈家的田莊上收留了幾個沒戶籍的流民這一條,又羅列了其他幾項罪名,幾次三番派人到我家來,逼著我……我家老爺把女兒嫁給他的兒子,還指名要句容的那幾個田莊做陪嫁!老爺也去求過別人,可如今他風頭正勁,誰都不敢開罪了他,我家小姐都快被他逼死了!”

    盡管對想要退婚卻又沒誠意避而不見的沈光並不感冒,然而,此時此刻聽小丫頭一口氣說出了這些話,徐勛仍然是心中大怒。坐直了身子的他思量了好一會兒,這才看著小丫頭說︰“那你的意思是……”

    “我家大小姐不想嫁給那種混賬家里,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扳倒趙欽!”見徐勛滿臉古怪地看著自己,小丫頭也顧不得他是怎麼想的,咬咬牙之後一字一句地說道,“干娘已經打聽到了趙欽在鄉間的很多橫行不法事,還拿到了證據。你不是之前一直住在傅公公那兒嗎?這些罪證拿出去,一定能讓趙欽身敗名裂!反正也是給你自個報仇,你干不干?”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1:39 AM

第六十八章珠聯璧合(下)

  茶攤上就只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在忙碌,有些耳背的他又是看著炭爐上的水,又是忙著看一旁的大灶,還要往外張望看看有沒有新的客人,根本沒工夫去看在那兒喝茶的那對年輕人。而李慶娘坐在靠外頭的座位上,雖留心著徐勳有沒有什麼出格的舉動,但更多的精力除了免不了想著在徐勳家裡碰到的那和尚。

  上次半夜三更她去徐家打探時遠遠望見那和尚和人偷偷相會,還聽到說什麼西廠;而這次她喬裝打扮去句容,也曾經和人打過照面。這和尚會不會認出她來,會不會知道她的過去?

  然而,對於和小丫頭相對而坐的徐勳來說,這會兒別人如何,遠不及面前人帶給自己的驚喜。直勾勾地看著人好一會兒,他才在小丫頭不耐煩之前清了清嗓子開了口。

  “什麼罪證?”

  見徐勳沒質疑自己的話,小丫頭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輕哼一聲就不緊不慢地說:“比如,他為了看中一塊山地,逼鄉民把祖墳地都賣給他,前後遷移了人家十二座墳頭;比如,東青山下原本有一座山泉,百姓是靠這個來灌溉田地的,他卻鑿溝引泉水進了他的別院,造了好一座富麗堂皇的園子,獨霸水利,鄉民恨得牙癢癢的;再比如,他家裡放高利貸,若是百姓還不出來就霸占人家的地和房子,為此居然逼死了人……”

  聽著這頭頭是道的一條條罪名,徐勳的眼睛越來越亮,最後見小丫頭突然截斷話頭不再往下說,竟是沒好氣地睨視著他,明顯是在賣關子,他自然不會在這關鍵時刻繼續和小丫頭嘔什麼氣,當即問道:“這些可有人證物證?”

  徐勳不問是如何打聽出來的,也不問是否確切可靠,而是直接問可有人證物證,這便代表他對此深信不疑。於是,小丫頭雖說還有些氣惱他之前的那些話,可這態度總算令她滿意,因而她得意洋洋地一揚眉,繼而便輕輕點了點頭。

  “有物證,但人證卻難。那些鄉民都是對趙家敢怒不敢言,沒有足夠的保證,他們絕對不敢作證的。我剛剛說的高利貸,就有一家是妻女被人強賣的時候一塊投河死的,他去告過狀,卻被打了出來,人已經半瘋了,乾娘去找他的時候他呆呆傻傻只不理會。我聽了連肺都快氣炸了,連這都不管,要官府何用!除了這些,還有好幾條罪名,我就不信告不倒他!”

  徐勳卻比義憤填膺的小丫頭冷靜得多:“那這些消息是誰打探的?”

  話一出口,他見小丫頭本能地看了一眼那邊孤坐等待的李慶娘,再聯想慧通之前的話,心里頓時了然,因而不等小丫頭用什麼話敷衍他,他便笑道:“沒想到,連錦衣衛都不及你乾娘真有本事,居然能問出這些。”

  “廢話,那些錦衣校尉做慣了官,吆五喝六的,到了鄉間也難能改掉那官身做派,那些鄉民見了躲都來不及,哪裡還會告訴他們這些有的沒的?再說,如今錦衣衛也不敢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既然徐勳已經看穿了,小丫頭也就索性實話實說道,“我和乾娘都是在句容長大的,乾娘更是田間農活的一把好手,隨便找人嘮嘮家常就什麼都問出來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意識到被徐勳帶著東拉西扯,關鍵的他居然還沒給一個態度,不禁著急了起來:“喂,你別問這個問那個,這事情你管是不管! ”

  “管?沈老爺每次都只打發那位路管家來見我,自己卻避而不見,我憑什麼管?”說著這話,見小丫頭那臉一下子拉了下來,他便話鋒一轉笑嘻嘻地說,“不過,若是你請我幫忙,那一切好商量。”

  小丫頭原本又被徐勳這漫不經心的態度氣了個半死,可他突然冒出了這一句話,她心裡不知不覺鑽出了一絲竊喜來。衝著他示威似的挑了挑眉,她這才沒好氣地說:“什麼幫忙,明明是你欠我人情!”

  “是我欠人情沒錯,可是,這人情也是可大可小,你不覺得那幾次通風報信比起扳倒那麼一位赫赫有名的工科給事中,我用的力氣比較大麼?”徐勳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隨即搶在小丫頭髮飆前說道,“再說,花了這麼大力氣卻是為了你家大小姐,對我有什麼好處?”

  “你……”情急之下,小丫頭雙手一壓桌子,就這麼站了起來,竟是前傾身子惡狠狠地瞪著徐勳,“你要什麼好處?”

  每逢見著這小丫頭,徐勳總忍不住又是鬥嘴又是挑釁,這會兒見小丫頭那面紅耳赤的樣子,他心中忍不住一動,到了嘴邊的一句打趣突然變成了一本正經的另一句話。

  “除非你家大小姐肯忍痛割愛。”眼看小丫頭皺了皺眉,彷彿沒聽明白,他才展露了一個和煦的笑容,“也就是說,除非你家大小姐肯讓你贖身。”

  這一次,小丫頭是貨真價實地驚駭了。她一下子坐了下來,看著徐勳好一會兒,這才使勁晃了晃腦袋,等鎮定下來竟是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一片好意。做人奴僕,生死榮辱都捏在別人手裡,怎麼比得上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徐勳見小丫頭彷彿給嚇呆了似的樣子,心中一瞬間轉過了一個念頭,暗想自己給一個地地道道的古人說這些,是不是太激進了,但想想自己前些日子殫精竭慮方才扭轉了命運,對眼前的小丫頭也真的很有好感,他還是認認真真地說,“你自己好好想想,就算你家小姐對你再好,可沈家當家的是沈老爺,而日後她嫁了出去,那做主的便是那位姑爺。她連自己的主都未必做的了,更何況你?”

  小丫頭原是被徐勳這話給嚇著了,但聽著聽著,她漸漸露出了怔忡的表情,尤其是到最後一句話時,想到祖母和母親的長吁短嘆,想到父親的無可奈何,她忍不住死死攥緊了粉拳,好不容易才憋出了一句話來。

  “我贖身出來,將來怎麼辦?再說了,你就能保證將來沒人敢欺負我?”

  “我不敢保證,但我有這兩樣。”徐勳指了指腦袋,又揚了揚拳頭,“總而言之,你好好想想。以你這爆炭似的性子,當一輩子丫頭沒前途的。 ”

  從小到大,哪怕是悄悄在李慶娘的幫助下男扮女裝溜出去時,小丫頭也沒聽過這樣大膽的話,因而坐在那兒的她不但是臉上直發燒,心裡也猶如翻江倒海似的五味雜陳。良久,她突然霍地站起身來,竟是疾步衝到了李慶娘身邊,對其附耳說了些什麼,隨即就快步轉了回來,手上竟多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將那布包一股腦兒往徐勳手裡一塞,她就深深吸了一口氣。

  “東西都在裡頭,總而言之,你看著辦!”

  見小丫頭扭頭拉上李慶娘逃也似地匆匆離去,徐勳低頭看著這桌子上的布包,忍不住伸手拿了起來,臉上不知不覺露出了笑容。

  居然能拿到這些證據,這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咋咋呼呼的小丫頭果然是自己的福星!話說回來,對他來說,這丫頭還真是比素未謀面的小姐可愛多了……

  匆匆從小巷另一頭鑽出來,趁著四下無人溜上了馬車,沈悅忍不住長長吁了一口氣,但臉上的熱意卻怎麼也退不下去。她實在沒想到,徐勳會對她說出這種話;她也沒想到,他的字裡行間竟是看透了所謂沈家大小姐的處境;她更沒想到,他既認定了她只是一個丫頭,還會對她有這樣的提醒。

  一旁的李慶娘把剛剛那番對答聽得一清二楚,心中又是警惕又是感慨,此時忍不住問道:“大小姐,這些東西全都給了他,若是萬一他答應了卻不幫忙… …”

  然而,還不等她說完,就只見沈悅回過頭來,那亮晶晶的眼眸裡滿是嗔怒。

  “乾娘,我就真的像個爆炭似的丫頭?”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1:42 AM

第六十九章 驟變

  從小丫頭那裡得到了那個布包,徐勳就轉回了自己家。

  慧通已經走了,徐勳找不到人商量這些書證的處置問題,便收好布包叫來了金六夫妻。看出金六彷彿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他少不得吩咐人好好看房子,來日回來必定不會虧待了其云云,見金六總算是打起了精神,這才轉身出門上車。

  既然見到了想見的人,家裡又沒有什麼其他值得他掛念惦記的東西,那些面目可憎的徐家族人更是相見不如不見,他還留在這兒幹嘛?

  坐在馬車上,兩個親隨護衛都在外頭,車廂裡頭只有他一個人,他便索性拿出了那小布包來。其中除了兩三份證詞,就是一份賣祖墳的契約,此外還有幾張蓋著私章的借據,上頭寫著錢已還迄,背面卻寫著本金和利錢的數額,利錢赫然是幾個極其恐怖的數字。他匆匆翻閱了一遍就把東西重新包好揣進懷裡,心中卻不免沉吟著這東西該怎麼處置。

  直接送到傅容手裡自然是下下策,魏國公那邊儘管他只見著一面,但應該是一個滑不溜手的人,至於徐迢官階不夠,性子謹慎,根本不是會貿貿然管這些事的。思來想去,他不禁嘆了一口氣。關鍵在於人證,否則光憑這些東西,頂多也就是個孤證,只會打草驚蛇……

  正思量間,外間陡然傳來了一陣大聲喧嘩。他只覺得行進中的馬車戛然而止,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沖。虧得這車走得併不快,他稍稍拉了一把就坐住了,隨即立時拉開了窗簾。探頭一看,他發現車夫正在忙不迭地把車往路邊停,而前方前導儀仗擺開了陣勢,似乎是哪位官員出行。他本不在意,可剛放下窗簾,外頭猛然傳來一聲青天大老爺,緊跟著四周一片嘩然。當他好奇地拉起車簾再次張望時,就看到一個漢子衝到了大街上,手里高高舉著狀紙。

  在四周圍觀人群的嗡嗡議論聲中,那邊的車轎終於停下了。轎子邊上一個長隨模樣的人過來問了幾句,隨即就把跪著喊冤的人叫到了轎子前。不過一會兒功夫,那喊冤的漢子就亦步亦趨地跟著這浩浩蕩盪前導後從的一行人走了,大街上立時恢復了起頭的喧鬧,彷彿剛剛突如其來的一幕沒發生過一般。

  “就是個外鄉人,看戲看多了,竟然跑這大街上喊冤叫屈,世上哪有那麼多青天大老爺!”

  聽到馬夫這嘟囔,原本打算放下車簾的徐勳一下子留了心,忙探頭問道:“這話從何說起?”

  那馬夫不意徐勳竟然聽到了自己的話,原是回過頭賠笑要告罪,可見徐勳並沒有著惱,問得又誠懇,他略一躊躇就小聲說道:“七公子,這事也不是什麼稀罕的,只要在衙門裡當差,一般都能知道其中隱情。太祖律例說是攔轎喊冤必須得理會,可大人們哪裡真有這許多閒工夫,往往是交給下頭官差去問。若是能遇到應天府尹吳大人這樣眼睛裡不揉沙子的也就罷了,可其他人……多半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人帶回去之後,也不定是什麼個結局。”

  聽到這話,徐勳蹙了蹙眉,但很快就舒展了開來。事實讓人憤怒,但並不讓人意外,而對於他來說,有功夫憤怒,還不如好好琢磨自己的事。因而,放下車簾任憑車行走了一陣,他突然又上去把車簾揭開了一條縫,輕聲對車夫問道:“就沒有人攔傅公公的轎子告狀麼?”

  那車夫駕車的把式極其嫻熟,聽到背後傳來的聲音,他微微吃了一驚,仍是輕輕揮了一記鞭子吆喝了一聲,隨即才頭也不回地說:“七公子,這告狀的百姓也都認門兒,上南京告狀之前都打聽好了,哪位大人仁厚,哪位大人清廉,哪位大人名聲好,於是一個個都自以為是地撞上門去,可就算上頭管,那也是往往發到下頭重審。至於咱們公公,管的都是真正的大事,哪來閒工夫像這些大人一樣在外頭招搖?再說那些刁民,見著咱們公公連話都不會說了,怎會來告狀?”

  聽了這話,徐勳心裡已經隱隱約約有了些念頭,但接下來卻好似感興趣似的,隔著車簾向那車夫又打聽了一番各種事情。由於他一口一個李大哥,那馬車夫受寵若驚,等進了鎮守太監府的西角門時,兩邊已經混了個半熟。然而,才一下車,徐勳就只見一個人影從二門閃了出來,險些和他撞了個滿懷。

  “傅小姐?”

  “是你?”

  和初次見面一樣,傅瑾依舊是一身大紅,那鮮豔的顏色再加上她頭上戴著一支明晃晃的金步搖,襯得她越發艷光四射。見是徐勳,傅瑾不覺一驚,見人拱了拱手,她立時矜持地退後兩步,頷首點了點頭,旋即就向那邊目瞪口呆的車夫喝道:“愣著幹什麼,快把車駕過來!”

  見車夫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在那兒猶猶豫豫遲遲疑疑,她頓時柳眉倒豎,正要開口再喝罵,二門裡頭又匆匆衝出來幾個丫頭和媽媽。有的攔在傅瑾身前,有的則是忙著拉拉扯扯苦苦相勸,一時間場面一片混亂。徐勳本不想理會傅容的家事,原打算悄悄溜之大吉,可還沒跨進二門就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嚷嚷聲。

  “你,那個……徐勳,給我站住!”

  見徐勳聞聲停步,繼而訝異地轉過頭來,傅瑾眉頭一皺,當即指著徐勳對那些丫頭僕婦大聲說道:“你們不是說我一個姑娘家不能獨自出門嗎?爹既然不在,那就讓他陪我出去!爹能留他在府裡,這點小事總可以託付的!”

  她說完就快步衝到徐勳跟前,仰起頭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快,跟我去一趟國子監,接我大哥回來!”

  徐勳這一個月雖說住在鎮守太監府,可基本上天天悶在那座藏書樓裡,從看書到學禮儀,基本上就連這座昔日開平王府都沒好好轉過,因而這竟是和傅瑾的第二次見面。此時此刻,聽到她一開口竟是說出了這麼一番話,他不覺吃了一驚。

  “為何要到國子監接傅公子回來?”

  “你問這麼多幹嘛!”傅瑾面色一沉,正想發脾氣,可一想母親對自己吩咐過這是大哥的救命恩人,她不禁壓下了心頭的急躁,沉聲說道,“鄭公公一早過來邀了爹出城去踏青,陳大哥幾個都跟著去了,娘身上不爽快動不得,偏生南京國子監那邊傳來消息,說是那個章祭酒指斥大哥犯了國子監律條,要在繩愆廳打他的板子。這會兒要是不去把人接回來,大哥的臉面丟盡,爹的臉面也都會丟盡了!你到底去還是不去?”

  此話一出,徐勳頓時心中一突。眼見傅瑾咬著嘴唇滿臉憤怒,他在電光火石之間掂量了利弊得失,心念一轉就點點頭道:“事關重大,我可以陪著傅小姐您去。可您想過沒有,南京國子監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更何況您是女流。就算到了門口,您打算怎麼進去?”

  不等傅瑾說出什麼衝動話來,他便看著這極得傅容寵愛的養女,一字一句地說:“傅小姐若是信得過我,我單獨去一趟南京國子監。至於您自己,不若去魏國公府求懇求懇。想來傅公公那邊總有人去報信了,若是來不及,只要魏國公肯出面轉圜,總還有挽回的餘地!”

  “這……”

  雖說是情急之下亂了方寸,但傅瑾並不傻,仔細一想就明白,這遠比自己一個姑娘家去闖南京國子監來得妥當。於是,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從脖子上扯下一樣東西,上前一把塞進徐勳手裡:“這是爹給我的銀記,是當年成化爺御賜的,你拿著,若事情不好就拿出來開路,諒沒有人敢攔你!快走,遲了就來不及了!”

  “好!對了,傅公子身邊的書僮可有留在府裡的,叫一個最熟悉國子監的隨我同去!”

  傅瑾聞言絲毫不遲疑,立時打發了人去傳書僮,一陣雞飛狗跳地忙亂過後,兩輛車一前一後從鎮守太監府東角門上出來,卻是才出常府街,就一北一南往兩個方向駛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1:44 AM

第七十章 拉人上賊船

  剛剛在傅瑾面前答應得爽快,但上了車的徐勳就比之前的雷厲風行謹慎多了。坐在車上,他仔仔細細地向那書僮打聽傅恆安的為人秉性學業才能等等,繼而又事無鉅細地問起了南京國子監的學官和學生。

  好在書僮方墨果然是傅容派在養子身邊的得力人,又是說國子監祭酒章懋為人清正卻孤直,是赫赫有名的南都四君子之一;又是說國子監學官清苦,前任祭酒在任時,曾經為了置辦房子,把朝廷給官員僱請的門房雜役馬夫等等全都辭了,終於置辦了官廨三十餘區,讓學官得以安居;又是說國子監中清苦,學官監生偶有假日離舍,多有流連青樓楚館……到最後甚至還神秘兮兮地說有人光顧那些隱秘巷子裡的象姑館,聽得徐勳直皺眉頭。末了徐勳沉思之際,方墨遲疑片刻,突然又開口道出了另一番話。

  “七公子,國子監規矩,監生讀書期間不得擅自請假歸家,但公公只有我家少爺這一個兒子,每個月總有幾天遣人把少爺接回來,為著這一點,據說國子監的好些學官都頗有微詞。”

  徐勳聞言一下子抬起頭來,他斟酌片刻,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剛剛說國子監分六堂,按成績分等,傅公子入學已經三年,如今在哪一堂?”

  “這……”方墨原本還有些猶疑,可眼看徐勳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他思量再三,這才壓低了聲音說道,“七公子,小的照實說,可您千萬別說與其他人聽。少爺讀書雖用功,可成績不過中上,再加上學官嚴苛,每次考評總是難以升等。別人三年早就升了率性堂,可少爺至今仍​​在正義堂,四周那些寒門學子常有嘲笑少爺的,而那些阿諛奉承的少爺又看不上,所以少爺在學裡就沒一個交好的朋友,成績也一直平平。”

  看過王世坤那光景,徐勳對於傅恆安的境況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忍不住問道:“傅公子這情形,傅公公難道就不理會?”

  “我家少爺……我家少爺為人執拗……”方墨吞吞吐吐說出這話之後,見徐勳滿臉的難以置信,他索性把心一橫,原原本本地說,“七公子,我家少爺說越是被人瞧不起,就越是要發憤圖強給人瞧瞧,所以誰說也不聽。要不是公公每十天派人去接他一回,他根本不肯回來!公公是拿少爺一點辦法都沒有,小姐雖勸著,可少爺也聽不進去。小的做下人的就更不敢說什麼,更何況國子監又不許人跟著伺候。”

  得,橫豎這種異類他從前也不是沒見過!

  腹謗歸腹謗,設法歸設法。大致摸清楚了情況,徐勳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少不得冥思苦想。突然,他只覺得疾馳之中的馬車猛地停了下來。這一次由於速度太快,他又是全神貫注地想事情,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撲,腦袋一下子磕在了車門上。一旁的方墨手忙腳亂才把他攙扶了起來,外頭就傳來了一個大大咧咧的叫嚷聲。

  “徐老弟,徐老弟可在車上?我都找你十幾天了,剛剛到鎮守太監府得知你坐車出來,我好容易抄近道追上來……”

  方墨一把拉起車簾打開車門,見擋在自家馬車前頭的赫然是另一輛裝飾華美的馬車。那車就這麼大喇喇地停在路當中,一個年輕公子正打起車簾利落地跳了下車來。他見狀頓時大為氣惱,剛要喝罵,卻被人揪住領子拽了回去。他一愣神間,就只見徐勳把他按在座位上,自己探出頭叫道:“王大哥找我有事?上車說,我這裡正緊趕著有急事,耽誤不得!”

  “什麼事那麼急,又不是趕著投胎……”

  王世坤才剛站穩就聽到這話,不禁眉頭一挑,上前幾步到了車轅前,習慣性地打趣了起來。然而,他的話才說了半截,他就只聽耳邊傳來了徐勳的一句輕聲言語。這時候,他立時二話不說扭頭吼道:“把車駕回去,分四個人跟著我,其他的回去對家裡人言語一聲,小爺我跟著徐七公子有要緊事去辦。快讓道,別耽誤了事!”

  見王世坤一邊說一邊就這麼低頭鑽上了馬車,徐勳心念一轉,就對那幾個傻了眼的王家隨從喝道:“回去告訴你們家老爺和魏國夫人,王公子和我去南京國子監了!”

  王世坤一上車還沒坐穩,那心急的車夫就陡然揚鞭又起行了,於是,他竟是就這麼一頭栽倒,險些和方墨滾做了一堆。好容易徐勳把人拉起來,他扶了扶歪掉的襆頭,也顧不得其他,就這麼拉著徐勳問道:“你是說南京國子監祭酒章大人要打傅公子的板子?老天爺,那姓章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不要烏紗帽了?要真是這樣,幸虧小爺我沒聽大姐的話一門心思進南京國子監,否則管他什麼魏國公府的面子,我非得被刮掉一層皮不可……”

  徐勳哪有功夫聽王世坤說這些俏皮話,他也顧不上昏頭昏腦的方墨,直截了當將其打斷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我問你,你進不進得去這南京國子監?”

  “這……”

  王世坤雖人送金陵第一少的“美稱”,可並不傻,否則也不會聽徐勳說了這話就立馬上車。此時此刻面對這麼個問題,他猶豫了老半晌,最終還是抬起腦袋爽快地點了點頭。

  “能進得去!這南京國子監好歹是從前大姐一直想讓我進去的地方,說哪怕不是正途,也容易弄個官身,世襲軍職也能再進一步,所以我特意去探過幾迴路子。不過不能從成賢街走,繞到西邊進香河的側門我就有辦法。可那畢竟是朝廷重地,真要捅出了婁子,別說我們倆,就是傅公公和我姐夫也都頂不住!”

  “既然如此,王大哥還不是二話不說上了我這賊船?”

  徐勳話一出口,見王世坤嘿嘿一笑,他想起此前自己毫不遲疑地將所有地契一股腦兒都交給了王世坤帶去魏國公府,這位金陵第一少二話不說答應,把事情幫自己辦得漂漂亮亮,他便伸出了手去,兩人竟是勾肩搭背腦袋碰腦袋。

  “王大哥,恕我說一句實話,從前魏國公雖說對你這個小舅子極好,但可曾真心看重過你?而現如今你幫我辦成了那四百畝地的事,他又對你如何?咱們這年紀,再想讀書上進正經科舉是決計不可能了,只能劍走偏鋒,把別人當做是歪路子的路走通了!有句古話說得好,黑貓白貓,抓著老鼠就是好貓!”

  “這是你胡編亂造的吧,我怎麼沒聽說過這樣的古話?”王世坤斜睨了徐勳一眼,想起魏國公徐俌對自個大有改觀的態度,終究是怦然心動。權衡了片刻利弊,他終究是使勁一拍大腿,一下子側頭看著徐勳道,“好,他娘的小爺我就跟著徐老弟你拼了!要是到時候闖禍,大不了​​你我難兄難弟,只不過我可提醒你,我姐夫總不得不護著我這小舅子,可傅公公……”

  “傅公公最在乎的,當然是傅公子這個兒子!再說,我腦袋還沒發昏,正面衝突自然不行,如今之際,只能用一個辦法——拖!”

  方墨起初對這個突然上車的年輕公子還有些摸不著頭腦,可聽著徐勳和王世坤的話,年紀不大心眼卻多的他立時明白了對方的身份。見徐勳三下五除二就把王世坤拖下了水,原本對這一趟南京國子監之行很不看好的他,心中不但對徐勳佩服得五體投地,更是平添了幾分期望。畢竟,要是自家少爺真出了什麼岔子,哪怕他並不曾跟著到國子監伺候,可傅容遷怒之下,他是決計別想有任何好下場。

  於是,見兩人低聲商議如何拖延時間,如何勸服那位傅公子,他轉念一想就湊了上去:“七公子,王公子,小的還聽說過一樁流言,不知道有沒有用,該說不該說……”

  “說!”

  徐勳幾乎是立時扭過頭來,等方墨湊過來低聲言語了幾句話,他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突然沒大沒小地使勁拍了拍這小書僮的肩膀,繼而衝他豎起了大拇指。

  “好小子,要是今天能把這一關拖過去,你當記首功!”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1:50 AM

第七十一章 耳光(上)

  南京國子監位於金吾後衛成賢街,和上元縣學只有一街之隔。其東到小營,西臨進香河,南至珍珠橋,北抵雞鳴山,若是用佔地面積來說,大體相當於六朝宮城的中心區。在永樂朝的最鼎盛時期,這裡在監的學生人數逼近萬人。儘管如今人數已經銳減到數千,監生也被人視作是雜途出身,但弘治皇帝在位這些年整頓兩監,南北兩監都啟用名儒,北監用謝鐸,南監用章懋,一時內中風氣井然,雖不能說復永宣盛況,但在成賢街一帶常常能聽到書聲琅琅。

  然而,倘若是這會兒經過成賢街的人,卻根本聽不到這聲音。這一日從正義、崇志、廣業到修道、誠心、率性,六座各十五間的支堂全部都停課了,原因很簡單,國子監祭酒章懋和司業羅欽順,率領麾下三十餘名學官,要在繩愆廳處置犯錯的學生。原本這處罰學生就是太祖皇帝朱元璋定下的律條,一年到頭總免不了有人受罰,但今天受罰的五六人當中,竟然有南京守備太監傅容的嗣子傅恆安,這自然是非同小可轟動一時的新聞。

  於是,此時此刻繩愆廳門口的人群中,監生們已經不止是竊竊私語交頭接耳了,個別人的聲音甚至已經到了扯開嗓門的地步。

  “早就該罰了,監生無故不得離舍,這是太祖年間的規矩,他仗著傅公公的勢,一而再再而三觸犯監規,這算什麼!”

  “話不能這麼說,萬一傅公公一怒之下追究下來,咱們國子監上上下下豈不得又鬧上好一場?章大人眼睛裡揉不進沙子是好的,可萬一咱們丟了這麼一位名師,那不是虧大了?”

  “這傅恆安平時看上去老實,這次怎會在月考之中作弊!”

  “知人知面不知心,給閹人做嗣子的小子,豈會有好的?”

  議論紛紛的人群中,自然不是人人憤世嫉俗,也有不少熱衷權勢的因傅容位高權重,從前想要巴結這位傅公子,奈何傅恆安脾氣古怪油鹽不進和誰都處不好,現如今突然倒霉了,倒真是袖手旁觀幸災樂禍的多。即使有那麼寥寥幾個想要幫忙的,除了送出消息之外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在繩愆廳外乾著急。

  而繩愆廳內,居中的明間之內,幾個學官正在低聲說話,而內間裡頭,國子監祭酒章懋,司業羅欽順則是正在見客。來的是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和刑科給事中史後,品級雖低,但章懋向來重才重德,對兩人之前領銜上書請罷冗官冒功之人頗為嘉許,因而竟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撥冗接見。只這會兒聽了趙欽的勸說之後,他頓時面沉如水。

  年近七十的章懋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但精神卻很是健旺,尤其是那不怒自威的眼神。他年輕時曾經因為勸諫成化皇帝元宵張燈而獲廷杖被貶,然而卻因此得到了翰林四諫的美名,左遷地方之後更是政績斐然,偏生才四十一歲便上書致仕回到鄉間教書,一時人稱楓山先生,朝廷數次傳召起復,他都堅辭不就。就連這南京國子監祭酒的官銜,他也是以父喪拒絕,弘治皇帝虛位以待整整三年,他才終於赴任,這為人正派自可見一斑。

  此時沉默良久,他才眉頭一挑道:“你是說,讓我對傅恆安網開一面?”

  章懋正是南都四君子之一,常和這些清流廝混的趙欽自然深知其人秉性,見章懋這神情問話,就知道這位國子監祭酒已經很是不悅。儘管這是他最想要的結果,但他還是故作關切地欠了欠身說:“大司成,南京國子監能有如今這欣欣向榮的氣象,離不開您和少司成的苦心維持。若只是為了區區一個閹人之子,引來閹豎銜恨群起而攻,實在是得不償失啊!”

  趙欽這話說得大義凜然,史後剛正,斟酌片刻也就跟著點點頭道:“大司成,趙兄所言確實可慮。大司成眾望所歸,好容易提點南監,若是因為得罪閹豎而有什麼不測,這南監的學子們如何自處?就是少司成和底下的學官,興許也會受牽連……”

  南京國子監司業羅欽順為人謙和,聽到這話原本也要相勸,奈何章懋已經被趙欽史後兩人的話給說得心頭火起,當即霍然站起身來,竟是厲聲說道:“你們都不用再說了!當年因為元宵張燈,老夫遭廷杖尚且無怨無悔,如今刑責犯律監生,怎可因為怕人構陷就退縮?如此一來,老夫日後如何管束國子監六堂這麼多監生?傳令下去,半個時辰之後立刻行刑,按照監規,一竹板都不能少。要是誰敢手下留情,立時革退不用!”

  話說到這份上,旁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趙欽知道火候已經足夠了,也就露出了無可奈何的表情,拉上史後起身告辭。等到兩人並肩出了四牌樓上的那座高大木質牌坊,史后少不得搖頭感慨章懋到老還是這等硬骨頭,而趙欽嘴裡附和著,嘴角卻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擺弄這章懋和傅恆安一老一少兩個迂腐書生,還不是手到擒來?傅容哪怕再老謀深算,為了養子也一定會和章懋正面衝突,再加上他在京師通的門路以及那份彈劾的奏摺,到了那時候,看老閹奴的南京守備太監到不到頭!沒了傅容的庇護,徐俌那邊自可讓其知難而退。徐大老爺威信盡失,為了族長的位子不旁落,為了徐動那個長子,根本不敢不聽他的話,想來狀紙已經炮製好了,那個膽敢和自己作對的徐勳,到時候就是跪在他面前求饒也來不及了!

  然而,還不等兩人上車離開,不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轟然大嘩,中間甚至還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兩人對視一眼,趙欽首先想到的就是傅容得知此事前來興師問罪,不禁輕輕撫上了下頜那梳理得整整齊齊的長須,暗自盤算著接下來該如何借題發揮。然而,等到看清了東邊過來的那浩浩蕩蕩一行人,他只覺得瞳孔猛地一收縮,一時怔在了那兒。

  趙欽還只是發楞,史后簡直就是驚得連下巴都快掉了。就只見那敲鑼打鼓在大堆圍觀百姓簇擁下過來的赫然是一堆鶯鶯燕燕,一個個花枝招展濃妝豔抹,分明是秦淮河上最最常見的歌姬打扮。兩人在南京當官都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樣的情形還是平生第一次瞧見,最初的瞠目結舌之後,他們同時只覺腦袋一震,幾乎是想都不想就吩咐了隨從上前打探。

  然而,打探的人還沒上前問出根底來,領頭一個身材豐腴的高髻女子就雙手叉腰大吼了起來:“秦洛生,你這個沒良心的,你給老娘出來!”

  此話一出,跟在後頭的那些女子頓時也都七嘴八舌喝罵了起來,每個人嘴裡都叫著不同的名字,再加上四周圍觀的百姓在那議論指點,不過是須臾的功夫,附近也不知道先後冒出來多少看熱鬧的人,竟是把往日最是斯文肅穆的國子監大門口給擠得水洩不通。各種聲音最初還只是按捺著,但漸漸在有人有意挑唆下,就滑落到了某些不可控制的方向。

  “還說監風肅然呢,嫖妓不給錢賒賬,嘖嘖,真是斯文掃地!”

  “這算什麼,看看那邊,還有個男的,哎呀,想不到國子監的學生和學官還有這等口味重的。”

  “你懂什麼,咱們太祖爺定下的規矩是官員不許嫖宿妓女,可那是妓女,男人當然不在此列。真是高啊,不違律例的事,朝廷也拿他們沒辦法,誰能管去?”

  “這還有個珠胎暗結始亂終棄的,律例上不是說良賤不能通婚嗎,都說如今南監的這些監生,出來都是文理兼通的,連這祖宗規矩都忘了?”

  各式各樣的質疑聲沸反盈天,哪怕不上前打聽,趙欽和史后也能聽得清清楚楚。相較於後者那鐵青的臉色,趙欽面上雖好些,但袖子裡的拳頭捏得死緊,指甲幾乎陷進了肉裡。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處心積慮打聽到傅容和鄭強都不在城內而策劃了這一齣戲,可還在中途就出了這樣的紕漏。這簡直就如同興頭上的一個耳光,打得他頭昏眼花。

  “應天府衙幹什麼去了,上元縣衙幹什麼去了,還有這北城兵馬司……”趙欽終於忍不住大發雷霆,當即衝著一個隨從厲喝道,“還愣著幹什麼,去那三個地方報信叫人,還要讓滿城百姓看多久的笑話!”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1:53 AM

第七十二章 耳光(中)

  四牌樓南京國子監正門那座木質大牌坊下,圍觀人群聒噪喧鬧,而不遠處,一輛停在那兒的馬車卻是靜悄悄的,內中一個人撥開窗簾觀望了好一陣子,這才放了下來。

  馬車中,徐勳遠遠認出趙欽,心中原本的懷疑頓時變成了確信。想起剛剛方墨帶路,王世坤闖進那幾家青樓楚館時雞飛狗跳的架勢,再對照如今國子監門外那種沸反盈天的情景,不禁笑出了聲來。然而,一旁正在拿著手絹使勁擦滿頭大汗的王世坤就沒那麼輕鬆了,他幾乎是惡狠狠地抬頭瞪了徐勳一眼,繼而橫起胳膊肘就給了他重重一肘。

  “小爺我這次是真正上了你的賊船了!鬧得這麼大,要是南京官場上那些大佬們發起火來,就是我姐夫只怕也受不了!我真是昏頭了,竟然答應和你這麼胡鬧!”

  “剛剛在那青樓裡,你那架勢不是天塌下來都有你王大少扛著,這才讓那老鴇鬆了口嗎?”徐勳哪裡會在乎王世坤這抱怨,抱著雙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事情都已經鬧到了這份上,原本就是有人打算撕破臉了,既如此,撕得更徹底些難道不好?鬧得再大,只要傅公子能夠暫時平安無事度過這一關,哪怕只是拖延,總比人被拖到繩愆廳裡頭打板子好!”

  這時候,就連吐露國子監學官監生那些陰私的方墨也不敢答應徐勳這話。哪怕他看到南京國子監門前的這一幕如何解氣如何暢快,但隨之而來的後果卻讓他想起來就是寒顫連連。因此,見徐勳頻頻挑起窗簾往外觀望,他終於忍不住低聲問道:“七公子,您究竟在看什麼?”

  “當然是在看國子監那些頭頭腦腦們出來了沒有。”

  徐勳彷彿沒事人似的撂下這句話,而在他身後,王世坤和書僮方墨這兩個身份相差懸殊的頓時面面相覷了起來。也不知道捱過了多久的沉默,王世坤終於耐不住性子了,正要開口詢問,卻不料徐勳突然對那車夫吩咐了什麼,旋即外頭就關上了車門,簾子亦是迅速放下了。不一會兒功夫,這馬車竟是徐徐起行了起來。這當口,車廂裡的另兩個人頓時糊塗了。

  “我說徐老弟,你究竟想幹什麼?”

  “你不是說進香河邊上有一道側門,你能夠有辦法讓我們進這南京國子監麼?”見王世坤聞言一愣,繼而茫然點了點頭,徐勳就看著方墨說道,“剛剛你就說過,傅公子是把臉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人。萬一他受不得這羞辱,趁亂做出什麼不可收拾的事情來……”

  此話一出,想起自家少爺的性子,方墨的臉色頓時變得如同白紙一般,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後,竟是除了點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王世坤也不是笨蛋,細細一思量就聽明白了徐勳的意思,卻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可看看旁邊這書僮的光景,他就知道這並不是徐勳危言聳聽,剛剛那種提心吊膽的情緒頓時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要是那位傅公公的寶貝兒子真出了問題,南京城就要真的翻天了……相比這個,他今天弄出來的這大陣仗算得了什麼!

  進香河畔的南京國子監側門並不起眼,相比那氣勢恢弘的正門,這兒只不過一個容一人進出的小門而已,此時大門緊閉嚴絲合縫,一絲聲息也無。因為怕人多惹眼,徐勳把隨行的鎮守太監府和王府親隨都留在了外頭四牌樓成賢街口,專候著傅容和魏國公徐俌。馬車在側門口停下,徐勳和王世坤方墨從上頭跳下,王世坤立時親自上前叩門。

  不一會兒,那門就張開了一條縫兒。裡頭探出腦袋的赫然是一張彷彿沒睡醒似的圓臉。那漢子睡眼惺忪地打量了一眼來人,剛不耐煩地說了一聲南監重地,下一刻就認出了王世坤,那臉上表情瞬息間就變成了笑容可掬,一把拉開門就笑容可掬地衝著王世坤行禮不迭。

  “王公子,今兒個怎麼有閒到這兒來?”

  “少說廢話,快讓我們進去!”

  聽見這話,再看見王世坤二話不說帶著人往裡闖,那門房頓時慌了手腳,連忙快步緊追幾步苦苦攔住了人:“王公子,王公子!不是小的不給您臉面,實在是今天從大司成少司成以下一大堆大佬都在辦事,萬一您撞著誰,小的這差事丟了不要緊,只怕……”

  話音剛落,他就只見一道銀光沖自己飛了過來。熟練地信手一抄,見是一錠足有五六兩的銀錠子,他頓時眼神閃爍了起來。然而,徐勳卻一把拉住了就這麼要徑直闖進去的王世坤,停下腳步看著這門房道:“你可認得傅恆安傅公子?”

  “傅恆安?傅公公的兒子?小的只遠遠瞧見過兩回……啊!”那門房不假思索地答了一句,旋即一下子眼睛大亮,看看王世坤又看看徐勳,繼而只低頭盤算了片刻就再次抬起頭道,“王公子,你們這是來接傅公子走的?要說大司成這事情是做得不厚道,若是王公子您想把傅公子帶走,小的……小的願附驥尾!”

  到底是國子監的門房,連說話都帶上了文縐縐的成語!

  徐勳哂然一笑,當即點點頭道:“好,你設法去弄幾套監生的衣裳,別讓人發現我們是混進來的。還有,你能不能打探傅公子人在何處?”

  聞聽此言,這圓臉門房立刻滿口應承了下來:“公子放心,衣裳的事好辦,好些監生學官都是從小的這兒偷溜出去的,這衣裳正好有三套現成的。至於傅公子在何處,小的也清楚,只是這事情不是小的一個門房能夠幫襯的,還得請在那邊號舍做事的幾個雜役幫忙。只事成之後,咱們在這南京國子監恐怕都呆不下去了,到時候……”

  “傅公公難道還會虧待你們不成?”

  徐勳幾乎是想都不想就代傅容做出了承諾,這下子,這圓臉門房不覺喜上眉梢,立時屁顛屁顛地帶著三人進了一旁自己那簡陋的屋子。進屋之後,他徑直從櫃子裡抱出了三套監生的衣服。一股腦兒堆在床上,點頭哈腰地示意三人慢慢換,自己立刻轉身一溜煙跑出了屋子。王世坤原本還對其有些不放心,徐勳卻一把止住了打算開口警告的他。

  “你剛剛在車上沒聽方墨說嗎?當年為了學官能居有其所,前任祭酒曾經把朝廷給他們僱的馬夫車夫門房等等全都辭退了,湊來的錢好不容易置辦了官廨。雖說這是逼不得已,可對於國子監做事的這些雜役門房來說,誰不怕有朝一日這些學官腦子一發昏,把他們也都給一樣掃地出門?所以在位高權重的傅公公和那些自命清高的學官中間,他不會選錯人的!”

  正如徐勳所料,等到他們換好衣裳又等了沒多久,那圓臉門房就領著一個雜役打扮的中年漢子回來了。那中年漢子更光棍,一上來就結結實實給三人磕了頭,繼而就二話不說領路出門。在他的指引下,這一路上三人幾乎是沒碰到任何人——當然,這也有前頭熱鬧實在是大發了,轟動了整個國子監的緣故。

  在偌大的地方穿行許久,三人就順順噹噹到了一排很不起眼的陰暗號舍前。那中年漢子東看西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過頭壓低了聲音說:“別看咱們南京國子監這麼大地方這麼多學生,學官教員總共才幾十。這兒幾間房裡都是押著犯錯的監生,但底下人都怕開罪了傅公公,所以竟是一個個都躲開了去。其他幾個其實都是陪綁,咱們也勸過傅公子不如悄悄回去,咱們都願意通融一個方便,偏傅公子執拗,聽說大司成之前又訓誡了幾句不好聽的……”

  徐勳看著那緊閉的房門,根本沒心思去聽那中年漢子嘮嘮叨叨。問明了是哪一間,他就徑直上去叩門,幾記下去眼見裡頭絲毫沒動靜,他竟是迎門一腳,就這麼踹了進去。

  才一進門,他就看到一個年輕人正大吃一驚地朝這邊看了過來,手中赫然拿著一把匕首。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1:57 AM

第七十三章 耳光(下)

  “你……你們是什麼人!”

  眼見徐勳三人都穿著監生的衣裳,那身形瘦削臉色蒼白的年輕人雖說受驚,但喝問的時候倒還有些中氣。然而,當他認出徐勳和王世坤身後的方墨時,一時間瞳孔猛地一縮,整個人一下子跳了起來,竟是厲聲喝道:“別過來,你們都出去,都出去!”

  “少爺……”方墨已經是駭得魂飛魄散,本能開口叫了一聲,見對面的傅恆安竟是拿著刀子衝自己比劃,他立時嚇得一面後退,一面使勁去拽王世坤和徐勳的袖子,嘴裡還說道,“先出去,咱們先出去,別驚嚇了少爺……”

  他這話還沒說完,徐勳便冷笑一聲一把甩脫了他的手,就這麼大步走上前去。傅恆安見狀先是一愣,隨即就不顧一切地拿著那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聲嘶力竭地叫道:“別過來,再過來我就立時了結了自個……”

  “你了結啊!”徐勳就這麼在距離傅恆安三四步遠處站住了,卻是抱著雙手輕蔑地笑道,“丟下家裡從小養大你的父親,丟下因為你急得火燒火燎的妹妹,就因為一丁點沒什麼大不了的小事尋死覓活,傅家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王世坤看到傅恆安拿著把匕首架在脖子上,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腦子都是一片空白,萬沒料到徐勳竟然劈頭蓋臉就是這麼幾句,一時聽得目瞪口呆。一旁的方墨就別提了,滿臉的呆滯茫然,嘴張得老大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至於門口那探頭探腦的中年漢子更懵,暗想之前那門房只對自個說來的那位王公子是魏國公的小舅子,可眼下這罵人的怎麼比王公子更有氣勢?

  “你……你懂什麼!”

  “我懂什麼?我只知道你讀書讀了這麼多年,這滿腹詩書全都去餵狗了!連大忠大孝都不知道,還讀什麼書!你爹養你這麼多年,讓你衣食無憂讓你讀書知禮,就是讓你這時候拿刀子比劃自己脖子的?讀書讀不好就不讀,難道填不出一道經義就比死還難受?”

  接連兩通怒喝,傅恆安被罵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手中的匕首都幾乎有些拿不住了。他幾乎是神經質地怒瞪著徐勳,反反復復就是那句你懂什麼,整個人彷彿都陷入了某種癲狂之中。瞅著這空子,徐勳上前對著他那拿著匕首的右腕就是重重一下手刀,眼見人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大叫大嚷就要反抗著去撿拾那把匕首,他劈手就是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啪——

  這一下力道不輕,再加上傅恆安腳下失去平衡,竟是一屁股坐倒在地。他捂著疼痛的臉頰正發楞,卻不料胸前一緊,竟是領子被徐勳一把拎住,整個人不由自主往前一僕。

  “看你這熊樣子,想當初虧我拼命從水裡把你撈上來!要死還不容易,這世上至少有千八百種死法,可你死了一了百了,讓活著的人怎麼辦?你想過你要是就這麼死了,會不會讓親者痛仇者快?醒醒吧,那許多百姓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辛辛苦苦欲得溫飽而不可得,你卻生來就是錦衣玉食,他們都知道好死不如賴活著,你憑什麼想死?”

  這話一句比一句凌厲,哪怕是事不關己者如王世坤,也是聽得直咂舌,更​​不要說領子被人死死攥著就幾乎透不過氣​​來的傅恆安。他死死盯著徐勳那氣咻咻的面孔,好一會兒才沙啞著嗓子問道:“你……是你從大中橋上跳下來救我的……”

  “沒錯,是我!”徐勳見傅恆安那渙散的眼神彷彿有些聚攏了來,這才沒好氣地鬆開手,一把從懷中​​拿出傅瑾給他的銀章晃了晃,見傅恆安只看了一按就完全信了,當即癱坐在地上,他這才收好了東西,冷冷地說,“不過是別人誣陷你月考作弊,往你身上潑了一盆髒水,你不想著洗刷,不想著翻本,不想著報仇,在這拿著刀子瘋瘋癲癲的,算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小爺當初身上傷還沒好就下水救了你,半死不活又遇到族中親長凌迫,不照樣沒讓他們得逞,還讓他們全都灰頭土臉,小爺我就看不上你這膿包樣!”

  果然,這話比剛剛那痛斥彷彿更有效用些,傅恆安竟是一手撐著地面坐直了,隨即艱難地站起身來,竟是對著徐勳深深做了一揖。若是平時,徐勳必定不會生受這樣的禮節,但這會兒他卻偏生脊背挺得筆直不閃不避,等到傅恆安直起腰來,他就冷笑了一聲。

  “能夠惦記著救命之恩,足可見傅公子你是知道大是大非的人,那就不應該這麼糊塗!眼下我也不想說你什麼了,收拾收拾身上,跟我出去。”

  “不,我不能就這麼回家!”

  聽到傅恆安脫口而出就是這麼一句話,已經轉過了身去的徐勳緩緩回過頭,語帶譏刺地說:“我沒說過要帶你回家!今天國子監正好有難得的熱鬧看,橫豎這時候沒人注意你是否仍禁閉在房中,跟我先出去看看。看看那些大義凜然要責罰你的人,究竟是個什麼光景!”

  眼見徐勳就這麼一拂袖出了門,傅恆安呆呆站在那兒,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直到自己的書僮方墨湊過來,他才渾渾噩噩地任由其替自己重新收拾了衣裳,又打了水來洗臉敷面。及至出了門,他就只見徐勳正對一個雜役打扮的中年漢子說些什麼,猶豫良久才走上前去。

  “徐兄……”

  “我剛剛問過,距離四牌樓國子監正門最近的地方有一座三層藏書樓,料想這時候不會有人在上面,你跟我來!”

  傅恆安原以為徐勳不過是嘴上說說,實則是還想把他帶出這國子監,因而聽說此時是去藏書樓,他這到了嘴邊的話不覺吞了回去。至於旁邊的王世坤,眼下已經品出了滋味來,當即攔住了要說話的方墨,對其使了個眼色,這才拉著人優哉游哉跟在了後頭。

  一行人在那中年雜役的帶領下,就這麼悄悄上了那座三層藏書樓,在憑欄處就這麼一站,赫然只見四牌樓正門處赫然一片嘈雜,那喧嘩的吵鬧聲直衝雲霄,竟是猶如菜市場似的。

  “國子監監生夜宿燈船,這是不是犯了監規!”

  “堂堂學官竟是養著臉蛋漂亮的小麼兒去火,斯文敗類!”

  “章大人你看看,這還有你們國子監一位大人在我們姑娘枕邊留下的手帕和題字!”

  “那位劉教諭還欠我們姑娘一對金耳環!”

  儘管下頭嘈雜,但居高臨下,有些嚷嚷聲還是聽得清清楚楚。見傅恆安臉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徐勳這才斜睨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相比這些斯文敗類,你那點屁事算什麼?放著這許多該管的不管,只知道一個勁揪你的小辮子,我看那位章大人不過如此!”

  “他們是他們,章大人是章大人。他在士林之中聲名卓著,桃李滿天下……”

  “貧賤學子未必沒有欺世盜名之輩,富貴子弟未必全是紈絝不良之徒。那位大司成教貧家子弟久了,大約忘了有教無類的道理。這下頭矛頭所向並不都是那些富家紈絝,不少都是寒門子弟,我倒要看看他怎麼鎮壓下去!”

  王世坤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傅恆安,忍不住湊到徐勳旁邊低聲問道:“喂,都鬧了這麼久,事情是不是太大了?這北城兵馬司和上元縣衙應天府衙應該不會就這麼眼睜睜看著。”

  “他們若是聰明,大多會裝模作樣管一管。”徐勳攀著欄杆好整以暇地居高臨下俯瞰底下的盛況,狡黠地一笑道,“要知道,就算傅公公還沒趕回來,你姐夫聽說你居然是到了南京國子監來,哪怕只因為這情況不明,為了讓你能夠順利脫身,他也不得不縱容著這些人鬧下去。魏國公守備南京多年,這點面子總是有的!”

  他一邊說一邊斜睨了一眼傅恆安,在心裡又冷笑了一句——要不是鬧這麼大陣仗,能把那些大佬們一個個都調虎離山,又讓傅恆安看到眼下這般光景?接下來的扯皮收場只怕還得耗費幾天,與其把傅恆安就這麼輕輕巧巧哄回去,還不如牢牢抓緊這機會再做一樁更大的買賣,把傅容的關節完全打通!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2:00 AM

第七十四章禍水東引(上)

  成賢街往南就是新浮橋和東西向洪武街珍珠橋的十字路口,也算是北城一大熱鬧的去處。這會兒路口一側停著一輛車,儘管只是一輛什麼標記都沒有,黑油車廂的平頭馬車,但四周圍卻散著十幾二十的大漢,一個個把守路途豪門架勢十足,但對尋常路人卻熟視無睹,反而是那些透出官差氣息的人時不時會被攔下來。

  面對這種異常狀況,前後幾撥人最初都是惱怒,可那邊攔下他們的漢子亮了腰牌遞了言語,從領頭的到底下當差的立時點頭哈腰了起來。雖還是照常往國子監那邊趕,可到了地頭拿出什麼樣的做派維持,那就自然是只有他們自個肚子裡知道了。

  昏暗的車廂中,一身大紅的傅瑾頻頻打起窗簾向外觀望,見魏國公徐俌始終安坐不動,她終於有些忍不住了了,一把丟下窗簾就扭過頭來。然而,看了看老神在在的徐俌,她最終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咬著嘴唇只不做聲。

  徐俌詫異地看了一眼傅瑾,隨即繼續垂頭坐在那兒閉目養神,心裡卻想起了這一個月來京城和南京的種種動向。先是他在北監讀書的孫子徐鵬舉那兒出了岔子,繼而就是那些頻頻串聯的清流,據說又有什麼折子往京城遞過去了,然後這南監的章懋竟然也腦子發了熱,居然打算責罰傅容唯一的嗣子!事情鬧到這份上,徐鵬舉在京城顯然是被人當成了靶子,他魏國公府要置身事外本來就不容易,偏生王世坤這會兒居然就在南監!

  而且,今天這事情居然鬧得這麼大!

  腹謗歸腹謗,但徐俌仍然沒有改變自己巋然不動的架勢。直到外頭有人輕輕敲了敲車門,繼而恭敬地叫了一聲老爺,他才威嚴地問道:“都打聽清楚了?”

  “回稟老爺,事情是這樣的……”把事情來龍去脈解說了一遍之後,外頭那人又輕聲說道,“老爺,如今南監那邊情勢有些不妙。也不知道是有人挑​​唆的還是怎的,章大人不管說什麼都有人起哄,圍觀的百姓少說也有好幾百,而且人還在增加。再加上千監生,弄不好要出大麻煩。北城兵馬司雖不敢違了老爺的吩咐硬來,但國子監過去的那個學官措辭嚴厲,他大約頂不了多久。”

  魏國公府的人除了散在這兒附近,還有不少都在四牌樓和成賢街那兒守著,所以,此時聽到這話,徐俌蹙了蹙眉,好一會兒才開口問道:“打聽清楚沒有,那些是成心鬧事的,還是真的有這些緣由,只是藉機鬧起來?”

  外頭卻沉默了片刻,這才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回老爺的話,據小的所知,事情活靈活現,而且甚至還有留下的字據等等,應該都是真的,只不過…… ”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這事情應該和小舅爺有些關聯。是小舅爺帶人去的那幾座館子……”

  儘管這後頭兩句話聲音極低,但徐俌仍然是聽得清清楚楚。大為惱怒的同時,他少不得想起了和王世坤同行的徐勳。是他自己讓小舅子與其多多往來,結果,之前據從者回來報信,王世坤只聽徐勳說了一句話就立馬上車同行,如果這場面也是徐勳拉著王世坤聯手做的,那他之前還真是小看了那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

  徐俌聽著外頭的稟報,傅瑾也自然一字不漏全都聽見了。眉頭微挑的她想起之前在家裡二門口徐勳大包大攬,這會兒竟然能把事情鬧到這般大,她心裡解氣的同時,隱隱約約也對這麼個人有些好奇。因而,見徐俌仍在猶豫,她眼珠子一轉就計上心來。

  “徐伯父。”開口喚了一聲,見徐俌睜開眼睛看了過來,傅瑾索性盈盈拜了下去,“小女今次孟浪相請,徐伯父肯出面幫忙,小女感激不盡。如今國子監那邊既然局勢混亂,徐伯父若是再不出面,章大人彈壓不下,臉面盡失不說,您身為南京守備,未必就能脫責。恰恰相反,如果您三兩句話能夠鎮壓了局勢,事後不管有什麼流言,您這南京守備比那些學官得人心,比那些學官有威望,南京城內無人不知!”

  自從奉旨守備南京以來,徐俌極其看重這所謂守備的座次,甚至因為和懷柔伯施鑑相爭,一度鬧到了朝堂上去,結果朝廷下詔以爵位為序,這才讓他滿意了。這事情別人不知道,傅瑾卻曾經聽傅容玩笑似的提了一次。這會兒把這麼一頂高帽子送上去,她立時看到徐俌的臉上露出了沉吟的神色,少不得趁熱打鐵地說:“而且,徐伯伯如今出面,就不是為了我大哥的私事,而是南監學官無能,您聞訊趕到,一力主持大局!”

  “好你個丫頭!這是在擠兌我?”

  今次傅瑾登門相求,先是口口聲聲國公,如今卻變成了徐伯伯,軟硬兼施不說,這會兒又掣出了大義的旗子,縱使他原本對傅家不過是存著賣好的心思,此刻也不禁對這狀似性子衝動冒失的丫頭生出了幾分好感。

  “也罷,這事情再鬧下去,這些自命清高的老大人們就都灰頭土臉了!”徐俌淡淡一笑,隨即就對外頭吩咐道,“傳令下去,收攏了人,立時去四牌樓南監!再派幾個人,把收尾的事情給我做得漂亮一些。我不求不露出一丁點破綻,但別留下尾巴給人抓!”

  ***********************

  想當初南京國子監初建的時候,由於洪武帝朱元璋設置了嚴格的監規,再加上那會兒一度停了十幾年的科舉,不少人都是從國子監出來就直接提拔進入六部和科道言官,於是緊挨著國子監那條南北向的路甚至得了成賢街之名。然而,如今去開國已經一百多年,國子監早就褪去了曾經的神秘光環。要不是弘治年間任命了這好些赫赫大名的學官,監生幾乎只剩了一個名頭。然而,就在章懋好容易把上下收拾一新,這會兒的情形卻猶如當頭一棒。

  南監門口此時仍是一片混亂。最初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和老鴇之後,是三兩個湊熱鬧的小販在那嚷嚷著說是國子監拖欠菜蔬採買的銀兩,緊跟著是有人在那喊叫說翻牆出來的監生踩壞了自家的菜園子… …總而言之,彷彿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縱使章懋曾經是在御前錚錚死諫的人,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他的臉都已經變過無數回顏色了,偏生就因為一直有人在人群中興風作浪,曾經在福建當過地方官,政績斐然的他竟是有些彈壓不住。

  最要命的是,他這個國子監祭酒下頭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學官,他總不能把麾下那些監生派出去平息此刻騷動不止的人群!一時間,他幾乎是恨透了那些出工不出力的差役之流,腦海中一遍又一遍打著上書時該用怎樣嚴厲的言辭彈劾今天的事。

  然而,章懋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突然就只聽一陣響亮的銅鑼聲從遠處響起。相比之前那些鬧事人亂七八糟的敲鑼打鼓,眼下的銅鑼聲整整齊齊震耳欲聾。隨著鑼聲漸近,圍觀的人不知不覺讓開了一條通路,就只見七八個人簇擁著當中一個身穿素緞麒麟白澤紋樣袍服的五十開外老者行了過來,不是魏國公徐俌還有誰?當他上了台階走到一眾面色鐵青的學官面前時,卻是絲毫沒去看這些人的臉色,轉過身就掃視了那黑壓壓的人群一眼。

  由於人群中鼓譟喧鬧的幾個始作俑者見徐俌一來,都趁機悄悄溜了,徐俌往那兒一站,剛剛還喧鬧猶如菜市場的光景立時不見,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片沉肅寂靜。儘管看不見背後這些學官是何等臉色,但徐俌此時不免滿意地點了點頭,但繼而就沉下了臉。

  “南監乃是文翰重地,爾等圍堵此處,都想幹什麼?”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2:03 AM

第七十五章禍水東引(下)

  這一聲大喝中氣十足,一時間,四周人群別說發聲,就連挪動竟也不敢了,哪裡還有鼓譟比章懋說話聲音還大的模樣。一句話壓住了場面,徐俌方才不悅地轉過頭來掃了一眼身後的學官,眉頭緊緊擰成了一團。

  徐俌為南京守備多年,從前也曾經使力救過一兩個因犯言直諫而被貶的文官,再加上他爵高位尊,這一眼看去,除卻章懋羅欽順這等心裡沒鬼的,其他的好些人都不敢與其對視。見此情景,徐俌輕哼了一聲,繼而又轉過了頭去。

  “就算國子監中有學官監生舉止失當,大可到官府告狀,哪有圍在這裡不肯散去的道理?本公給你們一炷香時間,若是還不散去,本公……”

  “國公爺,不是小民大膽,實在是這些學官明面上道貌岸然,私底下男盜女娼!”

  黑壓壓數百人正要散的時候,人群中突然踉踉蹌蹌搶出一個人來,一頭撲倒在地連碰了好幾下頭,竟是帶著哭腔說:“這南監裡頭有一個學正,用花言巧語騙了我閨女身子,又說要娶她,結果我那閨女一屍兩命,他卻連面都不露,小民告官,官府竟不理啊,國公爺!”

  徐俌只知道前頭那麼大動靜是自己的小舅子王世坤和徐勳一塊搗鼓出來的,此時這一遭竟是絲毫沒料到。眼見那老漢拏著頭不要命似的往地上直撞,他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喝令左右上去把人架起來,隨即就再次轉過頭去,那眼神裡頭透出了分明的惱怒。

  你們做的好事!

  *****************************

  南京城聚寶門乃是金陵的南大門,往南有報恩寺塔聚寶山等等風景名勝。如今春暖花開,達官顯貴和貴冑子弟不時都會成群結隊往城外踏青賞玩,因而每日從早到晚進出的人不絕。而且眼下因旱情加劇,家家戶戶漸漸都少不得屯米,運進城的米車亦是常常從外頭的米行大街一路綿延出去老遠。然而,這一天在一陣喝罵靠邊的聲音之後,排隊等著進城的車馬行人赫然看見,一行十幾個鮮衣怒馬的漢子竟是風馳電掣地從身旁閃過,就這麼直衝城門。

  城門的守軍等等還來不及盤問,眼看人從身旁呼嘯而過,一時大驚失色。好在最後總算是有個人勒馬停了一停,卻是二話不說撂下了一塊腰牌。帶隊的總旗低頭看清了那腰牌上頭的字眼,忍不住直咂舌。

  “錦衣校尉?好多年沒看見這般火燒火燎的架勢了,難道又有什麼大案!”

  這一行錦衣校尉剛剛過去約摸一刻鐘功夫,又是二三十個人簇擁著一輛馬車疾馳進來,同樣是絲毫不停,落在最後的一個人甚至連停馬都不停,就在那高聲嚷嚷道:“記下,南京守備傅公公回城!”

  有了這一聲,那些守聚寶門的軍漢當面誰都不敢吭一聲,等一行人過去之後方才議論紛紛了起來。要知道,傅公公往日進出都是慢條斯理最是講究禮數,這一回突然趕成這般光景,這又是怎麼回事?一夥人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結果還是那總旗上來一人頭上賞了一巴掌。

  “別猜了,大人物的事情,哪裡是我們能猜透的?小心點,進出城的人頭錢收好了!”

  儘管傅容緊趕慢趕,但年紀不小的他畢竟騎不得馬,就連他這輛精工細作的車,把他拉到四牌樓時,他被兩個小宦官攙扶下來的時候,險些連站都站不穩了,渾身骨頭也幾乎都顛散了。然而,他卻根本顧不得這些,見陳祿大步迎了上來,他就一下子沉了臉。

  “你還在這兒幹什麼,恆安人呢?”

  面對咬牙切齒的傅容,陳祿竟是猶豫片刻才上前了兩步,湊近傅容的耳朵方才輕聲說道:“公公,事情和剛剛報信裡頭說得有些不同,國子監這次事情真的鬧大了……”

  這次事情鬧大發了!

  從藏書樓上悄悄下來回了傅恆安的監舍,四個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作為這事情真正的主角,傅恆安是心裡一向的堅持突然崩塌後的茫然無措;作為跟班的方墨,一面慶幸少爺總算是暫時保下來了,一面擔心這事情接下來該怎麼辦;作為執行者的王世坤,是憂慮到了這份上如何收場,自個的姐夫能不能鎮住場面;而作為真正策劃者的徐勳,面上表情固然凝重,可他心裡卻透亮得很,因為這禍水東引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方墨之前在車上除了對他說起那些國子監監生和學官的風流韻事,還說起過監中一些道聽途說的傳聞。然而,他能夠發揮一下王世坤這金陵第一少在風月行當的影響力,卻根本沒時間去印證那些傳聞,既然如此,就只有把火燒得旺一些,讓那些有冤不敢申的人能夠有機會把事情捅到青天白日底下!果然,終於有人忍不住出來了!

  所謂風流罪過,如果放在洪武年間,那麼興許還會引來口誅筆伐以至於更嚴厲的措置,但放在如今這弘治朝,頂多就是鬧騰一小會而已。然而,關乎人命的案子卻是非同小可,尤其是對號稱治學嚴謹的章懋來說,總不能先越過這樣的大事去處置傅恆安那雞毛蒜皮。

  想到這裡,徐勳少不得看了看傅恆安,繼而上前問道:“傅公子有何打算?”

  “打算?”傅恆安茫然抬起了頭,好一會兒才苦澀地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

  “若是你要回去,這會兒趁亂跟我們從側門走,事後讓傅公公遞個條子過來,大不了就告病不要這勞什子的監生頭銜,也並無不可。但是……”徐勳看了一眼面色呆滯的傅恆安,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我知道傅公子的性格,應該不想這樣狼狽地逃走。”

  傅恆安被徐勳說得面色通紅,掙扎了老半晌突然使勁點點頭道:“沒錯,我不想這麼溜走!我不想背個作弊的罪名回去,不想給我爹丟臉,不想讓人從今往後戳著我的脊梁骨!”

  王世坤在旁邊聽得直冒火,正想說話,見徐勳衝著自己擺擺手打了個眼色,他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吞回肚子裡,沒好氣地找了張椅子一屁股坐下,心裡少不得埋怨了起來。而方墨則是想要插嘴卻又不敢,只得在那兒乾著急。

  徐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傅恆安看了許久,突然問道:“傅公子可相信我?”

  “當然。”

  傅恆安幾乎想都不想,嘴裡就冒出了這兩個字。因為徐勳是自個的救命恩人,因為他竟然教訓了自己一通又打了他一巴掌,因為對方冒這麼大風險冒充監生進國子監來,竟然沒有強行帶他走,而是帶他上了那藏書樓看到了那番景象。因而,即便對方還比自己小兩歲,他卻對其生出了非同一般的信賴和倚賴。

  “那好,趁著外頭事情還沒完,你給傅公公寫封信讓我帶回去,然後你就定定心心在這等著我的好消息吧!”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1-27 02:07 AM

第七十六章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

  相比徐俌的登場,當姍姍來遲的傅容面對面站在國子監祭酒章懋和一應學官面前時,卻是根本看不出之前在馬車上的狂怒和暴躁,臉上反而還掛著一如既往的淡淡笑容。

  眼見這些文官不情不願地或是拱手或是躬身見禮,他拿著手絹捂著嘴咳嗽了幾聲,這才拿下了手絹。

  “沒想到咱家不過是偶爾和鄭公公一道出城逛逛,居然就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情,這世事還真是反復無常。”傅容說著這話,目光又意味深長地掃過了那些面色極其不好的學官,語帶雙關地說,“教導聖賢之書的國子監居然鬧出了這樣沸沸揚揚的風波,章大人和諸位打算如何解決?”

  “律例上怎麼說,就怎麼解決!”

  章懋今天著實是被氣得狠了,脫口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隨即便冷笑道,“公理正義正在人心,老夫就不信,有人敢指鹿為馬橫加構陷!”

  “章大人這話說的,敢情這風波鬧得這麼大,你國子監就完全是冤屈不成?”傅容哂然一笑,話語卻是猶如刀子一般毫不留情,“既如此,不算協同守備,如今南京守備總共四個人,咱家年紀一大把了,懶得理會這許多麻煩,就讓魏國公成國公鄭公公,再加上都察院錦衣衛應天府大理寺,一塊來料理今天這樁事情如何?”

  傅容一開口就把南京地面上最數得上的那些大佬一網打盡,一時間,就連徐俌也愣了一愣。見章懋面色鐵青,他立時恍然大悟。要知道,真是把事情鬧到這樣各大衙門聯合出面的份上,南京國子監的臉面就算真的丟盡了,章懋更是休想再有臉坐在這個位子上。

  只今天的事情他這邊摻和得不少,要是被人知道王世坤也牽連其中,他也脫不開干係。於是,位高爵尊的魏國公大人,這會兒再次眼睛半睜半閉站在那裡,卻是一言不發。

  然而,章懋人雖固執,卻並不傻。他寸步不讓地直視著傅容,針鋒相對地說道:“不勞傅公公惦記了,這國子監的監規是太祖爺定的,無論是學官還是監生,這些事情自有我國子監料理。若有疑難,自然會去稟告諸位守備定奪。”

  “好,好。”傅容連說了兩個好字,當即轉身朝徐俌拱了拱手,笑容可掬地說,“魏國公可聽到了?章大人既然這麼說,咱們自然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早知道如此,你就任憑那說些百姓鬧去,橫豎國子監的事情自有國子監處置,不勞咱們多事,想必就是傳開了,章大人也是一定樂意的。”他看也不看面如鍋底的章懋,背著手緩步下了台階,臨到最後一步才突然站住了,“章大人,我家那大小子勞你費心管教了。”

  “職責所在,不敢稍縱!”

  “哼,希望今天這事情,章大人你也能拿著這八個字當宗旨,給南京城上下的百姓一個交待,莫要寒了大夥兒的心。斯文掃地這四個字傳到了京城,那可不是玩的!”

  “傅公公教誨,下官都記下了!”

  旁觀了這一場唇槍舌劍,徐俌自然也不會多做停留,說道了兩句也就下台階離去。然而,沒走幾步,他就發現傅容正停在那兒等他,不禁心中一動。下一刻,他就把那些顧慮都拋在了腦後,笑吟吟快走幾步上前。

  “咱家剛剛一路從城外趕回來,只怕那馬車都快散架子了,正好有一段順路,魏國公捎帶咱家一程如何?”

  “傅公公說笑了,既是順路,索性我送你回去。”

  “那敢情好!”

  眼見這平素往來不多的兩個人竟是一同上了車,站在那空蕩盪地方的國子監祭酒章懋突然重重冷哼了一聲,就這麼轉身拂袖而去。他這一走,一眾學官不禁面面相覷,最後還是羅欽順輕咳一聲道:“諸位,事關重大,一塊去敬一亭商量商量吧。”

  魏國公徐俌此時的那輛馬車自然不是之前那輛什麼標記都沒有的黑油車。那輛青幔雲頭車上裝飾著間金飾銀螭繡帶,拉車的是兩匹北地的高頭駿馬,車廂中容納四五人亦是綽綽有餘。傅容一上車就看見養女傅瑾伸出胳膊攙扶,順著她的勁低頭彎腰進去坐下,這才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等徐俌坐下,他立時欠了欠身。

  “今天的事情,多虧魏國公了。”

  “哪裡哪裡。”既然人情已經做了,事情也已經鬧大了,徐俌自然丟開了之前那些懊惱顧慮之類的情緒,欣然點點頭道,“恆安一向是個好學上進的好孩子,哪裡能讓他們這般作踐了?那章老兒還自命國子監風氣肅然,看看今天這光景,簡直是笑話!”

  “是啊,南監如此,北監也好不到哪兒去!”徐鵬舉的事情,傅容自然知之甚深,也就順勢面帶嫌惡地說道,“好端端的孩子送進去,日日就是讀死書,再這麼下去人都要讀傻了!咱家如今真是後悔,就不該圖這監生的虛名把恆安送到國子監,還不如讓他安安穩穩求個一輩子富貴安康就好。”

  “傅公公倒是好辦,可我就沒法子了,歷來勳貴承嗣的子弟是一定要進國子監的,哪怕​​是襲了爵尚未派職司的,歷來也要入監教導幾年。唉,這本來都是循例的事,沒想到如今竟然被人死揪著不放!”徐俌一想到自己向來喜愛的長孫居然在京城丟臉,臉上一下子露出了毫不掩飾的惱怒,“我向來不招誰惹誰,他們偏生要惹到我頭上!”

  “魏國公向來是謙謙君子,興許有些人是看著你好欺負呢。”

  車上這一對位高權重的南京守備從最初的彼此試探到漸漸放開,須臾就開始交流起了今天的事,傅瑾坐在旁邊只乖巧地一聲不吭,直到在常府街鎮守太監府門前停下,她方才攙扶傅容下車,站穩之後又回身對車上探出頭來打招呼的徐俌襝衽施禮道:“魏國公今日大恩大德,小女沒齒難忘。”

  “舉手之勞罷了。”徐俌和傅容既然在馬車上大致交換了想法,這會兒少不得打了個哈哈,又對傅容打趣道,“傅公公好福氣,調教出了這麼個蕙質蘭心的閨女。”

  傅容斜睨了養女一眼,隨即笑容滿面地點了點頭:“小丫頭不懂事,今天若是在魏國公面前說錯了什麼話,還請魏國公看在咱家的面子上,寬宥一二。”

  兩邊道了別,傅容便在傅瑾的攙扶下進了西角門,早有預備在那兒的小廝抬了兩乘軟轎上來,父女倆便上前坐了。一路到了二門軟轎落下,傅容見陳祿快步迎了上來,就扶著他的手下轎,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人呢?”

  一聽這話,陳祿卻遲疑了片刻,老半晌才低聲說道:“回稟公公,徐勳是回來了,但恆安……恆安賢弟沒回來……”

  “你說什麼!”傅容原本那淡然若定的臉色一下子變了,竟是又驚又怒地問道,“恆安居然沒回來?這究竟怎麼回事?”

  眼見傅容大發雷霆,陳祿頓時噤若寒蟬似的不敢開口相勸,還是那邊下了軟轎的傅瑾上來攙扶了養父的另一邊臂膀,輕聲說道:“爹,有什麼話當面去問徐七公子就好,讓這些無關緊要的人看著又要亂傳一氣!興許這其中另有什麼緣由,咱們先問過再說。”

  有了養女這兩句溫言軟語,傅容意識到在這發火殊為不智,當即緘口不言。等到進了小花廳一屁股坐下,見著徐勳上前行禮,他瞇著眼睛打量了人片刻,突然重重一拍扶手,沉聲喝道:“徐勳,誰給你這麼大的膽子,居然在國子監門前鬧出這麼大的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4 12:01 PM

第七十七章 請公公擔待!

  這間小花廳是鎮守太監府北院上房大客廳和東廂房交聚所在,後牆是一排隔扇門,直通上房。這會兒,朝西的窗戶內透進了不少光亮,照在一張長條案桌的花瓶上,反射出了微微的金光。窗外隱約還能聽到上房廊下掛著的鳥籠裡,那些鳥兒正在嘰嘰喳喳叫個不停,這外頭的一片熱鬧越發映襯得屋子內一片死寂。

  此時此刻,哪怕是傅容平日親近的晚輩如陳祿和傅瑾,也是一聲大氣不敢出,唯恐觸怒了這位正在氣頭上的南京守備太監。然而,站在傅容身前的徐勳雖是低著頭,但心裡卻沒有多少慌張。早在回來的路上,他就已經把種種關節都大致想明白了,這會兒傅容的大怒也在意料之中。畢竟,鬧得這麼大卻沒有把傅恆安帶回來,換一個人亦是會如傅容此時這般。

  “回稟公公,小子的膽子是您給的。”

  “你說什麼?”

  面對傅容越發凌厲的眼神,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一字一句地說:“今日事出突然,小子受傅小姐所託前去國子監,哪怕再多帶一倍的人,強闖國子監的結果只會更糟。所以,小子迫於無奈,只能出此下策拖延時間……”

  “拖延時間?”傅容眉頭一挑,突然冷笑了起來,“你把事情鬧得這麼大,只是為這個?”

  “拖延時間不是為了讓魏國公和公公及時趕到,是因為小子有些擔心傅公子。”徐勳頓了一頓,眼角餘光發現傅容並未打斷自個,而是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躊躇表情,他這才繼續說道,“這事情一出,章大人和一應學官不得不出面彈壓局勢,所以小子就和王公子方墨悄悄從側門進了國子監,最後順利找到了傅公子,不過……”

  “不過什麼?”傅公子見徐勳欲言又止,突然衝著陳祿喝道,“方墨人呢,把人帶進來,咱家有話問他!”

  陳祿也是有手下在國子監側門見徐勳三人悄悄溜出來,於是他就出面把三個人先帶了回來。他倒不是來不及盤問,而是思忖茲事體大,有意讓傅容親自問明事實,免得時候被人覺得自己越俎代庖。此時,他聞言立時快步出門,不一會兒就領了書僮方墨進來。和人還鎮定的徐勳相比,方墨就沒那麼大膽子了。進門之後他立時上前幾步,雙膝跪下磕了個響頭。

  “小的叩見公公。”

  “你見著恆安的時候究竟怎麼回事,給咱家明明白白回話!”

  方墨的腦袋才剛離開地面,聞聽此言,這雙手不知不覺摳著地上的磚縫,微微顫抖了起來。好一陣子,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公……公公,少爺……少爺那時候拿著……拿著一把匕首……”

  沒等方墨把話說完,傅容就一下子霍然起身,臉上滿是驚怒。就是一旁的陳祿和傅瑾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後者不可置信地驚呼道:“大哥怎麼那麼傻……那他眼下呢?”

  “眼下傅公子已經安定了下來,應該不會再生出這種念頭。”

  徐勳見方墨已經是戰戰兢兢到了極點,索性代他回答了一句。然而,這時候,傅容突然坐下了,卻是厲聲質問道:“既如此,你怎的不帶他回來?”

  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簌簌發抖的方墨,又掃了一眼旁邊的陳祿和傅瑾,徐勳突然拱拱手道:“傅公公,可否容小子單獨稟告?”

  傅容盯著徐勳看了老半晌,心裡也不知道轉過了多少念頭,這才衝陳祿微微頷首。陳祿心領神會,當即就上前輕輕踢了地上的方墨一腳,方墨這次卻機靈,趕緊又磕了個頭就爬起身來,腦袋垂得低低的跟在陳祿後面出了屋子。而傅瑾則是有些猶豫,遲疑了好半天才挪動腳步要往外走。經過徐勳身側時,她原本想囑咐什麼,卻不料徐勳突然側過頭來。

  “對了,險些忘了一件要緊事,傅小姐交託之物,完璧歸趙。”

  見徐勳從腰中摸出一件東西雙手遞了過來,傅瑾頓時想起自己那會兒順手扯下脖子上貼身的東西給了徐勳,不覺面上有些不自然,一把搶過攥在手心裡,二話不說就大步出了屋子,又反手關上了門。只是在門外佇立片刻,她心中一動,突然轉身就往上房走去。

  “現在你可以說了?”

  傅容再次發問後,見徐勳又上前了兩步,他不禁眉頭微皺。然而,面前這少年郎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卻讓他一下子又陷入了深深的震驚之中。

  “小子今天見到傅公子的時候,因為看見他橫刀要幹傻事,一時情急呵斥了他一番,還打了他一巴掌,請公公治罪。”

  傅容在宮中廝混多年,臉上驚容不過是眨眼工夫就不見了,當即少不得沉下臉問究竟是怎麼回事。聽徐勳事無鉅細地說明瞭如何進的國子監,如何換衣服找人帶路,如何進的號房找到傅恆安,怎麼打的怎麼罵的,當聽到徐勳說把人帶到藏書樓上,讓其看了那大門口的一場鬧劇,他那死板著臉的臉漸漸舒展了少許,然而卻一直沉默著沒開口。

  直到徐勳說完了遞上傅恆安的信,傅容接過之後仔仔細細看了,又沉吟了許久,這才淡淡地問道:“明明已經進去了,又有人肯接應,你甚至敢在一開始打了恆安,那為何不打昏了他帶出來,偏生要捨易取難?今天事情鬧得這麼大,章老兒和國子監上上下下必定心懷不忿,要是遷怒於恆安……”

  “回稟公公,小子不是不想直接把傅公子帶出來,但傅公子性子太過剛烈,因為不願受辱竟然衝動至此,若是真的打昏了把人帶回來,焉知他清醒過後,在家裡不會憤而做出其他不智舉動?至於公公說章大人那些學官會遷怒,小子覺得暫時還不至於。”

  見傅容皺眉,徐勳拱了拱手,這才不慌不忙地說道:“傅公子的罪名是月考作弊,雖說聽著是不小的罪名,但相較於今天極可能鬧得滿城風雨的事情,縱使要罰傅公子,也得先把今天的事情了結,所以數天之內,傅公子定然無事。國子監這些學官自命剛正清直,當然不想被人參一個因小失大,徇私枉法。”

  “那幾天後呢?難道還要咱家親自去國子監要人?”

  “小子斗膽敢問公公,區區一個監生您固然不稀罕,可您難道想要傅公子背負這麼一個莫須有的罪名離開國子監?”

  見傅容怔了一怔,繼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徐勳知道這話已經打動了對方,這才從容說道,“小子在見傅公子之前,就向方墨打聽過他的性情為人,見面之後就更確定了,傅公子是極其要強的人,若不能洗脫罪名,讓他有證明自己的機會,只怕傅公子就是回了家,也會鬱鬱寡歡。心病還要心藥醫,所以小子覺得治標不如治本,斗膽答應了傅公子留在國子監。”

  儘管此前徐勳面對徐氏一族因覬覦財產而企圖驅逐其時,表現出了非同一般的智慧和膽略,但對於傅容來說,他欣賞歸欣賞,卻只是如同看戲。然而,徐勳此時的這番話,不但完完全全是設身處地為傅恆安著想,而且字裡行間透出了某種深深的自信,這不能不讓他為之動容。要知道,宮中太監的養子養女多半刁滑貪婪,為了把傅恆安和傅瑾教導好,他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工夫,結果養女倒不錯,養子偏生是正直到了迂腐,他為此不知道多頭痛。

  “你的意思是,你有把握把恆安從國子監撈出來,還能給他正名?”

  “是。”徐勳重重點了點頭,旋即就深深一揖道,“但若是事情鬧得比今日還大,還請公公擔待。”

  鬧得比今天還大?

  傅容在一怔之後,突然大笑了起來:“好大的口氣,咱家這麼多年看過無數膽大妄為無法無天的,但論年紀,你是年紀最小膽子最大的!好,你若真有本事,咱家一力擔待又何妨!”

  前前後後說了這麼多,徐勳等的就是這句話,此刻頓時心中一鬆,突然話鋒一轉道:“公公可知道,今天國子監大門口鬧將起來之前,小子看見誰從裡頭出來?就是那個曾經在徐氏宗祠露過面的工科給事中趙欽。”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4 12:05 PM

第七十八章 婚事

  趙欽!

  這一個月來,傅容沒少聽這個人的名字。如果只是之前事涉陳祿等人的那份奏摺,他還能稍稍按捺,但後來據京城的路子快馬送來密信,道是趙欽竟然遣人往幾位大佬那兒疏通關係,繼而又呈遞了一份極其隱秘的奏疏,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從京城到了這南京擔任守備太監,他就是想置身朝堂漩渦之外頤養天年,可並不代表就有人可以輕易捋動他的虎鬚!

  而且,若今天趙欽去找章懋的緣由真的並不單純,養子這無妄之災會不會是他挑唆的?

  然而,這些情緒他又怎會在徐勳面前流露出來,沉默片刻就哂然一笑道:“那趙欽也是金陵城內赫赫有名的清流之一,和章懋這等人有交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

  “是,小子只是覺得他出現的時候過於湊巧而已。”徐勳躬了躬身,接著再沒有在這話題上再做糾纏,而是恭恭敬敬地說,“公公既然肯為小子擔待,請恕小子斗膽求一件事。小的想帶瑞生暫時離開幾日,把這次的事情辦好了之後再回來。”

  徐勳既然是開口攬下了此事,這會兒的要求自然不過分,傅容也不想深究他究竟打算怎麼做,心裡盤算著自己已經回來了,再加上國子監出了這樣的大事,就算徐勳真的說了大話,他尋個由頭把傅恆安接回來也能輕易辦得到。於是,他二話不說點點頭道:“那好,就依你。這樣,徐良這些天閒著也是閒著,讓他也和你一塊去吧。還有,你去帳房支五百兩銀子,再去馬廄牽兩匹馬,再加一輛車。要辦事,沒有腳力和錢不行。”

  徐勳如今確實是囊中羞澀,傅容一開口就給了五百兩銀子,他自然不會拒絕,等聽到還有兩匹馬,他原本想說自己不善騎馬,可轉念一想徐良指不定用得著,當即也不推辭,爽快地躬身謝過。等到他前腳退出屋子,不一會兒,那邊傅瑾就從直通上房的側門走了出來。

  “爹,我剛剛把方墨叫來問過了,和他說得一般無二。”傅瑾雖是出了屋子,可隨即就把方墨叫到了上房直通這兒的側門,一邊聽一邊詢問了此前的事情經過。此時說完這話後,見傅容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她就走到養父身後,一面輕輕揉捏著他的​​肩膀,一面俯下身湊近傅容耳邊,低聲將方墨所言一一道來,末了才笑了起來。

  “爹,那會兒事情突然,我一時情急,把您給我的銀章都給他了,又告訴他是成化爺的御賜之物。他沒拿著這東西硬闖,卻想了這樣一個法子,人倒是挺聰明的。”

  “何止是挺聰明,聽方墨的說法,你大哥那最聽不進人勸的性子,居然對其異常信服,足可見他這人玲瓏剔透。那一巴掌要真能打醒了他,咱家才不會計較。”傅容哂然一笑,往靠背上靠了靠,這才輕嘆了一口氣道,“要是你和你大哥的性子換一換,我也就沒什麼可擔心了。他是日後要撐起傅家門戶的人,要他還是如今這種性子,日後你一嫁,只怕他就是加恩為官,這性子必然會被人排擠算計。你在夫家他幫不上忙不說,只怕還得被他連累了……”

  “爹!”傅瑾嬌嗔著打斷了傅容的話,繼而雙手箍著養父的脖子說道,“那徐勳不是說,能給大哥正名,還能讓他振作起來嗎?大哥如今還年輕,長進的日子多著呢!再說,大哥的婚事還八字沒一撇,您替我想那麼多做什麼!”

  “怎麼能不想,你已經是大姑娘了!”

  這會兒的傅容絲毫沒了人前的陰騖難測,臉上滿是寵溺和疼愛。笑著打趣了傅瑾好一番,他才示意她把那枚銀章拿出來。在手上把玩了好一陣,他才突然抬起頭問道:“這麼要緊的東西,你那時候怎麼就放心交到別人的手中?”

  傅瑾本想說那會兒事出緊急只有他在跟前,可轉念一想,她就狡黠地笑道:“當然是因為信得過爹您的眼光。既然是您看中留在家裡的人,總不至於是那種想要將其據為己有的鼠輩。結果女兒果然賭對了不是?今天這事情鬧得這麼大,國子監上上下下丟盡了臉面,而大哥不但平安無事,還難得聽進了那個徐勳的話。爹,您這眼光怎麼這麼好,教教我嘛!”

  傅容在人後原本就是一個疼愛子女的慈父,此時被傅瑾一通撒嬌說得眉開眼笑,哪裡還有什麼身居高位時的矜持,當下嘿然笑道:“既然你覺得你爹看人的眼光強,要是爹給你挑一個像他這樣人品還算硬,人又機靈的丈夫,你可滿意?”

  “爹!”

  說笑間,傅瑾少不得沒好氣地捶了傅容兩下,父女便笑作一堆。等到身上稍稍爽快了一些的黃氏扶著丫頭過來,見傅瑾正枕著軟榻的扶手,歪著頭笑吟吟地和傅容說話,原本還有些憂心的她不禁鬆了一口大氣,站著看了一會兒就轉身悄悄走了。

  ****************************

     沈府小花園位於沈府西北,和沈悅那個小院子就隔著一扇門,當年她和大哥分院子的時候,沈悅就藉口說喜歡小花園裡頭的那幾株梅花,愣是軟磨硬泡搬到了這兒,沈光夫妻倆拗不過她只好答應,小花園通往旁邊巷子的側門卻是乾脆用一把大銅鎖一年四季地鎖著。

     然而,門鎖著卻架不住李慶娘本就不是尋常僕婦,再加上沈悅自個也是身手敏捷,幾次下來翻牆已經是駕輕就熟。這會兒利落地跳到地上,她扭頭看了看高高的圍牆,忍不住笑著拍了拍手。一旁的李慶娘早已不像是最初那會兒的緊張了,但仍是無可奈何地上前來輕輕拍了拍她身上沾著的泥灰,又拉著人悄悄閃到後院的窗戶旁,竟是又爬了​​一回窗戶。

     屋子裡的如意聽到動靜,自是連忙過來查看,一見沈悅熟門熟路地爬了進來,她立時按著胸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一面上前幫忙一面抱怨連天道:“小姐,我都快到擔心死了!雖說是老爺在見客,大少爺在唸書,太太在那照料老太太,可萬一有人過來,您讓我找什麼藉口!一出去就這麼久,您好歹也早些回來… …”

     “好了好了,知道啦,你再念叨下去我以後可真的天天出去!”

     沈悅沒好氣地衝著如意一瞪眼,等在李慶娘和如意的服侍下換了一身衣服,把那套男子衣衫藏好了,她這才怔怔地在妝台前坐下,卻是衝著明亮的水磨銅鏡直發呆。眼看著她這幅光景,如意想要開口勸勸,不料卻被李慶娘拉到了外間。

     “大小姐和我走的時候,老爺不在,這會兒回來了又在見什麼客?”

     此話一出,如意的臉色不禁變了變,拉開簾子往裡頭探了探頭,見沈悅坐在妝台前沒挪窩,她這才壓低了聲音說:“是一個官媒,趙家派來的。”

     儘管已經有心理準備,但聽到這一茬,李慶娘仍是心裡一突,二話不說就閃出了屋子。足足小半個時辰之後,她才轉了回來,卻是面沉如水,半點都不想把那官媒的言語對沈悅轉述一遍——那邊廂竟是說,徐氏宗族既然驅逐了徐勳出去,沈光和徐家的婚約就不作數了,如此也不用什麼休書,直接就可以談婚論嫁!

     各自都心不在焉的一頓午飯過後,沈悅半點都沒有午睡的興致,仍在那琢磨著徐勳那番話。就在李慶娘和如意百般勸解無果的時候,外間簾子突然一動,卻是個小丫頭探進頭來。

     “如意姐姐,後門有人找你呢!”

     如意吃了一驚,立時快步走到門前,打起門簾就衝著人問道:“誰找我?”

     “不知道,人說若是如意姑娘沒空,就找乾娘李媽媽。”那尚在總角的小丫頭牙尖嘴利,說著甚至衝如意眨了眨眼睛,“後門報信的說,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子,自稱是你家裡的遠房親戚,有十萬火急的要緊事。”

     她一面說一面攤開了手,手上赫然還有幾顆蜜餞:“這不,就連我這跑腿的也得了好處,門上肯定少不了賞錢。”

     如意還來不及回答,就只覺有一隻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扭頭一瞧就發現是自家小姐,她到了嘴邊的埋怨立刻吞了回去。上了前來的沈悅擺手止住了那行禮不迭的小丫頭,盯著人看了半晌才不緊不慢地說:“說清楚些,那來的人是怎麼說的?”

     那小丫頭被沈悅看得心裡直發毛,使勁吞了一口唾沫,這才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說,說為了句容老家的什麼,什麼事情……”

     話音剛落,沈悅就立時扭頭看著李慶娘,沉聲吩咐道:“媽媽,如意出去不方便,你去後門瞧瞧,看看究竟有什麼要緊事。若是胡說八道,那就打發了他! ”

     話雖如此,可看到沈悅眼神中那一抹凝重,李慶娘只是微微一怔就明白了過來,襝衽行禮後就拉著那小丫頭匆匆走了,留著如意站在那兒呆呆發楞。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4 12:07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2-4 12:08 PM 編輯

第七十九章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上)

     沈家後門口正臨一條小巷,左右隔壁都是附近有名的富戶,一整條小巷從大清早開始就是遍布各式各樣的攤販,從賣點心吃食的到磨刀的,從賣針頭線腦的貨郎到賣各色絹花的婦人,整日里這兒都極其熱鬧。再加上各家用的下人多,到這兒尋他們走動的各式親戚絡繹不絕,因而經過了少許喬裝打扮的瑞生站在那兒,若不是極其相熟的,根本認不出他來。

     小傢伙在鎮守太監府呆了一個月,除了學習亂七八糟的禮儀之外,那教引宦官還著重教導了他一些待人接物的要旨。因而,從前一和人說話就發怵的他,如今還能和後門口的幾個婆婆媽媽稍稍套套近乎,只說不上幾句話臉就紅了。那幾個僕婦收了他一籃子雞蛋,見他如此臉嫩,自然更不會去懷疑。等到李慶娘出來,一個媽媽甚至還打趣道:“不是如意的親戚嗎,怎麼李媽媽你來了?”

     “大小姐正有事吩咐如意,所以讓我過來瞧瞧,橫豎如意家裡的人我多半認得。”

     李慶娘一面回答一面打量面前這瘦弱少年,因之前就留心過徐家人口,她須臾就認出了人來。心中一突的她也顧不上那些三姑六嬸,拉著瑞生就到了一處沒人的牆根底下,壓低了聲音問道:“怎麼是你來了?莫非你家少爺出了什麼事? ”

     瑞生沒料想不用自己表明身份,李慶娘就認出了他是誰的人。總算他如今比從前很有些長進,定了定神就留心了一下左右,這才輕聲說:“媽媽,少爺讓我捎話說,早上如意姑娘提到的那個妻女被逼死的人,能不能告知其人名姓住處?”

     “你家少爺打聽這個幹什麼!”想起今天突然造訪的官媒,李慶娘原就心懷警惕,這會兒聽徐勳竟是才分手就突然問這個,她不禁更覺得不對勁,“你家少爺人呢?”

     “這……”

     瑞生隨機應變的本事終究不足,此時愣了老半晌,這才不自然地望了一眼巷子口。早有準備的李慶娘隨著他的目光往那兒瞥了一眼,立時捕捉到了一個戴著斗笠的熟悉人影,當即二話不說一把拽住小傢伙就往那兒走去。待到了人面前,她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七公子究竟是什麼打算,不妨直接對我說。我醜話得說在前頭,你說的那個人因妻女橫死,告狀連番受挫,若不是我和他從前見過有些情分,他連我都不會見,更不用提見外人作證了。”

     徐勳原就想小丫頭一個未嫁少女,未必能隨隨便便出來見人,這會兒見李慶娘出來,雖是意料之中,卻不免仍有些失望。想起小丫頭口口聲聲的干娘,他原本因李慶娘神色不善口氣不善而生出的那一丁點惱怒也就暫時先丟開了。

     “我只是想見見這個人。”

     在傅容面前誇了海口,徐勳心裡也準備了好幾個腹案,但第一選擇的卻是這一個。見李慶娘眉頭緊皺,他就誠懇地說道:“媽媽,這個人很重要,如意姑娘不是希望幫她那位大小姐把趙家求婚的事情攪和了嗎?如今正是好機會,那個人遭此慘禍,雖是哀莫大於心死,但心中未必就不想報仇。若一直沒有希望,他自己遲早會把自個逼死。”

     李慶娘懷疑地看了徐勳一眼,見他斗笠下頭的那張臉滿是鄭重,她躊躇了片刻,終於開口說道:“這事情我不能馬上答復你,得去和……如意好好商量商量。”

     “好。”徐勳點了點頭,繼而就補充道,“我這幾天就住在太平里家中,媽媽可以隨時去那兒找我。”

     早上還聽說徐勳最近一直住在鎮守太監府,這會兒徐勳突然又說回了家,李慶娘頓時大起疑竇。遠遠看著徐勳帶著瑞生走出不遠,就上了一輛黑油馬車,她佇立片刻就決定先回去和沈悅商量了這事,再回頭去打探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拉車的是鎮守太監府馬廄裡挑出來的一匹專拉車的健馬,而馬車卻不是那邊拉出來的,而是剛剛到車馬行買的現成貨,為的就是不讓人認出來。這會兒和瑞生上了車,徐勳忍不住打起車簾對外頭的徐良道:“大叔,金六那廝油滑,這麼大的事情我信不過,這幾天只能委屈你了。”

     “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貧賤了這麼多年,又不是一夕就能造一個起居八座一呼百諾的伯爺出來。”徐良笑了一聲凌空揮了一記馬鞭,繼而就頭也不回地說,“我已經想通了,該爭就豁出去爭,但不能忘了本。我這骨子裡,仍舊是打了幾十年短工的徐八,別說趕車,什麼臟活累活我沒幹過!”

     徐良既是這麼說,徐勳心中大定,知道對方是真的看透了想明白了,當下也就不再多說。等遠遠能看到自家門口時,他卻突然示意徐良停車,隨即對瑞生吩咐道:“你先回家等著,若是沈家有消息過來,你就讓她轉告你,把口信好好記清楚了回頭轉達給我。若是別人,認識的你就先把人留下,不認識的,你隨便找藉口打發了就是。記住,把自個當成一個人物,待人接物別弱了氣勢。”

     這麼鄭重其事的口氣說得瑞生心裡七上八下,可看見徐勳那鼓勵的眼神,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使勁點點頭道:“少爺放心,交給我吧!”

     “好樣的!”

     拍拍小傢伙的肩膀示意其下車,等看見人一溜小跑進了院門,徐勳這才對徐良說道:“大叔,去應天府衙。”

     徐良不比聒噪饒舌的金六,卻是一句都沒多問就駕車起行。過了奇望街大中街,拐上府東街時,隨著應天府衙漸近,這車馬行人就漸漸多了。等到了府東街的應天府衙東門,和從前兩次來這兒一模一樣,府東街東面牆根處幾乎連個停車的地方都沒有。這午後時分的太陽已經有些熱力,可四個門子愣是沒有半點通融,十個上前求見的人當中,少說也有九個被直接打發了回來。

     然而,上前求見的徐勳卻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被放了進去——不但因為他是徐迢的親戚,而是這兒距離太平里最近,又因為有徐迢的緣故,一個月前的風波幾乎人盡皆知,那四個門子既知道徐勳極可能是傅容面前的紅人,哪有阻攔的膽子?不但如此,這一回快步過來迎接的不再是從前的陶泓,竟是管家朱四海本人。

     朱四海如今可再不敢端出從前的倨傲來,一路殷勤笑著把徐勳引到了徐迢的官廨,又小心翼翼解釋府尹吳雄正在接見徐迢,見徐勳並無不耐之色,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卻是又忙前忙後親自上茶伺候,陪著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他終於試探著說道:“七少爺,從前是小的不懂事,若有得罪的地方… …”

     “朱大哥這是什麼話?若沒有你多方照應,我也不會有今天。我從前是真心想將田地交託於六叔,最後卻一衝動全都捐了出去,倒是有負六叔和朱大哥一片好意,實在對不住。”

     如今徐勳雖說出了宗,可顯然已經是得了傅容的賞識,朱四海原本還做好了遭冷眼的心理準備,可聽其口口聲聲稱徐迢六叔,又對自己這般客氣,他又是心安又是高興,忙又吩咐人去廚房張羅點心,直到徐迢回來這才退了下去。

     這邊叔侄倆見面,幾句寒暄客套之後,徐勳就直截了當地說道:“六叔可聽說了今天國子監的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4 12:11 PM

第八十章 兩手抓,兩手都要硬(下)

     徐迢官階雖低,但應天府衙這種地方素來是消息最靈通的,更何況他志在仕途。這國子監三字一出,他少不得盯著徐勳的臉上看了老半晌,最後卻是搖頭嘆了一口氣:“怎麼會不知道,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就因為應天府衙的差役出動得慢了一些,國子監那邊章大人已經派人來交涉了,剛剛吳大尹派人召了我去,就是詢問這事。”

    徐勳自然不會傻到去質疑徐迢,吳雄召見究竟是不是為了這國子監的勾當,他只要知道徐迢知道這檔子事,而且想來還有些關切,這就夠了。於是,他便若無其事地說道:“那六叔可知道,今天就差那麼一丁點兒,傅公公的嗣子傅恆安傅公子,險些就在國子監的繩愆廳裡挨了那位章大人的板子? ”

     “什麼?”

     這事情徐迢卻還是頭一次聽說,一驚之下,他險些要站起身來,可終究反應得快,手一按上太師椅的扶手,他就一下子恍然回神,繼而便緩緩又坐了下來。一面盤算著這事情背後的明爭暗鬥,一面猜測著徐勳此來的目的,他斟酌許久,這才語氣不無親切地試探道:“看來傅公公是極其信賴你,連這種事情也不瞞你。”

     “只是我運氣好罷了。誰能想到,當初我重傷未癒在大中橋上跳下水救的那人,竟然就是傅恆安傅公子。”徐勳有意表功似的這麼說了一句,見徐迢瞳孔一縮,他就一手支著扶手衝徐迢湊近了一些,這才笑道,“否則六叔以為,傅公公怎會在徐氏宗族大會上給我撐腰?今天也是,傅公公偏巧應鄭公公之邀出城去了,幸好我見機得快,又有王世坤王公子幫忙,否則如今的滿城風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儘管這話含含糊糊,但徐迢仍是在第一時間明白了過來,隨即為之倒吸一口涼氣——今天國子監門前鬧得這般沸沸揚揚,竟然是自己這個一度只單純以為是敗家子的昔日族侄手筆!而在醒悟到這一點之後,他這才想到徐勳剛剛還提到了王世坤這三個字,一時不由得攥緊了扶手,好一陣子面色才緩轉了過來

     “看來,徐氏一族這許多自詡精明的尊長,連帶我在內,從前都是小覷了你!”

     徐迢見徐勳微笑著欠了欠身,既沒有再多言表功,也沒有否認事實,他定了定神,這才問道:“小七,你就直說吧,今天來拜訪我這小小的經歷司經歷,究竟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六叔的將來。”

    這樣的開場白只是讓徐迢稍稍動容,然而,當聽清楚了徐勳接下來的一番話之後,他便沒法保持那淡然若定的表情了。有些坐不住的他甚至不由得站起身來,就這麼在一個晚輩面前失態地來來回回踱起了步子,心裡百般思量了起來。

     “六叔,您這經歷司經歷是靠著魏國公的力謀來的,又和魏國夫人的娘家王家往來甚密,在別人看來,自然就是魏國公一系的人。這一次先是有人彈劾太監嗣子家人以及勳貴子弟等等冒功居高位,然後又是有人欲圖對傅公公的嗣子下手,據說京中又是風起雲湧,別說傅公公,就是魏國公也都卷在了其中。您如今四十出頭,正當壯年,可魏國公雖是南京守備,身份貴重,可在朝堂上要說多說得上話卻是未必。若按部就班升遷,您多久才能掙一個真正的封妻蔭子?在那些科舉正途出身的官員眼中,光是雜途二字,就能讓您的仕途平添艱險。”

     徐勳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從前只是在學堂廝混過一陣,哪裡會懂得這許多朝堂大勢,除非是傅容真的將其留在身邊朝夕教導,否則怎會連他的官職來歷等等都這麼清楚?

     想通了這個,徐迢又心知肚明徐勳所說確實是他最大的軟肋,他不覺就有了抉擇,臉上不免掛上了更親切的笑容:“那照小七這麼說,六叔我該當如何?”

     “當然是抓緊如今這天賜良機。”

     鋪墊了這麼多,就是為了此時打動徐迢之後的機會,因此徐勳在迸出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之後,他便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布包,笑吟吟地向徐迢推了過去:“六叔看看這個。”

     徐迢不比徐大老爺這等剛愎自用的,儘管對眼下長幼尊卑倒置的這種情形有些不快,但利益得失畢竟更為要緊。於是,他伸手拿過布包,就這麼當著徐勳的面將其一一解開,才翻看了幾張,發現是趙欽的種種罪證,他就再次失態地霍然站起身,那眼神再沒了之前長輩似的慈和。

     “你這是……”

     “六叔可知道,今兒個這樣的節骨眼上,趙大人正好去拜訪過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彷彿是漫不經心地道出了這麼一件事,見徐迢瞳孔猛地一縮,徐勳這才狡黠地笑道,“六叔不知道吧,趙大人似乎對傅公公很是憤恨,託人往京城疏通關係要告傅公公的黑狀呢?他這樣不罷休的性子,咱們當時在徐家宗祠都得罪狠了他,也不知道他若真的做成了,騰出手來會怎麼對付咱們……”

     “你不用說了!”

     徐迢厲聲喝止了徐勳,再次來來回回踱了一會步子,心中最初是懊悔,隨即便湧出了一股惡念,但到最後,卻變成了某種意動。不動聲色地斜睨了徐勳一眼,見其雖是安坐喝茶,可眼睛彷彿也在偷看自己,他越發斷定這必然是傅容授意,意動就變成了怦然心動。

     他可不像那些清流,口口聲聲要和什麼閹豎劃清界限,若是那位傅公公能成為他青雲之路上的助力,他當然心甘情願投靠過去!況且,徐勳哪裡懂這些,分明是傅容授意他來的!

     再次回到位子上坐了下來,他便不動聲色地將那小布包揣進懷裡,這才沉聲問道:“傅公公要我怎麼做?”

     聽到徐迢直截了當的問題,徐勳知道自己今天的功夫沒白費,於是笑瞇瞇地說:“傅公公說,請六叔把這東西收好,等適當的時候,把這些交到應天府尹吳雄吳大人手中。”

     徐迢自然不會去問所謂的適當時候是什麼時候,當即點了點頭,心裡著實鬆了一口大氣。相比他猜測中的親自舉發,對方只要求把東西交給應天府尹吳雄,這就有很多條路子可走,甚至可以不必他親自出面。於是,心情轉好的他看著徐勳這昔日族侄,自然而然多了幾分交好的意思,當徐勳起身要告辭時,他突然想起一事來,立時開口留了一留。

     “你也難得來,索性留著用了晚飯再走,也見見你嬸娘和你六哥十一弟。”

     要是往常,徐迢恨不得自己的兩個兒子離著徐勳這敗家子遠遠的,如今卻巴不得他們兄弟能夠親近些,哪怕徐勳如今已經不是太平里徐氏一族的人。於是,見徐勳客氣了兩句,卻並未真正推拒,他少不得又挽留了一番,最後終於是成功把人留了下來。由於他特意吩咐了妻子兒子,這頓晚飯自然吃得賓主盡歡,待到最後徐勳打算告辭時,他竟又叫來了陶泓。

     “小七,你從前就瑞生一個貼身服侍,如今他既然留不得在你身邊,你在外頭一時半會也難能找到妥當的人,我就送一個人給你。”

     徐迢也不管陶泓聞言如何大驚失色,和顏悅色地訓誡了他幾句,這才拿出一張紙遞給徐勳,又笑道:“陶泓你是見過的,人老實本分,留在你身邊也好多個幫手。他又認字,跟著你做個書僮也好。他的身契我就轉了給你,日後他就是你的人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9 10:30 PM

第八十一章 他不仁,休怪我不義

     就連徐迢平日親近如朱四海,也沒料想自家老爺居然會突然把陶泓送給了徐勳,因而在一路把人送將出去時,他不禁賠了十萬分小心,甚至最後還在馬車旁對著陶泓千叮嚀萬囑咐,彷彿陶泓將來要服侍的不是一個還是白身的平頭百姓,而是什麼真正的貴人。

     由於事出倉促,陶泓只來得及收拾了幾身常穿的衣裳和存下的幾串銅錢,以及上次徐勳借給他的三本書,平常積攢下來偷偷藏好的紙筆卻萬萬不敢當著徐迢的面去取,因而坐在馬車上不禁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直到車子在一段石子路上突然一顛簸,他險些一頭撞在徐勳身上,這才手忙腳亂地移了開來,慌忙賠罪不迭。

     徐勳知道徐迢此舉多半表示善意和籠絡,但莫名其妙被塞了一個人在身邊,他不得不存著幾分挑剔和審視,只這一路上才觀察了不一會兒功夫,再想起從前幾次打的交道,他就明白,若是徐迢真的挑選眼線放在他身邊,這陶泓絕對不是什麼好選擇。從這一點來說,那位六叔還真的是既精明,又通人情世故。於是,看著眼前垂頭喪氣的小書僮,他不禁笑了起來。

     “到我這兒就這麼不高興?”

     “嗯……啊,不不不!”

     見陶泓慌忙抬起頭,臉上緊張兮兮的光景,徐勳不由得想起了家中的瑞生。想到瑞生和陶泓差不多的年紀,將來卻不得不進宮去廝混,而眼前這好學的小傢伙則是曾經為了幾本書千恩萬謝,又在他求見徐迢時大開方便之門,他漸漸就露出了溫和的笑容。

     “要是你掛念六叔亦或是那裡的什麼人,只管照實說出來,我不會怪罪你,找個理由送你回去就是。畢竟,若是跟了我,不久之後可能就要上京城去,那會兒什麼時候能回南京就說不好了。”

     “啊,七少爺要去京城?”

     陶泓一下子呆若木雞,見徐勳不像是開玩笑,他頓時心亂如麻。他雖然為人單純些,可並不傻,也略明白一些自家老爺徐迢的秉性。若是他被送出去卻又要鬧著回去,到時候一定會被重重責罰不說,服侍少爺讀書的差事也決計再也輪不到了,那會兒就更不要提接觸到那些筆墨紙硯。於是,在糾結了好一陣子之後,他終於抬起頭來低聲說道:“老爺既然讓我跟七少爺,我就跟七少爺。只是……只是七少爺您能不能……能不能准我每日寫字?”

     本以為小傢伙會提出什麼要求,聽到最後這句話,徐勳想起他借書的光景,這下子終於笑出聲來,隨即就板著臉道:“寫字可以,只以後每日寫字要是不足四頁,別怪我罰你!”

     陶泓原本被徐勳這一笑之後一闆臉給嚇了一跳,聽到這寫字後頭還有條件,原是心中嘀咕,待回過神來,立時滿臉不可思議地抬頭瞪著徐勳。明白這不是和自個開玩笑,他幾乎忘了這是在行進的馬車上,立時蹦了起來要跪下磕頭,結果一腦袋才碰了下去就險些整個人往前撲,最後總算是在徐勳的撥拉下回身坐穩了。儘管如此,他臉上卻依舊流露出興奮的紅潮,儼然還是當初那個為了借到幾本書而高興得忘乎所以的小書僮。

     此時雖尚未到宵禁,但天色已晚,車到徐家小院,陶泓便先下了車來,隨即小心翼翼地攙扶了徐勳下來,待徐勳吩咐他先到裡頭喚人來,他方才一溜煙地跑了進去。這時候,坐在車夫位子上的徐良不禁衝徐勳笑道:“勳小哥,你可是輕輕鬆鬆又拐到了一個人。”

     “大叔這話說的……人是六叔送給我的,哪能用一個拐字?”

     “怎麼不是拐?這世上又不是捏著一個人的身契就能讓他忠心耿耿的。現如今陶泓才跟你就這樣感恩戴德,日後等時日長些,決計是對你惟命是從。老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人,天生就有一種讓別人聽你的氣質。”徐良一面說一面卸下斗笠跳下了車,又笑道,“你那個小童兒瑞生如此,老漢我如此,就是老於世故的和尚都是如此。至於其他亂七八糟我不知道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

     話說到這,徐勳已經聽出徐良這老漢是調侃自個居多,聳了聳肩正要說什麼,大門內突然就探出了一個腦袋來,卻是氣急敗壞地衝著他低吼道:“回來了怎麼還在門外呆站著,我都等你好一會了!你知不知道我多不容易才溜出來,還浪費時間!”

     沈悅瞪著徐勳的眼睛幾乎能噴出火來。就因為這傢伙捎的口信,她千辛萬苦趁著父親傍晚出門的功夫溜了出來,為此甚至想破了頭在房中故佈疑陣,結果這傢伙居然在家裡唱了空城計,那瑞生是一問三不知,金六則是嘴裡掏不出一句準話,因而她幾乎都等得快瘋了。這會兒眼看徐勳看著自己彷彿還在驚訝,她一下子忘了其他,一把就將他拽進了門去。

     見徐勳無可奈何地被人拖走了,站在那兒的徐良不覺笑得更深了,嘴裡又慢條斯理地念叨著剛剛沒說完的下半截話:“還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小丫頭也被你糊弄了去!”

     “沒時間了,長話短說,你說要見那個妻兒被逼死的人,這是為什麼緣故?我老實對你說吧,句容鄉間這些時日轉悠的人太多了,趙家已經有了警惕,你這麼個外鄉人跑過去實在是太扎眼了!那個人從前給沈家打過短工,你把你的打算對我說說,若是可能,我再讓乾娘去想想辦法。”

     “我的打算……”打量著面前小丫頭那招牌式的男子裝扮,徐勳突然注意到她小巧的耳垂上竟還掛著兩隻精緻的金丁香尚未摘下來,不覺微微一笑,“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打算當然就是歪主意。耍耍奸,使使詐,騙騙人,你一個涉世未深的小丫頭,聽這些會污了耳朵。”

     “說這麼多廢話幹嘛,別拿我當小孩子!”沈悅聞言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按著桌子就站起身來,“只要結果好,哪怕法子促狹些也不要緊,我又不是那些迂腐的老道學。”

     “真要聽?”

     “當然要聽!”

     見小丫頭死硬地盯著自己,想到自己要做這檔子事,總得取得人家的配合,徐勳只得勾了勾手示意小丫頭湊近些,旋即立時上前挨著她的耳朵說出了一番話來。兩人雖是打多了交道,但這樣親密的姿勢卻還是第一次,小丫頭本能要躲,可當聲音響起,她立時忘了這一茬。然而,徐勳說話時那一陣陣熱氣就這麼呵在她的耳垂上脖子上,不過一會兒功夫,她就只覺得耳朵脖子面頰都在一陣陣發燙,可這種異樣感覺須臾就被徐勳大膽的設計給全都衝沒了。

     她一下子挪了開來,指著徐勳結結巴巴地叫道:“你……你好大的膽子!”

     “都說了讓你別聽的,你自己偏要死硬。”徐勳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隨即才認認真真地說,“他不仁,休怪我不義。既然對手卑劣,那我也不得不用更卑劣的手段。”

     沈悅死死咬著嘴唇,好半晌才問道:“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錯,這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徐勳哂然一笑,一字一句地說,“至於你那句話,只是別人對成功者的恭維而已。不過,我答應你,事成之後,一定會盡力善後。”

     儘管心中恨不得趙家那卑劣的老傢伙立時倒台,可徐勳的法子實在是太過出乎意料,因而沈悅站在那兒呆愣了許久,最後覺察到有人輕輕壓著她的肩膀,她才抬起了頭,茫然之下竟是沒指責徐勳居然忘了男女授受不親。

     “所以,把那人的名字和住處告訴我,剩下的事情我去做。我的主意,我負責!”

     *******************************

     常府街鎮守太監府,內書房。

     坐在書桌後頭的傅容若有所思地看著面前站著的陳祿,好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能確定,徐邊真的死了?”

     “十有八九。公公,那支商隊路過江西時遇盜匪,當時官府怕事情鬧大,影響了主官的考評升遷,硬是把事情按下了,一應死者的名姓等等都沒有留下來,所以還不能完全確定。但徐邊從前兩三年總能回來一回,這一次卻是八九年音訊全無,應該是兇多吉少。”說到這裡,陳祿頓了一頓,等傅容考慮了一會,他才輕聲說道,“說起來,徐邊把徐勳抱回去的時間和年齡,有的是文章可做。”

     “且讓咱家再想想。”傅容擺了擺手,沉吟好一會兒,這才搖了搖手說,“先看看他對咱家誇了海口之後,接下來會怎麼去做。你那一丁點人手,留心國子監和趙家的動靜,不用盯著他了。由得他去折騰,這南京城死水一潭這麼久了,他就帶了個瑞生和徐良,就憑這一丁點人手,他要真能折騰出什麼,就算是再爛的爛攤子咱家也樂意!”

     說到這裡,傅容便笑了起來,只那笑容中不免流露出昔日在宮中司禮監時的狠戾。就算徐勳誇口也不要緊,他的殺手鐧已經送去了京城,這會兒興許人就該下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9 10:34 PM

第八十二章 死了也要拉個墊背的

     太平門位於南京城東北,因南京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這三法司就在門外,相傳入夜便是哀聲四起,因而此門便得名太平二字。由於這是南京諸門之中唯一沒有水路環繞的城門,守城的官軍也比其他諸門來得多,對於入城者的搜查更是尤其仔細。相反,往北郊出城的人相對較少,這盤查就鬆得多。

     多花了幾個銅子,徐勳這輛車沒怎麼查驗就輕輕巧巧就出了太平門。上了官道,他忍不住一再往身邊瞟,見小丫頭咬牙切齒就是不看他,他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道:“就算你家大小姐憂心趙家逼婚,會大大方方允准你出來。可這一趟來回起碼得一整天,萬一晚上趕不回去,你家老爺難道還會察覺不到家裡少了人?到時候追問下來你怎麼辦?”

     “不用你管!”沈悅頭也不抬地撂下這麼一句,老半晌悄悄抬了抬眼,見徐勳仍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這才輕哼一聲道,“我家老太太這幾日身體不好,大小姐藉口到雞鳴寺拜佛祈福,還說要住一晚上。總之都安排好了,不用你操心。”

     同車的李慶娘看著沈悅這一身男子裝扮和用她特製油彩塗抹過的臉、脖子和手,再瞟了一眼都已經改頭換面,年紀粗看至少大了十歲的徐勳和瑞生,想要嘆氣又不能當著徐勳的面,心裡簡直把自己埋怨死了。要不是她教沈悅從小習武,又磨不過她的央求,小時候也不知道編了多少俠女俠客的故事給小丫頭講了,能把人養成這樣的烈性?就算沈家不算書香門第,哪怕為了避免招人耳目,可連這男女同車都來了,這要是被人發現可怎麼了得!

     聽說沈家那位大小姐還這樣大費周章,徐勳眉頭一挑,心裡倒是覺得那位千金行事比沈光大方周全,還挺會為下人著想。眼見勸說不動,他也就不費那口舌了,反而是見瑞生坐在車廂中一動不敢動的局促模樣,他冷不丁把一個扁圓的剔紅牡丹紋捧盒遞了過去。

     “啊?”

     “呆坐著無聊,來,吃兩個蜜餞果子潤潤嗓子,然後說兩段你在鄉下的趣事來聽聽。”

     瑞生正在那出神。他沒想到徐迢竟把陶泓送給了徐勳,更沒想到陶泓還識得不少粗淺文字,才剛來就能在家裡整理書架,而他因為這身份,再能留在自家少爺身邊的日子屈指可數,免不了暗地裡自怨自艾。而今天徐勳出門把陶泓放在家裡留守,而是帶了他出來,他越發覺得這是因為自己沒能耐,這會兒聽了徐勳這話,他一時就有些呆頭呆腦的。

     “愣著幹什麼,說啊?”

     見瑞生還是不開竅,徐勳忍不住屈了食指中指,一下子就給了小傢伙一個重重的栗棗,見其抱著頭傻乎乎地看著自己,他才淡淡地說:“你應該知道你是要進宮的。一進宮門深似海,以後要再這樣自由出來閒逛怕是比登天還難。而且,就憑你這待人接物的本事,到了裡頭興許真得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所以,這些天你老老實實跟著我,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好好看看學學。讀書認字眼下我教你也來不及,能教你的就只有這些了!”

     “啊!”

     此話一出,別說瑞生完完全全愣住了,就連沈悅和李慶娘也忍不住為之大訝。沈悅側著頭看了徐勳好一陣子,突然衝著他扑哧一笑:“我就沒聽說過哪家少爺有這麼待小廝的……不過聽著怪讓人感動的,看不出你這小騙子還是個好人!”

     “我家少爺當然是好人!”瑞生氣呼呼地瞪了沈悅一眼,隨即把捧盒往位子上一撂,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這麼在徐勳面前跪了下去,滿臉鄭重地要磕頭,可兩隻胳膊偏被人一把托住,這腦袋怎麼都碰不下去。抬起頭看見徐勳正含笑看著自己,他終於忍不住有些酸澀的眼睛,眼淚竟是奪眶而出,隨即更是使勁吸了吸鼻子,脫口而出道,“少爺,我一輩子都不會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又哭了!

     對於這時不時如同女人一般掉眼淚的小傢伙,徐勳又是無可奈何,又是心中不忍,於是索性板著臉遞了旁邊盒子裡的一沓細紙過去,見其紅著臉轉過身又是擦臉又是擤鼻子,好半晌才轉過身來,他這才笑道:“別那麼嚴肅,又不是生離死別的時候,動不動磕什麼頭!好了,還是剛剛那話,你從前在鄉下有什麼趣事,都說出來聽聽!”

     有了瑞生的活躍,這接下來的一路自然是有說有笑。就連本是賭氣一定要跟來的沈悅,也被瑞生比劃著說當年種出老大一個南瓜,卻被別家豬圈裡竄出來的豬咬了大半個,結果害他鼓足勇氣和那頭豬鬥了一場,自己鼻青臉腫卻沒能豬口奪食的往事給逗樂了。外頭駕車的徐良聽著車中的歡聲笑語,臉上也不覺lù出了輕鬆的笑容。

     孤苦伶仃大半輩子,除了那個賊和尚,他就沒什麼其他親近的人,沒想到快到知天命之年竟是能經歷這般熱鬧,哪怕這趟去京城沒個結果,他也知足了!

     從官道拐上了小道,一身鄉間fù人打扮的李慶娘便出了車廂和徐良並排坐著指引路途,為免驚動村里其他人,不多時就把車停在了一處少人經過的樹林裡。按徐勳的說法,就李慶娘帶路,他帶著瑞生過去就夠了,可小丫頭哪里肯,再加上徐良也擔心路上遇到歹人,於是一行五個人就這麼浩浩蕩蕩開了過去,讓他無奈得很。

     接下來雖是老長一段步行,身體大好的他自然絲毫不怵,更讓他沒料到的是,身邊那小丫頭竟是鬢角額間連汗都沒出,那短衫長褲底下的一雙大腳步履如飛。

     見了這一雙大腳,徐勳心中僅有的那一丁點懷疑也沒了。小丫頭那性子暫且不提,大明朝開國那會兒,馬皇后的大腳甚至被稱之為奇葩,現如今哪家的千金小姐會有這樣的天足?

     由於李慶娘之前來過,因而一幫人並沒有循著人來人往的主路入村,而是繞了一條遠卻沒人的小路。據她一路走一路解說,那余浩原本在村里還算是一個富戶,可從前趙家有家奴盜財遠走高飛,趙家人遍尋不著,便誣賴了他窩贓,於是祖傳的幾十畝良田就這麼被訛走了。破罐子破摔的余浩又被人勾搭愛上了賭博,欠下了趙家的高利貸還不起,竟是被人尋上門來要賣了妻女,那一對母女卻烈性,竟是在人押著她們過河時投了淮水。

     “他人渾渾噩噩不吃不喝,我上次雖勸解過一回,可他根本聽不進去,差不多就是在尋死。”

     李慶娘這一嘆氣,從徐良到瑞生,從徐勳到沈悅,全都是默然不語。徐良半輩子蹉跎見慣了各種陰私慘事,自己的房子甚至也被人一把火燒了;瑞生年紀小,性子又靦腆,卻是被父親害成了如此光景;徐勳前世大起大落,今生從初來乍到開始就始終在掙扎求存;李慶娘因娘家見罪被夫家驅逐,改頭換面隱身沈家做了二十多年僕婦;就連自小錦衣玉食如沈悅,也躲不開趙家的婚姻算計。五個人默立在那兒好一會兒,徐勳才咳嗽一聲打破了這難言的沉寂。

     “李媽媽,是不是就是那座茅屋?”

     恍然回神的李慶娘抬起頭看了看,見前頭不遠處就是一座孤零零的茅屋,便點了點頭。這時候,徐勳就喚了瑞生過來,卻是衝徐良說道:“大叔,如意煩你照看,我和瑞生一塊過去,李媽媽也不要跟了,否則誰都知道這事後頭有你沈家人摻和。”

     一聽這話,沈悅頓時不依了:“餵,我都改頭換面了,你別想撂下我!”

     “去這麼多人幹嘛,又不是去打架!”徐勳見小丫頭被自己噎得啞口無言,下一刻便猶如對小孩子似的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乖,在這兒安安心心等著,就算碰到什麼事,徐大叔那身手也穩穩護得住你。”

     眼見李慶娘也沖自己使了個稍安勿躁的眼神,竟是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徐勳主僕倆上去了,沈悅不禁瞠目結舌,隨即氣咻咻地正要追上去,卻被徐良一把攔住了。

     “丫頭,勳小哥既然說了,咱們就在這等著。”眼見小丫頭彷彿要發飆,徐良竟是笑呵呵地擠了擠眼睛,輕聲說道,“別急別急,等他們走遠,咱們悄悄跟上到外頭聽壁角去。”

     徐勳自然不知道徐良竟是給小丫頭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一進茅屋,他就聞到一股難聞的餿臭味道,而四周亂糟糟的陳設以及昏暗的光線更使得他實在難以習慣。好一會兒,他才看到靠牆一個稻草堆前,有一個合衣對牆而臥的人影。他想了想就示意瑞生站在原地不要動,自己有意加重了腳步走上前去。然而,即便他已經到了那人身後,那人卻沒有一絲一毫反應。

     見這光景,他便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你連死都不怕,那為什麼不拉上仇人墊背再死?”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9 10:42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5-30 10:13 PM 編輯

第八十三章 大起大落,大喜大悲

     此話可謂是語出驚人,然而,瑞生卻一臉的理所當然。他原本就是徐勳說什麼就做什麼的性格,如今更是升格成了少爺說的都是對的,若有不對請參照前一條。若不是徐勳剛剛囑咐過他,若不是徐勳背在身後的那隻手衝他輕輕搖了搖,之前在馬車上那陣感動勁尚未過去的他,他見人沒反應,恨不得衝上去用自己那很不利索的嘴皮子功夫給少爺幫幫腔。

     而在外頭偷聽的徐良和李慶娘,這會兒亦是愣了一愣。沈悅更忍不住連呼吸都幾乎摒止了,粉拳緊緊捏在一塊,心裡少不得埋怨他的語不驚人死不休。

     儘管那背對牆躺著的余浩看似一動不動,但居高臨下的徐勳卻清清楚楚地發現,在他說出那句話之後,那漢子的肩膀微微抖動了兩下,而他壓在身下的一隻手,赫然一下子攥緊了一把稻草。知道自己這話並不是沒有效用,他就緊挨著人蹲了下來。

     “我聽說你為了一前一後兩次事情,把家底全都花在了告狀伸冤上頭,結果卻是一場空,少不得以為這世上是官官相護有冤不能伸,所以存了自暴自棄一死百了的念頭。只不過,你有沒有想過,你要是就這麼窩窩囊囊死了,你拿什麼去面對九泉之下含恨而死的妻女,拿什麼去面對傳給你家業的祖宗父輩,拿什麼去面對你自個的良心?”

     這一連串犀利的問題問得瑞生亦是一個激靈,更不要說躺在那裡假裝熟睡的余浩。他幾乎是一個旋身轉了過來,竟是伸出猶如雞爪似的手,一把牢牢攥住了徐勳的領子,厲聲喝道:“你懂什麼,你以為我沒試過?我揣著匕首在趙家門口轉悠了幾天,可那個狗官就從來沒有單獨出過門,身邊每次都少說有七八個隨從跟著!我甚至翻過牆進了趙家,可他家裡的圍牆底下養了好幾條惡狗,我能逃出來就已經是造化了!”

     他一邊說一邊狠狠撕下了褲管,小腿上赫然留著兩三條猙獰可怖尚未完全收口的傷疤。徐勳還好,瑞生卻是看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往後連退了好幾步。

     “這老天爺已經瞎眼了,我就是這一條賤命,想豁出去也找不到法子,你讓我怎麼辦?我現在已經不想活了,我就想下了九泉去陪我苦命的婆娘和女兒! ”

     徐勳沉著地伸出手一根根撥開那攥著自己衣領的手指,見人無力癱坐了下來,他便站起身來,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這個人。只見余浩胡亂裹著一身破爛單衣,腰間束著一根連顏色都分不清的腰帶,亂糟糟的頭髮下頭是一張形容枯槁的臉,嘴唇乾裂得不成樣子,就連剛剛那說話聲都是帶著破鑼似的嘶啞。

     “要是我有法子讓你報仇呢?”

     余浩愣了一愣,隨即不屑地嗤笑道:“要是你想讓我再傻呆呆跑到什麼衙門去告狀,那就免了!我這條賤命是不值錢,可我為什麼要聽你一個外人的話,不明不白就扔了出去!”

     “要是我不讓你去告狀,也有法子讓趙欽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呢?”

     徐勳不理會余浩的冷言冷語,又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一句話。這時候,他見余浩用懷疑的目光死死盯著他,當即不閃不避地看了回去:“索性都是死,轟轟烈烈也是死,淒淒慘慘也是死,為什麼不爺們一點?你要是真想死,撞牆上吊有的是辦法,為何要這麼不吃不喝折騰自個,一直苦苦等到現在,你敢說你不是在希望老天爺降下奇蹟?”

     這話說得外頭的小丫頭面色一白,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站起身來,正要往裡頭衝,肩膀卻被人一把按住。扭過頭的她見阻止自己的是徐良,忍不住囁嚅道:“他這話說得太重了,那人本就已經是快被逼死了,若是受不了他這話真要……”

     “小丫頭,有些人原本就已經心存死志,你不逼他或許就這麼死了,你要是逼一逼,他興許就能做出轟動天下的事情來。哪怕只是一個糟老頭子。”徐良想起了自己破罐子破摔的過去,眼神中流露出了一絲惘然和哀傷,隨即才哂然一笑道,“更何況,勳小哥的脾氣,說起話來不饒人,心思卻縝密。我這糟老頭和瑞生那小傢伙原本都差不多是必死的,他還不是一樣救了回來?咱們再看看,要是事有不好,這麼多人在這,還能看著人尋死?”

     沈悅還要再說,見李慶娘衝著自己搖了搖頭,她猶疑再三,終於還是站住了,心裡卻是又糾結又不忍。

     屋子外頭聽壁角的三個人正說話的時候,屋子裡的余浩在徐勳那炯炯目光直視下,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突然抓了一把身下的稻草,狠狠地將它們揉成了一團。許久,他才使勁擦了擦被眼淚沖得亂七八糟那張滿是污漬的臉,抬起頭看著徐勳。

     “對,你說對了,我當然不想死!憑什麼那個人就能榮華富貴,我就要像條狗似的死在這兒?我不甘心,不甘心!”

     “既然不甘心,那就索性拼一拼!”

     徐勳再次蹲下身,聲音卻是低沉了下來,話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蠱惑和挑唆,“我不用你去冒險行刺,只要你聽我的,就能穩穩噹噹把他的惡行公佈於天下。你想不想看到他比你現在還慘?你想不想踩他到泥裡?你想不想親眼看他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即便到了這時候,徐勳仍然是有意偽裝聲線。然而,余浩卻絲毫沒有注意到這些,他只是一把又一把狠狠揉搓著那些稻草,良久才終於重重一拳捶在地上:“說吧,你有什麼爺們的法子?”

     這時候,徐勳卻沒有說話,只徑直走到窗邊,突然推開了那破破爛爛的支摘窗。那窗戶不禁他的大力,竟是一下子裂成了好幾片,就這麼掉了下去,隨即就只聽低低的哎喲一聲。見小丫頭狼狽不堪地拍打著腦袋,想要站起身又不敢,他便沒好氣地做了個趕人的手勢。小丫頭還咬牙切齒不想走,徐良卻從後頭伸出手,二話不說一把拎著她往遠處退去,李慶娘連忙也貓腰跟了上去。這時候,他扭頭喚了瑞生上來,讓其在窗口看著,這才轉身再次走到了余浩身前,又一次蹲下了身,卻沒有立刻開口。

     他自然可以耐心等待慧通辦好了前一件事回來,讓這位前西廠的行家出面,一定能把這檔子事辦得漂亮利索不留一點痕跡。然而,這事情要做好,必定不能全瞞著傅容,而且還得靠陳祿收場,若是他真的讓慧通設法,事後必然會被人探知端倪。與其如此,還不如他冒險親自現身出面,如此一來,別人大約會覺得他雖鬼點子多,卻沒有自己的班底,做事考慮也沒那麼周全,於是就算肯提攜他,也不會因此而心生警覺。

     這一招雖險,可所謂人生,原本就是一場賭博,贏面只要能大於七成,那就大可投下重注!

     傍晚時分,雞鳴寺竹林精舍。

     沈悅和李慶娘匆匆抄小道進了這片精舍,見四周一如既往的安靜,主僕倆不禁齊齊鬆了一口氣。然而,當沈悅走到居中那間屋子的前頭推開門,一腳邁進門檻之後,一認出那正中竹椅上坐著的人,她一下子就呆住了。

     “你還知道回來?”沈光冷冷看著一身男子裝扮的女兒,又瞟了一眼後頭低頭不敢看她的李慶娘,他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扶手上,隨即霍然站起身來,“還有你,小姐胡鬧你就應該勸,勸不聽就應該稟報,你居然由著她的性子,還跟著她一塊胡鬧!我沈家養你這樣的人有什麼用,來人,把李氏給我捆了!”

     見裡屋閃出了兩條大漢來,沈悅情急之下,忍不住張開雙手擋在了李慶娘面前,大聲嚷嚷道:“都是我的主意,和媽媽無關,爹你要罰就罰我!”

     “罰你?”沈光盯著緊咬牙關的女兒,一時滿臉的失望,“你知不知道眼下是什麼時候,還居然有心女扮男裝去外頭閒逛?我告訴你,趙家已經定下了婚期,明日下定,月中就迎娶,你給我安安心心在家備嫁,其他的什麼都別想!”

     事情辦成的欣喜原本沖淡了奔波一整天的旅途辛勞,然而,此時的沈悅卻只覺得一頭涼水從頭澆到底,脫口而出叫了一聲爹後,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沈光見女兒和李慶娘都是大驚失色,他這才緩緩坐下,面色晦暗地說:“今天趙家邀了我過去,趙大人正好接待了一位京城貴客。那是大理寺右寺丞費鎧,據說是奉旨來查南京守備傅公公。呵,幸好我沒因為徐家那敗家子的一時得意而昏了頭,傅公公若是倒了台,哪還有他的立足之地?”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0 12:38 AM

第八十四章 折服(上)

    江南的春日原本就是最讓人愜意的,有錢人家的花園裡奼紫嫣紅各爭春,百姓家的院子裡,冬天凋零枯萎的花花草草也都恢復了活力,就連雜草也在石頭縫隙中堅韌地探出頭來。因而,在這種春暖花開的時節,人也往往不樂意憋悶在昏暗的屋子裡,但使能夠就一定會多在外頭呆呆,吹吹風喝喝茶聞聞花香聽聽鳥語,這卻不光是讀書人的享受。

     眼下是傍晚時分,太陽已經落山,陰氣漸重,就是白天再有閒情雅緻的也多半屋子裡坐著等吃飯。然而,徐家那寬敞的前院裡,就赫然擺著三張凳子,三個人各守一方,卻是誰都沒吭聲說話。陶泓從二門出來,見三人這般光景,當即無可奈何地到一邊拎了茶壺,每個人斟了一杯,到廚房去續水時,忍不住衝著金六嫂問了一句。

     “六嫂,那兩個是客人,金六哥既然和他們坐在一塊,可怎麼也不待待客說說話?”

     “誰知道那天殺的發什麼瘋!”金六嫂一想到金六這兩天那神經兮兮的樣子就來氣,沒好氣地提起銅壺往大灶上一頓,拿手往圍裙上一抹,這才回頭睨視了陶泓一眼,也不知道哪來的興致,就這麼轉身走了過來,“話說回來,陶泓小哥你跟著六老爺好端端的,卻被突然送到了咱們這來,難道就不掛念留在那邊的家人親戚?”

     “當然有點惦記老爺和少爺。”陶泓憨厚地笑了笑,接過金六嫂遞過來的一個蜜餞盒子,臨走時方才頭也不回地說,“不過,我當年是老爺​​從外頭買來的,沒有什麼親戚。”

     見陶泓就這麼打起門簾走了,金六嫂這才從鼻子裡輕哼了一聲:“有的是你後悔的時候!六老爺好歹是個官,咱們少爺這前程還八字沒一撇呢。傅公公那等樣兒的人,怎會輕輕巧巧看中了他一個年輕後生?”

     前院中金六如同看門神似的大馬金刀坐在背對二門的位置;慧通一身油膩膩的僧袍,坐在左下首好整以暇地喝著茶,彷彿絲毫沒發現金六那刀子般的眼神;吳守正則是坐在右下手,他卻根本沒心思坐著品茗,一次又一次地探頭往門外張望。幾乎等到花也謝了,鍥而不捨的他終於聽到門前有動靜,當下一個jī靈跳起身,撩起袍子下擺就一溜煙跑了出去。

     “七公子!”

     低頭正下車的徐勳乍然聽見外頭這有意拖長了的聲音,忍不住乍然抬頭,見吳守正那臉上笑得如同開了花似的,他險些一腳踩空。虧得瑞生扶了一把,他才總算是站穩了,因見對方深深一揖到地,他趕緊伸手拉了一把,又笑道:“吳員外幾日不見,怎生這麼客氣了?”

     什麼幾日,分明是一月有餘!你住在鎮守太監府裡過好日子,當然不會記著時間!

     吳守正腹謗歸腹謗,臉上卻還掛著陽光燦爛的笑容:“七公子這是哪裡話,您是指日就要飛黃騰達的人,我算什麼牌名上的人?話說我一連來了好多次都撲了個空,昨兒個聽說您回來巴巴趕來,誰知道您又不在,幸好今天又有心再跑了一趟……”

     沒等吳守正把話說完,見陶泓金六也都迎出了門來,徐勳便打斷了他道:“也是我之前忙昏頭疏忽了。那些天前前後後勞動吳員外許久,連借了你的錢都是一直拖著沒還,這一回我既然回來了,咱們這帳也得清一清。”

     吳守正聞言一愣,隨即趕緊推辭道:“不急不急……”

     “陶泓,去房裡用戥子秤三十兩銀子來。”

     見那自己今天才剛見過的小廝應了一聲就徑直轉身去了,吳守正再一琢磨徐勳這輕描淡寫的語氣,暗想上次還要自己暫時藉錢救急,如今三十兩竟是絲毫不放在眼裡,當下越發心中敬畏,少不得更是竭力推辭。然而,他卻根本沒發現,徐勳一進院子看到那大喇喇坐在那兒的慧通和尚,剛剛那漫不經心似的表情微微一變。

     金六剛剛急急忙忙趕出去,雖徐勳只是沖他點了點頭,並沒有多吩咐什麼,但他仍然是覺得心頭暗松,這會兒見慧通竟是這般託大,他有心給人上上眼藥,​​立時瞅准了空子湊近徐勳低聲說道:“少爺,這和尚午後回來的,拿自己當主人似的,一聲招呼不打就進房睡覺,醒了之後又是要熱水又是要茶點,好不驕狂。這吳員外一來原本小的讓陶小哥帶他進房等著的,可也是和尚拿話堵我,吳員外就索性等在了外面。是不是,吳員外?”

     吳守正活了大半輩子,立時聽出了金六這話頭意思不好。然而,他自己還是個有求於人的外人,哪裡敢搭這腔,當即立時裝成沒聽見這話,只笑容可掬地和瑞生搭訕,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話,把瑞生折騰得莫名其妙。而徐勳雖明白金六的小肚雞腸,可眼見慧通這大馬金刀的架勢,他心中一動,當下也只微微一頷首,隨即就扭頭看著金六。

    “少嚼這些舌頭。今晚我留吳員外用飯,讓你家媳婦好好展展手藝,多弄兩個好菜。還有跟吳員外的人,也別讓人在馬車上吹風,都叫進來招待著,大門也該關了。”

     “是是是……”

     見徐勳招呼了受寵若驚的吳守正就這麼進了屋子,落在最後頭的徐良忍不住瞅了瞅坐在那兒直皺眉頭的慧通。思量了片刻,他也就先不理會和尚,就這麼追著前頭幾人進了二門。直到金六也徑直衝進了廚房,孤零零被撂在那兒的慧通一下子擱下了翹起的二郎腿,隨即拍拍袍角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今天突然擺這架子,卻是因為今天回城之後得知的國子監風波。他自忖已經領教了徐勳那膽大妄為,即便如此,他從幾個探子眼線匯總來的情報分析出來的事實,卻是著實讓他大驚失色。為了一個傅恆安,憑徐勳那腦子,大可找出更穩妥的法子,可這小子愣是鬧得滿城風雨,把傅容徐俌和國子監一眾學官全部拉下了水!顯然傅容是因此震怒,否則徐良和徐勳瑞生怎會突然在這當口搬回了家住?他那許多水磨功夫空費不說,想就此翻身更是休提!

     於是,他忍不住惡狠狠地攥緊了拳頭,在心裡沒好氣地罵道:“都什麼時候了,這小子竟然還有時間和老子擺架子!”

     徐勳自然不知道外頭的慧通如何光景,把吳守正請進了屋子,先是讓陶泓捧了銀子上來還錢,見吳守正拿著那銀錠左看右看,最後看著那標記眼睛都轉不動了,他便輕咳了一聲道:“吳員外,你也幫了我這麼多忙,若是有什麼話儘管直說。”

     吳守正原本正盯著那銀錠子上的南京御用監五個字紋樣發楞,這會兒聽見這直截了當的問題,他立時回過神來,慌忙打疊了精神陪笑道:“七公子既是垂詢,我就斗膽直說了。實在是因為我之前的一筆生意……”

     這話還沒說完,徐勳就突然只聽噗的一聲,抬頭一看,就發現是一樣物事迎面飛來。這一回慧通不在身邊,他幾乎是本能一偏頭,那東西徑直砸在了牆上,隨即才反彈落地,卻是又跳了好幾下。這時候,他也來不及去理會吳守正和一旁伺候的瑞生什麼表情,快步上去撿起了東西,見是一個硬梆梆的紙團,他立時展開了東西鋪平,隨手將裡頭那顆石子攥在手裡。

     “大理寺丞費鎧抵金陵,今造訪趙府,來因似是因傅公公。趙家迫沈家定下婚期,萬望君多多設法。”在那左手字之後,還有兩行蠅頭小楷。 “寄居府上的僧人似是與昔日西廠有涉,切記多加留心。”

     字條雖短,兩邊字跡也不同,但內容卻非同小可,因而徐勳看完之後,抬頭望瞭望窗戶紙上那個小破洞,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氣,暗想之前忘了問小丫頭,沈家究竟是哪位高人有這等高來高去外加擲暗器的本事。他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門簾就突然被人一把掀開,竟是慧通徑直闖了進來。

     “徐七少,我有話對你說!”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0 12:43 AM

第八十五章 折服(下)

     由於剛剛又是開門又是關門,東廂房中剛剛點起的那盞小小油燈的火焰正在上上下下亂跳著,映照得屋內兩個人的影子亦是一會長一會短,飄忽不定。只不過,徐勳翹足而坐老神在在,平常大大咧咧嬉皮笑臉的慧通就沒那麼好心情了。

     “徐七少,國子監的事情你怎麼這麼魯莽,什麼法子不好,偏要用這樣滿城風雨的法子!你知道不知道,當年汪公公和韋瑛吳綬曾經何等聲勢,結果還不是被那些文官左一個折子右一個本子參倒了,你一個小小的平民百姓,竟敢招惹那些嘴皮子功夫最了不得的傢伙,你不要命不要前程了!”

     見慧通露出了這等氣急​​敗壞的表情,徐勳便不緊不慢地說道:“當時事出突然,正巧碰上魏國公的小舅子王世坤,所以我靈機一動就出此下策……”

     “你還敢說!”

     徐勳不說王世坤還好,一聽到這魏國公三個字,慧通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你知不知道徐俌是什麼人?他看似剛正,可骨子裡卻是最油滑不過的人,最恨的就是沾惹這種麻煩!他自己的孫子聽說在北監還遭了申斥,如今你又把他的小舅子牽連進來,就算他之前因為傅公公的事對你有幾分善意,那點情分也都精光了!至於傅公公,你把傅公子撈出來也就罷了,偏生你虎頭蛇尾還是把人陷在了國子監裡,他不恨你入骨才怪!如今你知道他翻臉不認人了吧?賞識你的時候就直接把你召入府中,不要你的時候就把你們仨都趕了回來!”

     說到這裡,慧通一下子離座而起,雙手按著兩人之間的茶几,目光凌厲地看著徐勳道:“你知不知道,這些天我費了多大的功夫才整合了早已作鳥獸散的那些西廠舊部?你知不知道,他們這些驚弓之鳥答應出山有多難?你知不知道,我許了多少錢才讓那人肯下手再造一份假藏寶圖?就因為你得意忘形,我這功夫全都打了水漂!”

     等慧通一氣說完,徐勳目不轉睛地看了對方許久,這才挑眉問道:“就這些?說完了?”

     見徐勳依舊面色鎮定,慧通心裡不禁生出了一種古怪的感覺,不知不覺竟是又坐下了。這時候,徐勳方才淡淡地說:“誰告訴你,傅公公因為傅公子的事恨我入骨?誰告訴你,我們仨回來,是因為傅公公把我​​們趕了回來?”

     不等慧通有所反應,這次就換做了他站起身來:“和尚,不要以為你是昔日西廠的得力人物,就以為能摸清楚傅公公的心思!我告訴你,我和徐大叔瑞生一同回來,是傅公公允准的。至於你的花銷,你用了多少錢只管說,傅公公雖然只讓帳房支了我五百兩銀子兩匹馬,可後續若是不夠還能去支取,料想填補你的窟窿是足夠了!”

     儘管之前的兩個反問讓慧通很是拉長了臉,然而,當聽到後面這一席話時,他才真正悚然而驚。在他看來,如果徐勳把事情鬧得滿城風雨,最終成功把傅恆安帶回鎮守太監府,那傅容說不得會眼睜眼閉網開一面,可徐勳卻仍是把人留在了國子監,這無疑是再愚蠢不過了!然而,照徐勳眼下這麼說,不但傅容並未震怒,甚至還又給了銀錢坐騎,這絕對不能以這樣的代價酬謝前次救命之恩,然後一刀兩斷來解釋,宮中的大璫可沒這麼好相與!

     “怎麼,你還不信?”

     徐勳知道自己已經讓慧通為之心神大亂,索性站起身去到門口,使勁拉開大門後高聲喚道:“陶泓!”

     不過一會兒功夫,陶泓就從上房門裡竄了出來,疾步跑上前叉手行了個禮,聽完徐勳的吩咐就一溜煙又跑了回去。又過了片刻,他才抱著一個小匣子出來,這一回的動作就慢多了,顯然那小匣子並不似形狀那麼輕飄飄。雙手接過匣子,徐勳衝其點了點頭,當即用腳踢上了門,這才抱著沉甸甸的匣子回到慧通面前,一把將其撂在那高几上。

     聽到那一聲砰的悶響,又看到徐勳隨手一撥拉打開了蓋子,慧通一下子看清楚了裡頭碼放得整整齊齊的銀錠子和一塊金磚。那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自己花了眼,不是因為那金銀黃澄澄銀閃閃的成色,而是因為這些金銀上頭都打著南京御用監的印記,赫然屬於上用!

     “你……”

     “怎樣,現在你可還覺得,你那些功夫全都打了水漂?”

     抬頭看著泰然自若的徐勳,慧通雖是氣沮,但內心深處卻鬆了一口大氣。蹉跎了這二十多年,好容易盼到一絲翻身的曙光,他怎會不希望眼前這少年郎能帶挈他打個漂亮的翻身仗?因而,在遲疑片刻後,他終於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對徐勳深深一揖。

     “是我想岔了,徐七少你大人有大量……”

     儘管只是這麼一個動作,離納頭便拜許以忠心相差甚遠,但徐勳仍然是極其滿意。憑目前他自個的身份地位能耐,能夠暫時折服此人就殊為不易,再想要其他就是癡心妄想了!

     於是,他不等慧通把話說完就雙手扶起了人,繼而就笑道:“總而言之,不但是你輸不起,我更輸不起,咱們還得精誠合作才是。說起來還有一件事你也許不知道,大理寺右寺丞費鎧,已經到了南京城,據說是來查傅公公的。”

     “什麼?”

     壓根沒打聽到這一茬消息的慧通一下子直起腰來,臉上滿是震驚。分明是這樣的壞消息,徐勳還能笑得出來?

     ******************************

     相比白天,夜晚的秦淮河更添幾分嫵媚。一艘艘點著彩燈的畫舫悠游水上,內中不時傳來陣陣絲竹管弦之聲,再加上影影綽綽的那些窈窕身影,足以讓岸上偶爾路過的人心生嚮往。而對於那一艘艘燈船上的人來說,賞新月賞美酒賞美人,那更是另一番愜意了。

     這會兒,一艘遊曳在水面的兩層畫舫便是正傳來一陣陣優美的歌聲。畫舫二層佈置得極其富麗堂皇,四周的帷幔俱是上等的方孔紗,雖不曾用金銀織線,可一朵朵牡丹卻是用的北地第一繡法灑線繡,來自京城的費鎧置身其中,自是大覺滿意。只桌椅擺設和茶具碗盤卻不同於京城一味置辦宣德窯成化窯這些新窯,一概都是式樣高古,當趙欽說這是宋代汝窯珍品,他越發露出了滿意之色,甚至忍不住用手輕輕叩了叩一個盛果子的高腳瓷盆,繼而就笑了。

     “江南富庶,果然名不虛傳。”

     “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罷了,比不得費大人等在京城兢兢業業憂心國事。”趙欽笑吟吟地舉杯勸飲,見費鎧的眼睛頻頻瞟向那吟唱的歌姬,便彷彿漫不經心地說,“要說這南京城最有名的樂舞班子,卻不是眼下這些,而是赫赫有名的蕭班,領銜的就是南京教坊司的蕭娘子。傅公公最是愛她舞姿,隔三差五便要叫人到鎮守太監府演上一回。”

     “那老閹奴,倒會享受!”

     費鎧輕哼一聲,聲音雖不大,卻是讓陪坐下首的徐動打了個寒噤,隨即不自然地舉杯飲酒遮掩。和他同座的羅先生見徐動失神,便有意低聲說道:“不妨事,當今皇上英明,京城的閹豎都本分得很,也就是傅容等等自恃身在南京胡作非為。如今費大人既然下來了,自然有的是這老閹奴的苦頭吃,哪有功夫再去庇護那個徐勳?”

     徐動身為長房長子,也是徐氏一族未來的宗子,自然並不傻,當下就低聲答道:“羅先生所言極是,只那小子是把田捐了,而且一是修水利,二是修貢院,萬一事情宣揚出去……”

     “魏國公為人雖說禮敬士大夫,但骨子裡卻是個好財貨的人,他哪裡會把這些全部拿去做這些好事?只要傅容倒台,他自然會掂量掂量。總而言之,你要知道,有我家東翁之助,你將來想中舉人,可就不是水中花鏡中月了!”

     徐動被羅先生說得難以抗拒的時候,趙欽也已經把費鎧灌得七葷八素。當那歌姬唱完曲子上來陪酒時,在京城無數言官盯著不敢越雷池一步的這位大理寺丞尚未接過杯盞,就已經醉意醺然。因而,當趙欽提醒說傅容在南京勢大之時,他幾乎是想都不想就甩了甩袖子。

     “如今不是從前了,他休想再一手遮天!明日我先去見巡撫南直隸的彭都憲,我從大理寺帶出來了幾個好手,他們會趁機去探訪查問……至於傅容,等再過幾天我就去會會他!”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1 05:53 PM

第八十六章 心意

     一個空前的壞消息,反倒是真正讓慧通打開了心結,和徐勳同仇敵愾了起來。 兩人在東廂房裡計議了許久,慧通便拍胸脯擔下了那張偽造藏寶圖的後續處理,甚至信誓旦旦地說保管能放進趙家,隨即就不顧徐勳的挽留告辭了,臨走時只去見了見徐良。

     送走了他,徐勳這才轉身回了正房。就這麼一會兒功夫,金六嫂已經擺上了滿桌子的飯菜,雞鴨魚肉一應俱全,看上去難得的豐盛。雖是這些大碗大盤已經擺了好一會兒,可如今終究已經入夏,他伸手請吳守正入席的時候,一應菜餚仍熱騰騰的。趁著吃飯,他就接上了剛剛的話題,聽吳守正說,此來南京是因為織染局之前採辦了一匹絲綢,其中有一千匹攤派到了吳家的頭上,他不禁眉頭微微一挑。

     “這麼說,吳員外家裡經營收購生絲,然後織成絲綢的生意?”

     吳守正之前之所以願意為徐勳奔前走後,全都是為了這要命的攤派。須知為朝廷辦貨在這年頭絕對是一等一的苦差事,東西要得急且要求高不說,而且錢款給得極少,甚至乾脆不給。所以,他雖說家大業大,這一次還能忍受,可要是這一次之後還有兩次三次四次,他就決計吃不消了。於是,他再也顧不上吃飯,就這麼站起身衝著徐勳深深一揖道:“總而言之,我是走投無路了,請七公子萬萬幫我一把!”

     “瑞生,攙吳員外起來。”徐勳衝瑞生打了個眼色,等小傢伙上前扶起吳守正,又把人按在凳子上,他這才問道,“這麼說,吳員外此來南京原本是專程想尋吳大尹說情?”

     “不過是死馬當做活馬醫,畢竟吳大人和我同鄉又是同姓。”吳守正想起自己那馬夫曾經在應天府衙東門耍橫,當即有些訕訕的,隨即才賠笑解釋道,“不過也說不上專程,我這次也是來收生絲的。江浙一帶的生絲多被幾個大戶包圓了,我本錢有限,所以不得不跑遠些。南京附近句容等縣有我的幾個下家,這次出來也打算去尋他們把生絲收上來。”

     “哦?”

     徐勳原本不過是想著打聽打聽吳守正的難處,看等這陣子過去之後能否相報,但此時此刻聽吳守正也提到了句容,他才真正起了興趣。仔細打探了兩句,他便有意問起了趙欽其人,見吳守正不過是微微猶豫就如實道來,竟是不但聽說過趙欽劣跡,甚至還認識兩個苦主,他頓時來了精神。在他一番旁敲側擊暗示明示之後,吳守正終究抵不住徐勳承諾傅容親自說情的誘惑,把心一橫,竟是答應去當一回說客。

     送走了吳守正,金六嫂又把滿桌的殘羹剩飯都撤了下去,舒了一口氣的徐勳回到了東屋,在書桌前坐下。在燈火下重新展開了剛剛得到的那一張字條,將其攤在桌子上鋪平,他端詳著那上頭前後大相徑庭的字跡,也不知道躊躇了多久,突然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緊跟著一旁的瑞生突然開口叫了一聲。

     “誰?”

     徐勳聞言抬頭,見是一個黑影閃進了門,他立時站起了身,下一刻便認出來者竟是小丫頭的乾娘。低頭看了看桌子上那張字條,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剛剛的字條是媽媽送來的?”

     “是我送來的。”李慶娘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也不看直咂舌的瑞生,就這麼盯著徐勳說道,“原本送來這個我就該走了,結果因看到那和尚,所以忍不住多留了一會。”

     聽到李慶娘竟是認得慧通,徐勳心裡一突,索性直截了當地問道:“這麼說來,後頭那句話想來是媽媽添上去的?”

     “沒錯,是我。我湊巧見過那和尚和人會面,原以為七公子不知道,沒想到是我多管閒事了。”說到這裡,李慶娘頓了一頓,隨即才說道,“聽了些本不該我聽的事,七公子恕罪。”

     知道面前這又是一個高來高去的高手,徐勳心裡只有苦笑的份。只不過,人家都已經明說了,他也就不為己甚,少不得抬手請李慶娘坐下:“聽到就聽到了,橫豎媽媽你是如意的乾娘,我要做的事本就和你們沒有衝突。你這會兒特意來見,不會是只為了來坦陳這個吧?”

     “那位欽差大理寺右丞來了,趙家底氣更足,這回竟是直接和我家老爺把大小姐的婚期定在了月中,距離如今沒剩下幾天了。老爺不許大小姐離開房門半步……如意也就難得出來。所以我想問問七公子,究竟有沒有把握搶在趙家迎娶之前,把趙欽解決了?”

     “沒把握。”徐勳直截了當地說出了這三個字,隨即搖了搖頭說,“如果那位欽差沒來,為了趙家的親事,我可以早些發動。畢竟有傅公公在,大可藉勢壓人。可如今你也說了趙欽和那位欽差關係甚密,若不能把事情做紮實,沒傅公公撐腰,此前的功夫興許就全都白費了。”

     “七公子就不能再竭盡全力想想辦法?”李慶娘的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聲音也不免提高了幾分,“你就不能儘早知會傅公公提前防備,然後……”

     “那我如何對傅公公解釋我竟然知道這等隱秘消息?難道說是從沈家打探來的?而且,那是口含天憲的欽差,又豈是防備就能防備得了的?別人秘而不宣到了南京,就是為了打傅公公一個措不及防,若是這時候傅公公有什麼過激應對,焉知那位費右丞不會更加狠辣?”

     李慶娘看著徐勳,幾乎要把沈悅的真實身份說出來,可想起小丫頭臨行前的一再囑咐,她不禁硬生生忍住了,卻仍舊刺了一句:“那要是我家老爺要讓如意當做陪嫁丫頭,跟著大小姐一塊嫁到沈家去,七少爺也能如眼下這般淡然若定?”

     “那我就先給她贖身!”徐勳幾乎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見李慶娘滿臉的不可置信,他自己也生出了一絲詫異,但卻來不及去想這麼多,只是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可以請六叔出面,六叔不行我就去求傅公公親信的陳大人,想來沈老爺不至於攀了趙家當姻親,就連一個丫頭也不肯放手!”

     見徐勳越說神情越是堅決,李慶娘說不出是高興還是惘然。可她自從遭遇大變之後,幾乎是把沈悅當成自己女兒那般疼愛的,此時竟鬼使神差地又開口說道:“你說得容易!如意在沈家還有家人親戚,大小姐又最喜愛她,你給她贖身容易,之後呢,還是給你做丫頭?你顯見是不安於金陵一地的,將來若是娶了新婦進來,你置她於何地?”

     “誰說我要她當丫頭了?”徐勳只覺得心裡一股說不出的煩躁,沒好氣地擺了擺手,悶聲悶氣地說,“她要是不放心家里人,我可以把他們一起都贖出來。她要是沒依靠,我可以認她當妹妹,將來任憑她自己揀選一門好人家,總比在沈家當丫頭強……”

     徐勳越說聲音越輕,漸漸竟是生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李慶娘站在那兒冷眼旁觀,突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唉,總之一切都託付給七公子了。要是真的不成,如意也絕不會怪你,都是她的命。這世上的女人就是再要強再能幹,都掙不過這命去……”

     “命?老天爺慣會玩弄人,可就算這樣,我仍然只信一句話,我命由我不由天,!”

     徐勳抬起頭來,見李慶娘已經一隻腳跨出了門檻,他頓了一頓就又繼續說道,“你給我捎話給如意,讓她放心,我一定盡力而為,讓她別想那麼多。別老是心心念念惦記著她那小姐,她自己正岌岌可危呢,好好想著自己才是正經!要真有事,讓她記得好漢不吃眼前虧,媽媽你只管先來知會我,不要讓她蠻幹!”

     儘管不曾回過身來,但聽著徐勳這番,李慶娘大略能想像到背後這男人臉上的表情,不禁啞然失笑,略一點頭便放下了手中門簾。這時候,瑞生瞧見自家少爺坐下身來,一直秉承著徐勳的吩咐寸步不離,杵在屋子里當擺設似的他終於忍不住了。

     “少爺,那個如意姑娘是沈大小姐的丫頭?”話音剛落,見自家少爺黑著臉點了點頭,小傢伙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竟是訥訥開口說道,“少爺要真喜歡她,贖身回來帶進京娶了她不就行了?橫豎到了那兒,沒人知道她曾經是丫頭……”

     徐勳簡直被瑞生這天馬行空的一句話給說得懵了,抬起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瞅著小傢伙看了許久,這才沒好氣地斥道:“你又沒見過她,胡言亂語!”

     “我才沒有胡言亂語。”瑞生此時滿心滿意都是為徐勳著想,輕聲嘟囔了一句,見徐勳沒有再理他,他更是湊了上去,“以前村里的劉老漢說過,要不是喜歡的婆娘,哪個光棍漢子理會別個女人家裡的雞毛蒜皮?少爺上頭沒長輩,自己看中的大可自己做主!”

     *************************

     沈家西北角小院。

     西屋之中,支摘窗半開,新月的光輝透過支摘窗和窗戶上的綠紗縫隙星星點點灑在地上,讓這悶熱的屋內顯得有幾分涼爽。沈悅臉上紅撲撲的坐在窗前那張杉木書桌旁,但她卻知道自己臉紅不是因為天氣,而是因為剛剛李慶娘的那番話。

     過了許久,她才輕聲開口說道:“乾娘,這幾天你少在我面前露面,免得爹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想起前事發作你。”頓了一頓,她又繼續說道,“他的那些謀劃上次都對我說過,但如今那位費右丞來了,未必就一定還能管用。我得幫幫他,也幫幫我自己。”

     她說著就走到床前打開了一個藤箱,拿出一個小包袱塞進了李慶娘手中,見其推辭,她便握緊了李慶娘的手,輕聲說道:“乾娘,這是我積攢下來的體己。你別忙著拒絕,給你不是為了別的,是讓你拿出去好辦事,畢竟,米行這些日子屯米都來不及,活絡錢調不出來。乾娘,我已經都想好了,請你去幫我做一件事……”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2 10:38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2-12 10:39 PM 編輯

第八十七章 佔盡上風

     一連十數日又是艷陽高照的大晴天,相對的是米舖中的米價又漲了兩成。然而,金陵城中真正富貴顯達的那些大戶人家,自然體會不到這種民間小小的變化,大多數人都密切關注著那幾個頭面人物的動向。

     傅容鄭強深居簡出,魏國公徐俌據說是偶感風寒在家養病,國子監祭酒章懋正在大刀闊斧地清理學官隊伍,竟是一下子拎出了兩三個害群之馬,一時之間南都四君子以及下頭那些清流的文會都停了……民間的百姓哀嘆老天爺不下雨忙碌於溫飽的時候,上流社會卻呈現出一片詭異的風平浪靜。

     上頭的貴人們雖說沒什麼舉動,但各家府邸的下人們卻不是吃乾飯的。有渾身消息一點就動的便少不得串聯著打聽消息,更有謹慎的靜觀風色一言不發。這天上午,鎮守太監府大門口的四個門房人分左右站著,嘴裡卻在你一言我一語悄悄議論著自家公子的事。

     當他們正說到傅容什麼時候會忍不住去把傅恆安從國子監接回來時​​,就只聽外頭一陣鳴鑼開道聲,四個人一個激靈回過神,立時把那些閒話丟到了腦後,張頭探腦地看著那邊廂過來的一行人。眼見最前頭的牙牌上赫然打著欽差二字,四個人面面相覷了片刻,其中那個最老成的立時轉身一溜煙跑進了西角門。

     又是鳴鑼開道,又是儀仗前導又是後​​從,常府街上原本走路的百姓自然忙不迭紛紛讓道。眼看一輛四人抬的大轎在鎮守太監府大門前停了下來,人們更加嗡嗡議論了起來。然而,對於那候著浩浩蕩盪一行人過來,慌忙上前迎候行禮的那三個門房來說,眼見一個身穿青色小雜花紋盤領右衽紵絲官袍,上綴白鷳補子,分明是五品官的人彎腰出了轎子,可人卻從來都沒見過,不禁更是驚詫。有心替自家公公打探個虛實,偏生來人竟正眼也不瞧他們一眼,就這麼背著手站在了正門口。

     “鎮守太監府……呵,當年開平王府那等煊赫,到頭來連宅子都歸了別人……”費鎧到了嘴邊的話留了半句,見三個門房圍著自己的從人團團直轉,陪著笑臉問這個問那個,他終於不耐煩了,冷冷一拂袖道,“看到欽差二字尚不開中門,傅公公就是這麼治理宅邸的?”

     話音剛落,三間五架的門樓下頭,兩扇朱漆大門緩緩被人拉了開來,內中只見前院那寬闊的甬道兩邊,兩列身穿一色衣裳的下人站得整整齊齊,一個個都是低頭垂首恭恭敬敬的模樣。而在更遠處,兩個青衫小童正攙著傅容朝這兒走來,後頭還跟著一應隨從。見這光景,費愷面色稍霽,卻矜持地背著手昂首挺胸再不做聲。

     這消息在鎮守太監府裡頭傳得不可謂不快,一乘涼轎直接把傅容抬到了二門,這才有兩個健壯小童幾乎是架著他趕到了大門口。即便如此,年紀一大把的傅容站定之後,仍然有些氣喘,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竟是站在那兒先拿帕子擦了擦汗,隨即才緩步上前。

     面色雖是平和,但傅容這心裡著實是七上八下。他算到近些日子可能會有欽差下來,也聽說了有舊友來拜訪趙欽,但由於費愷最初幾乎沒帶什麼從人,他只以為是那些尋常清流,根本沒放在心上。意外歸意外,此時此刻,他自然不會去質疑這欽差的真假,迎進人來在正堂設了香案鄭重其事行禮之後,得知來人是大理寺右丞費鎧,他只覺心裡又是咯噔一下。這時候,費愷卻沉著臉開口了。

     “傅公公,本欽差此次奉旨來,是為了南京科道言官三人聯名參你貪墨錢糧,玩忽職守之事。”

     此話一出,饒是傅容素來喜怒不形於色,也不由得怒色盡顯。他雖是離京多年,當年舊班底差不多都丟光了,但宮中最得用的大檔裡頭,還有幾個和他有舊,即便不能照拂一下他那幾個乾兒子,可居然任由上頭派出了這樣的欽差,這卻簡直是太出人意料。因而,他幾乎是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哂然笑道:“費大人既是上命欽差,那就儘管奉旨查好了。”

     “傅公公放心,本欽差自然會仔仔細細地查,不會冤了傅公公,也不會寬縱了人。”

     費愷這幾天由趙家人帶著遊遍了整個金陵,但麾下幾個從大理寺帶出來的好手卻是暗地裡蒐集證據,眼下已經有了十拿九穩的把握,因而話裡話外少不得就帶了一點出來。見傅容面色極其難看,他只當沒瞧見,又按著扶手站起身來。

     “這幾天我在金陵城裡走了走,倒是聽說傅公公的嗣子在國子監犯了錯,似乎是要被逐出國子監了?”

     若只是涉及自個,見慣了朝中上下無數人沉浮的傅容大可忍得下,然而,此時費愷語帶譏刺卻是把話頭轉到了自己的養子身上,傅容頓時勃然色變,當下也不站起身,整個人突然懶懶地靠在靠背上,皮笑肉不笑地說:“費大人也許是聽錯了,不是咱家的兒子犯了錯要被逐出國子監,而是國子監鬧出了天大的笑話,再不收拾就要成為金陵城的笑柄!”

     自從李廣死了之後,宮中閹豎不得不夾起尾巴做人,因而費愷免不了和大多數文官一樣,瞧不起這些身子殘缺不全的閹人。更何況他此次是奉旨來查趙欽參奏傅容的那些罪名,自然更難以容忍傅容這存著蔑視的態度。

     “哦?是我聽錯了?可剛剛我經過成賢街的時候特意去國子監裡轉了一圈,才見了章大人聽說是再過幾日,繩愆廳那邊就打算開堂審理一大批監生。因章大人才剛料理乾淨了國子監裡頭那幾個害群之馬,這消息還沒對外人說,想來傅公公並不知情吧?”

     此話一出,傅容終於再也忍不住,立時霍然站起神來。見費愷面帶譏誚地看著自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可終究按捺不住心頭的暴怒,當即一字一句地說:“咱家且提醒費大人一句話,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莫要欺人太甚!”

     “傅公公這話說得不錯。”費鎧笑吟吟地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若不是傅公公當這南京守備期間做了那許多不該做的事,令郎怎會遭此下場?”

     “你……”

     若眼前是南京城內其他官員,哪怕是那些部院大佬,傅容也會毫不遲疑翻臉,但眼前偏偏卻是來自京城的欽差!於是,他的拳頭攥緊了鬆開,鬆開了攥緊,如是重複了好幾次,這才終於硬生生壓下了那股亂竄的邪火,卻是恨透了此前誇下海口的徐勳。

     要不是這小子,他早就把傅恆安接了回來!

     就在他心亂之際,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公公,錦衣衛陳指揮求見。”

     傅容正要答話,那費愷卻突然搶前答道:“告訴他,傅公公今天不見客!”

     “費大人,你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費愷背著手轉過了身子,看著面色鐵青的傅容,不緊不慢地說道,“本欽差當然是奉旨行事。在事情未明之前,就只能委屈傅公公暫時閉門謝客了。當然,這各處門口少不得要放幾個人在那兒,我才去見過守備南京的成國公,人他已經撥了,料想已經到了傅公公門前。”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3 05:29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2-13 05:31 PM 編輯

第八十八章 虎狼合謀,彩鳳折翼

     常府街鎮守太監府那二間五架的宏偉門樓下,平日站著迎候各處往來人等的四個門房都被攆了進去,取而代之的是每隔十步許一個的健壯兵丁,赫然好一番肅殺景象。面對這樣的光景,等到內中傳來消息說傅容不見客,陳祿雖面色很不好,仍是帶著三五隨從撥馬回身就走,竟是不曾多停留一步。

     直到風馳電掣地出了常府街,又經戶部街拐到了火瓦巷他自己的那座宅子門口,勒住馬的他不忙著下馬,卻是就這麼高坐馬上陷入了沉思。

     事情到了這份上,無疑是在京城那邊的角力中,傅容乃至於身後的那些大擋們大敗虧輸,否則那個區區大理寺右丞也不至於這般狂妄,若是傅容都肯且不保,他原本就已經是被那些清流點了明奏請革退的,哪裡還有什麼好下場?

     “可惡!”

     恨恨地迸出了兩個字,陳祿突然丟下韁繩利落地跳下馬。他正要徑直進門,突然就只聽後頭傳來了一聲陳大人,扭頭一看,他就眉頭一皺。只見徐勳帶著瑞生緩步走上前來,主僕倆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到的。換做是今天之前,他至少會和顏悅色相待,但此時他著實沒有任何心情來應付這小子,當下便冷冷說道:“我這幾天忙得很,沒工夫理會你的事!”

     “我知道大理寺右丞費大人來了,陳大人無暇他顧,但可否撥冗聽我一言?”

     陳祿原本頭也不回就要走,可沒走兩步聽到這話他不禁立時站住了。這費愷突然造訪鎮守太監府就是不久之前的事,要在整個南京城傳開還早得很,徐勳是怎會知道的?想到這裡,他轉身端詳了這少年郎半晌最終點點頭道:“進來吧!”

     這四進宅子是從前陳祖生在南京守備任上置辦的產業,住著的並不單單是陳祿一個,還有他的侄兒陳階和陳璋,因而整座宅子隔作了三路,如此一來格局就顯得小了,別說不能和那座昔日開平王府相比,就是和中等人家相比也就是稍微寬敞一丁點而已。

     陳祿這主人顯見是說一不二,帶著徐勳瑞生一路進去,下人除了行禮竟是沒一個湊上前的,直到過了穿廊進了一扇月亮門,迎面是三間茅屋式樣的房子,這才有個小童兒趨前行禮。

     “老爺。”

     “去外頭看著,除了傅公公那邊有消息,別的一概擋下。”

     陳祿說完這話便當先進了居中的門,見徐勳帶著瑞生一起跟了進來,他不禁眉頭一挑。這時候,徐勳少不得開口解釋道:“陳大人,瑞生是要入宮的,所以有此事情我不避著他口……”

     這話有兩重意思,一則是表示信賴,二則是讓瑞生多學著一些待人處事,陳祿怎會聽不出來。在徐勳和瑞生身上來來回回掃了掃,他便淡淡點了點頭再沒有說什麼,背著手進了東屋。這時候,徐勳才分神打量四周,外頭是茅屋式樣,內中家具擺設也極其簡陋,粗看之下桌椅幾凳竟好似都是一個不甚高明的匠人手工所製。只這會兒他也沒工夫思量這此,衝瑞生低低囑咐了兩句,這才帶著人跟進了東屋。

     東屋裡和外間一樣陳設簡樸,並沒有頂天立地的書架和數以千計的藏書,取而代之的則是四壁掛著的幾樣兵器。坐在唯一一張椅子上的陳祿見徐勳走了上前,彷彿並沒有因為這兒沒有第二張坐具而驚訝,他就輕輕點了點頭。

     “你既然知道大理寺右丞費愷到了的事,那我不妨和你說實話。傅公公那鎮守太監府門前,不知道他用什麼花言巧語說動了成國公派人守衛,所以短時間之內,外頭的人進不去,裡頭的人出不來。他是欽差,真要撕破臉去查,誰也禁不住。事出緊急,我還有很多事要做,你若有什麼話要說,就不要拐彎抹角。”

     “是,陳大人想來聽說過那工科給事中趙欽在鄉間橫行不法的事。巧的是,我正好找到了一個曾經被他謀奪了田產,妻女也被逼死的苦主。”

     如果不是突然冒出來這麼一個欽差,這位欽差又驟然如此行事,此時此刻傅容岌岌可危,早上他去國子監那邊見了傅恆安,接著又從那幾個門房和雜役口中得到了些不好的訊息,徐勳也不會挑在這時候來找陳祿。那棵樹要是倒了,他便又成了無根飄萍。

     陳祿把自己手下那僅有的幾個心腹派出去將近一個月,除卻無數的傳聞和道聽途說,幾乎一無所獲,唯一的收穫就是鄉民竟有人在那議論說趙欽謀逆不軌。只這種虛無縹緲的話是否能在京城收效還不可知,傅容眼下又被軟禁,因而他這心裡甭提多鬱悶了。這會兒聽清楚徐勳的話,他幾乎抑制不住要站起身,屁股才離開椅子就又坐了下去。

     儘管心情激動,他卻沒問徐勳是怎麼找到人的,只眉頭一挑問道:'此話當真? ”

     “自然當真。”趁熱打鐵,徐勳又拱了拱手說道,“我已經去見過他,說動了他出面……”

     “這要是早幾天也就罷了,眼下讓他再出面告狀,至少是事倍功半!”

     見陳祿搖頭打斷了自己的話,徐勳就一字一句地說:“這當口要他出面告狀,至少要先遞交狀紙,衙門受理,這麼拖拉下去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更何況,接狀紙的那些衙門不是陳大人能夠輕易左右的,到時候事情怎樣還很難說。且他是因為妻女盡亡寧可撞個魚死網破,但更多苦主卻是懾於威勢不敢出面指證。所以,只有把這次的事情真正鬧大了,其他苦主才有可能蜂擁而出,而且事情鬧得滿城風雨,看那什麼欽差還是不是只盯著傅公公!”

     直到這時候,陳祿才終於站起身來。儘管對於徐勳竟然親自去見那個苦主很不以為然,但思量其年輕識淺,做到這份上也已經很不錯了,他便沒有挑這一茬,來來回回踱了許久他就停步說道: '怪不得傅公公說你膽大,你說吧,想鬧得怎樣滿城風雨? ”

     儘管不是第一次聽見那主意,但此時此刻,見徐勳毫不遲疑地上前和陳祿商議了起來,陳祿先是驚詫繼而點頭,甚至還不時指點兩句,一旁的瑞生不禁直咂舌。

     少爺這膽子,真的是天大!

     沈家正廳。

     沈光看著手中那張信箋,目光在那力透紙背的字跡上流連了好一陣子,最終還是惱怒地將紙揉成一團擲在了地上,沒好氣地說:“笑話,這定禮都已經收了,他說什麼趙欽多行不義必自斃,說我嫁了女兒過去必然自討苦吃,哪怕不能取消婚事也不妨拖延幾天,他以為我沈光是三歲小孩!此人要真是能給徐勳撐腰的,何必在徐氏宗祠藏頭lù尾,最後還要傅公公收拾殘局,眼下傅公公岌岌可危,他又站了出來說這話,荒謬!”

     侍立一旁的大管家路權見老爺發火,連忙肅聲問道:“老爺,可大少爺也說……””

     “他懂什麼!他連個舉人都尚未考出來,怎知道這天底下那些官兒的手段!悅兒那丫頭,以為我不知道她私底下挑唆的她大哥,但使我還有辦法,我怎會捨得把嫡親女兒嫁到那種人家去?收容流民等等確實不是什麼頂天的罪名,怕就怕我一個不從趙家變本加厲編排其他罪名,到頭來那三個田莊還是得拱手送出去!料想趙家好歹也是官宦人家,明媒正娶的媳婦總不至於苛待了……”

     見沈光說到這兒,一副無可奈何的疲憊臉色路權暗自嘆息,只得強打精神又開口問道:“老爺那婚事的籌備……”

     “當然一切照舊!”沈光深深吸了一口氣,斬釘截鐵地說,“還有那個李慶娘,留在悅兒身邊是個禍害。我已經多留了她幾天,時至今日絕不能再容她,立時把她攆出去!”

     “可是大小姐萬一去向老太太哭訴求情……”

     “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她要是使性子就隨她去這會兒老太太也絕不會驕縱了她……”

     “這樣,把她禁閉在房裡,告訴如意給我好好看著她,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就連她也一併攆了!”

     後院沈悅閨閣之中,支開瞭如意和其他人,沈悅緊緊拉著李慶娘的手,好一陣子才勉強笑道:“大哥才被爹關了起來,沒想到他又讓人送來了這麼一封信。只可惜到了這份上,爹是絕對不會聽的。”

     “大小姐放心,老爺若是仔細琢磨,應該會明白的。”

     “不,我爹那個人我比你明白口……”沈悅使勁搖了搖頭,隨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聽爹無意中露過一句話,我家祖上和當年的沈萬三彷彿有些沾親帶故,那位財神爺不得好死,所以,沈家這麼多輩人,最怕的便是被當官的惦記上了。

     如今趙欽自恃有巡撫南直隸的彭都憲撐腰,爹又聽說那個費愷是來查傅公公的,哪裡聽得進別人的勸告,只會心一橫把我嫁過去。事到如今,媽媽,你記著對徐勳那邊送個信,就說沈老爺心意已決,大小姐必定要嫁,不過已經允諾不把如意陪嫁過去,讓他就在趙家迎親的那天發動。那天趙欽必定在句容本宅中待客,難以分神理會南京這邊的勾當……”

     “可是這樣大小姐你……”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沈悅微微一笑,臉上露出了一絲決絕,“不過,還得媽媽助我一臂之力。”

     主僕倆竊竊私語了好一會,聽到沈悅那最後的決斷,李慶娘正是又驚駭又懊惱,正要反對的時候,只聽外間傳來了如意的聲音:“太太……”

     隨著這聲音,李慶娘慌忙退開幾步,而沈悅則是站起身來。下一刻就只見面沉如水的沈太太吳氏扶著一個丫頭進來,卻是魄視了李慶娘一眼就嘆了口氣說:“悅兒,你爹說了,李氏身為下人,卻不知規勸提點主人,沈家再容不下她,即日起就要把她攆出去。”

     此話一出,李慶娘簡直是覺得五雷轟頂一般,再看沈悅卻只是面色稍白,竟是說不出的鎮定。恍惚之間,她就只見這位自己伺候了十幾年的大小姐咬著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知道了,不過李媽媽隨身的東西,不許別人動,一概讓她帶走。”

     吳氏就怕沈悅鬧開來,聞言頓時如釋重負,連忙點頭道:“好好,都依你。”

     李慶娘正要說什麼,只覺得沈悅抓著她的手重重捏了捏,旋即耳邊就傳來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媽媽出去後賃間房子住,不要再尋別的差事,好好享享清福吧,千萬別忘了我!”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3 05:42 PM

第八十九章 夜探,寶圖

     夜幕之下,南京城的秦淮河上燈船處處,若能從天空俯瞰。便能現這條白天安安靜靜的河猶如點綴著無數璀璨的珠寶一般熠熠生輝。

     而除了這裡之外,城中其他大多數去處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赫赫有名的六朝金粉地尚且如此,鄰近州縣和城郊各處自然更是如此。畢竟在如今這年頭,夜晚捨得點燈的永遠只有一小撮人。

     隨著三更的更鼓敲響,東青山下的趙府大院裡,大多數屋子裡的燈都已經熄滅了。府中喜事漸近,下人們次日一大早就要起來做事,老少主人們也有的是自己的事情要忙,自然要早些歇息。於是,從前院到後院,不少屋子裡都能聽到嘎吱嘎吱的床板響聲,還有那些咿咿嗚嗚的呻吟。其中東邊一座小院的正房裡,在整整兩刻鐘的折騰之後,房門咿呀一聲被人拉開,隨即屋內掌起了燈,又是一陣忙忙碌碌倒水伺候的聲音。

     這一切,花叢下頭的一個黑影全都看在眼裡。直到一個披著衣裳的丫頭出來潑了水,繼而終於關上了門,他才漸漸站起身來,瞧著那熄滅了燈火的屋子看了好一會,這才沒好氣地啐了一口,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嘟囔道:“都要娶婆娘的人,還沒個節制!別的地方都沒動靜了,偏這鬧得久。那個當老子的還把書房設在這後頭,就不嫌骯髒,蛇鼠一窩!”

     埋怨歸埋怨,但今天這一趟是他自己應承下來的,又費盡功夫弄到了趙宅圖紙,自然不會半途而廢。當四周漸漸安靜下來之後,慧通就毫不遲疑地出了花叢,小心翼翼地沿著牆根貓腰前行。那幾處放著狗的地方他都預先避開,唯獨選了這麼一條近道。敏捷地越過一處牆角,

     他見那書房門口,一個小書僮正穿著厚厚的衣裳坐在台階前打盹,不禁暗自冷笑躡手躡腳從旁邊繞了過去,在一扇窗戶前搗鼓了一陣,繼而竟是輕輕鬆鬆鑽窗而入。

     這一夜沒有月光,屋子裡自然也是一片黑漆漆的,若是要不點燈尋什麼物事,那簡直是癡心妄想。然而慧通此行不是為了找東西而是為了放東西,自然駕輕就熟。然而,還不等他給懷中那張藏寶圖尋著一個妥當的安身之處,就只聽外間突然傳來了一聲呵斥,繼而就只聽一聲誠惶誠恐的老爺,他立時心裡一突,四下一瞧沒看到什麼好的藏身之處,抬頭一看卻現了上頭一根粗大的屋粱,一時竟也顧不得其他,一捋右手袖子按動機簧射出了一根鉤爪繩索,隨即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蕩了上去。所幸他多年功夫竟是沒擱下,就在那邊人進門之際,他竟堪堪收起繩索,安安穩穩伏在了那寬大的橫粱上。

     儘管那根屋粱勉強能容下他這麼一個人,他亦是一身緊身的黑色夜行衣繩子亦是完全收起,但他仍然生怕妄動會在下頭留下什麼影子,因而聽到前後兩個人的腳步聲,他也不敢偷看,愣是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不一會兒,有人掌燈又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之後,他就聽見下頭一人依稀入了座,另一人則是從架子上拿下了什麼東西。

     “這次若真的能扳倒傅容,你可是居功至偉。”

     “東翁過獎,這哪裡是我的功勞。都是東翁思慮周詳,交遊廣闊,否則怎能把這別人絕不可能做成的事情堪堪做成了?”羅先生笑容可掬地欠了欠身,見趙欽滿臉得意,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至於我,不過是給東翁拾遺補缺而已。”

     “你也不用這般謙遜,從傅容的兒子下手,這主意是你出的,正好把章懋拉下了水。”趙欽摩挲著手中那畫軸,眼神中與其說是愛不釋手,不如說是志在必得的野心,“況且要不是你的眼力,這張圖興許我只會當成是一幅贗品字畫就此錯過。你放心,我趙欽不是過河拆橋的人,但使那些田都歸在了趙氏名下,我許給你的前程立時兌現。須知巡撫南直隸的彭都憲素來與我最好,他京官當了幾十年,上頭的路子硬得很。”

  “那學生就謝過大人了!”

     見羅先生大喜過望,起身深深一躬,趙欽卻沒有離座相扶,而是志得意滿地捋鬚微笑了起來。羅先生行過禮後,見趙欽展開了手中的畫軸,又向自己點頭示意,他便走近前去,和趙欽一塊參詳了起來,被他那妙語連珠一說,趙欽自然更加深信不疑那番寶藏的話,而羅先生臨到末尾的一句話,更是讓他連連點頭。

     “東翁,雖說這幅圖畫得隱晦,但您常常拿出來瞧看,若有人瞧見,終究是不保險,那外頭一層畫,不如還是依照原樣好好裝裱上去。如此一來,就算有什麼萬一,別人也不會注意這幅明顯是屈品的《游春圖》。 ”

     “不錯不錯,你提醒得很是。只不過,那些裝裱匠萬一露出口風……”

     “東翁若是不放心,不若由我親自動手。”羅先生見趙欽面色大訝,便笑著說道,“我這手藝可是比不上那些大家,但糊弄糊弄一般人卻是綽綽有餘。”

     “好好,那就偏勞你了!事成之後,我絕不會虧待了你。”房樑上的慧通聽著這番對答,已經大略明白了是怎麼回事。此時此刻,他的心裡只覺得一陣說不出的荒謬──這辛辛苦苦潛入進來,原本是為了栽贓,可現在聽起來,似乎他根本不用這麼做,就能收到一模一樣的效果。面對一個未知的寶藏,雖說他心中也不無心動,可聽到這藏寶圖竟似是裱在一幅畫裡頭,他微微皺了皺眉,最終就想出了一個主意來,嘴角不覺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容。

     下頭兩個人又商議了一陣子,繼而就把話題拐到了幾日後的迎親上,緊跟著又是費鎧查問傅容的事,如何挑唆國子監的章懋,如何到時候讓徐家上告徐勳……即便是慧通這個在西廠見多了陰謀詭計的,聽他們如此赤裸裸地商量著如何置人於死地,他仍然是暗地咂舌。一直等到兩人談夠了,把一應東西歸位熄燈離開,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從房樑上下了來。

     他憑藉剛剛聽到的只言片語很快找到了書架上彷彿隨意擺著似的那個畫軸,但只是仔仔細細瞧了瞧,沒有貿貿然伸手去動而是另找了一個角落裡,翻出一部明顯很少被人翻動的書,將懷裡的那張圖塞了進去。做完這一切他就躡手躡腳到了門邊上,見那小書僮又坐在了台階上,頭一點一點打起了瞌睡,他就耐心又等了足足一刻鐘,這才小心翼翼原路返回。

     ……………………………………

     睡覺睡到自然醒,數錢數到手抽筋,這種日子徐勳在前世裡,還是不管是富家少爺的時候都享受過了,說句不好聽的,那會兒若是願意,甚至可以雇個人在身邊幫忙數錢。然而,那種拿好日子當理所當然的散漫態度,到最後卻讓他承受了人生最大的打擊。因此,早起鍛煉的習慣哪怕到了這個陌生的世界,他仍是延續了下來。這會兒天才濛濛亮,他一套太極拳尚未打完便迎來了今天最早的客人。

     “七公子,這是怎麼回事,傅公公怎麼會……”

     見吳守正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想起自己託付這位吳員外去做的事,徐勳便停了下來,看著吳守正笑道:“吳員外這消息未免晚了些那位欽差昨日就到了。”

     “我之前不是因為七公子你的支使出了城嗎……咳,不說這個,事情都到這般田地了,七公子你還有興致打拳!”

     “打拳有什麼了不得聽說傅公公在府裡每日看戲聽曲,好不逍遙自在。”見吳守正聞言若有所思,徐勳知道自己這胡謅對方沒處驗證去,於是越笑瞇瞇地說道,“吳員外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看事情別只看一時,來日方長。 ”

  吳守正聞言一愣,正思量著這來日方長四字究竟是什麼意思,外間又大步流星地進來了一個人,卻是慧通。

  他看見吳守正這外人在院子裡,臉上笑容不禁收了一收,但仍是快步上前一把拉著徐勳往正房裡拖。待到裡頭,他不管不顧用腳後跟關上了門,這才大笑了起來。

     見慧通這般光景,徐勳當然知道事情肯定是辦成了,當下連忙問了一聲事情如何。果然,慧通哪裡忍得住這得意勁,笑完之後就立時一拍大腿道:“徐七少,你絕對猜不出,我在趙欽書房裡現了什麼!”

     “發現了什麼?別也是一張藏寶圖?”

     徐勳本是隨口一提打趣兩句,可現慧通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他不禁也有些瞠目結舌了起來:“不會吧,這隨便猜猜也能給我猜中?”

     “隨便猜猜……”慧通呻吟一聲,隨即沒好氣地說道,“真不知道你這腦子是怎麼長的,就這麼亂說一氣也能給你說中!”

     當聽了慧通原原本本把昨夜偷聽到的情形一一道來,最後又說了是如何放的假藏寶圖,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隨即就看著慧通嘿然笑道:“你這精明的和尚,你是不是想著,真要這兩日趙欽就把藏寶圖給那羅先生裝裱了,到時候萬一有變,搜到的自然是你放的那假藏寶圖。至於真的,使些小伎倆,你就能再弄出來?”

     “知我者,徐七少也!”徐勳指責慧通正要笑罵他貪婪,卻只心動片刻就沉吟了起來。仔細細細咀嚼著慧通之前複述的那些話,他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那羅先生既然知道那幅贗品畫是雙層,為何不使個伎倆弄到手,而是要對趙欽點明?哪怕那些田地很難到手,可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況且,這等關係重大的隱秘事,此人就不怕趙欽事成之後殺人滅口 ?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3 05:51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2-13 05:51 PM 編輯

第九十章 大戲開場

     到了四月末,江南的天氣己經是一日熱似一日。哪怕是壯漢子,在這一大早的太陽底下只消站上一小會就會滿頭大汗,更不用說身體稍弱的老弱婦孺。然而,眼看著年紀一大把的傅容站在太陽底下只瞇著眼睛出神,一個個下人卻誰都不敢上前勸阻攔著,畢竟,一連幾天,想要偷懶耍奸的已經被處置了一批,胡亂鑽營想要另尋門路的又給狠狠打罰了一批,眼下竟是人人噤若寒蟬。直到瞧見遠處那一抹大紅色的身影急急忙忙趕來,他們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爹!”由於這一路趕得急,傅瑾的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珠,那輕薄的絲綢衣裳也緊緊貼在了身上。

     她一上前就不由分說地拽住了傅容的胳膊,撤嬌似的把人往一旁的蔭涼地方拽。見傅容雖是腳下沉重,可並沒有十分抗拒,她心裡總算是舒了一口大氣。

     一直到了廊下,她便吩咐人去打了溫水,自己親手擰了毛巾給傅容擦了臉,隨即撂下毛巾擺手把人遣開了去,這才輕聲說道:“爹,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呢,您可千萬不能洩氣了。娘才和我說過您從前在宮裡的事,什麼大風大雨驚濤駭浪沒見過,眼下這些算什麼?”

  “好漢不提當年勇了。”在大太陽底下曬了不到一刻鐘,傅容就已經覺得頭有些昏,這會兒聽見養女說這話,他忍不住笑道,“要是放在從前在宮中伺候成化爺的時候,別說是在烈日底下站這麼一小會,就是站上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也能硬頂著。老了,比不上從前,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 ”

     見傅容語出不祥,傅瑾頓時更生不安。只她是玲瓏剔透的性子,轉眼間就遮掩了下去,卻是輕笑道:“爹您哪裡算老?我聽說宮中掌印的司禮監蕭公公已經六十有六李公公也已經是年紀一大把,相比他們您還年輕呢。”

     “我哪裡比得上他們!”傅容哂然一笑,想起自己從前在那兩位司禮監頭面人物落魄時,還是一如平常一般相待雖不說很有情分,但總算有些香火緣,如今自己遭難,他們卻沒有隻言片語,忍不住皺了皺眉頭隨即才嘆道,“我在宮中向來穩紮穩打,最終還是看開了避到南京享清福,哪裡像他們起起落落的,甚至梅東公還一度到裕陵司香,最後卻一直能釘在司禮監裡頭不挪窩。要說這心志,我可比不上他們倆。”

     傅瑾敏銳地抓住了傅容露出的口風,立時攙著養父的胳膊往裡走,口中又順勢勸解道:“爹,您也說了蕭公公最落拓的時候到裕陵司香這最後還不是東山再起了?那個費愷上次說的什麼罪名我也聽說了,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就算真坐實了,也不過是小過失。憑您的能耐,這就像是小小溝壑一躍可過,沒什麼好擔心的!”

     “你呀你呀這張嘴真是誰也比不上!你大哥若是有你一半機靈我就放心了。”

     養女連番相勸,傅容終於被說得笑了起來,神情也輕鬆了一些。

     然而,當他往湘妃竹榻上那麼一坐時他只覺腦際突然靈光一閃,繼而心裡就是咯噔一下。若只是針對他而來,憑藉他服侍成化皇帝那麼多年的情分,就那些小罪名,當今皇帝一定會網開一面。然而,若京城的那陣風刮得比他想像中更猛烈,那麼,也許他就只是一個小卒而已,背後還會牽連到更多人。一個人帶倒一大片,這原本就是那些言官清流的一貫作風。

     “瑾兒,若真是事有不妙,我給你的那銀章,你一定要保管好。”沉聲吩咐了一句,傅容瞥見傅瑾花容失色,隨即卻抿著嘴唇點了點頭,挨著自己坐了下來,他就伸出手去慈愛地摩挲著養女的頭,輕聲說道,“放心,我不過是白囑咐一句,眼下事情還沒到那地步。對了,記著可不要像上次那樣,輕易就把那東西給了旁人。”

  “知道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那個徐勳,見這樣的東西也不心動。”

     傅瑾不過是想開個玩笑活絡活絡氣氛,眼見傅容滿沉如水,她立時明白自己說錯話了,慌忙強顏笑道:“爹,吉人自有天相,您就別擔心大哥了……”

     “公公,大小姐,費大人來了!”她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外頭傳來一個驚惶的聲音。父女倆對視一眼,傅容就衝著傅瑾點了點頭,眼見養女迅起身退到了屏風後頭,他索性拉過榻上的一床紗被蓋在身上,就這麼閉目養神。當聽到外頭傳來了腳步聲問好聲時,他面上不動聲色,心裡越惱怒。

     那些怠惰奸猾的傢伙,以為他這棵大樹就要倒了,竟連人進門也不早通報一聲!

     進了屋子的費愷見傅容躺在床上巋然不動,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他理刑名多年,自然知道大多數人哪怕死到臨頭,也總要掙扎一二,更何況傅容這老奸巨猾的大擋。因而,他假裝完全不知道傅容乃是假寐,施施然在一旁的椅子上落座,手裡猶如變戲法似的變出了一本書,竟是好整以暇地看起書來。不過是一小會,他就現榻上的傅容一動不動,但那屏風後頭卻微微有些動靜。

     到底小丫頭沉不住氣!

     費愷哂然一笑,隨手撂下書,不緊不慢地說道:“傅公公,今天我來是想問你,這南京內庫中本應有闊白三棱布一萬零四百五十五匹,如今所餘卻只有八千出頭,這內庫素來乃是傅公公和鄭公公共同管著,於此可有說法?”

     見傅容仍然不為所動,而屏風後頭也一時無聲無息,他又開口問道:“另外,官軍奉命整修南京宮城,皇上有旨實給糧米四成,為何最終成了折鈔七成?”

     還不等費愷再問,傅容終於霍然睜開眼睛,那目光中滿是譏誚。

     饒是費愷信心十足而來,這會兒也著實被這蔑視的眼神給看得惱了,冷笑一聲正要再開腔,突然只聽外間一陣喧然大嘩,不多時,竟是一個人影悍然直闖了進來。

     一身錦衣官袍的陳祿闖進屋子之後,就彷佛是正經客人似的,一絲不芶地按照禮節拜見了費鎧這欽差,又向傅容見了禮,隨即也不等兩人先開口,他就沉聲說道:“費大人,傅公公,事急從權,我不得不闖進來。好教二位得知,國子監又出事了。”

     傅容原是一肚子氣,但見陳祿似是朝自己眨了眨眼睛,他那即將脫口而出的三個字便吞了回去,反倒是費愷眉頭一挑問道:“什麼事? ”

     “有人趁著國子監祭酒章大人大會學官監生於繩愆廳的當口,闖進了國子監,佔據了正對大門的一座藏書樓,揚言要求見魏國公成國公傅公公和鄭公公四位南京守備,狀告工科給事中趙欽侵占民田,放高利貸,逼死人命,私佔水利……林林總總一共七條罪名!若四位不出現,他就要在那兒自焚! ”

     此話一出,費愷固然是遽然而驚,就連傅容亦是大吃一驚,隨異心裡就陡然想起了一個人來。

     徐勳那個小子,真的是膽子比天大!不過很好,眼下他恨不得這南京鬧得天翻地覆!

     …………………………

     句容東青山下趙府大院。

     儘管只是區區七品官,但這座依山而建的大宅子卻是請名家繪圖建造,內中引泉為池壘石為山,甚至還伺養了幾隻仙鶴,赫然是南直隸地面上一座有名的江南園林。平日里這裡常常高朋滿座,這一日亦是張燈結彩好不喜氣。

     這天是趙家娶親的大好日子,喜棚中早已經擺好了幾十張桌子,門口的僕役有的忙著通傳那些賓客的名姓,有的忙著記錄禮單,有的忙著引座,也有的忙著引導客人的車馬轎子。作為主人翁的趙欽自然少不得親自接待一撥撥貴客,只這天來人太多,他只能陪著說一會兒話,即便如此仍是口乾舌燥腳不沾地。偏生最為倚重的幕僚羅先生臥病在床,其餘幾個幕友要單個應付這些大人物仍是不足,他也只能提起精神。

     於是,他好容易瞅了個空子喝了口水潤潤嗓子,立時召來管家問道:“去迎親的二少爺可有送消息回來?”

     “老爺,說是已經進城了。”那管家笑吟吟躬了躬身,繼而又低聲說道,“小的剛剛去後頭瞧過身子不好的羅先生,羅先生還讓捎話給老爺。說是今天這日子雙喜臨門,絕對大吉大利!”

     趙欽聽了這吉言在前邊正捋鬚大笑的時候,後頭一處單獨的小院中,羅先生把收拾好的行囊交給那馬夫先拿出去,等了好一會兒,這才換上了一身青衫小帽,悄悄地離開了這熱鬧的趙府。等到上了車漸漸遠去,他忍不住打起窗簾回頭觀望了一陣,老半晌才放下了車簾。

     外頭的車夫聽到這動靜,少不得笑道:“怎麼,先生是不忍心麼?”

     “有什麼不忍心的?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和他在一塊還不如和那些真小人廝混。”車廂中的羅先生冷笑一聲,隨即才懶洋洋地說道,“當然,要不是我羅某人,他大約還能再招搖幾年,算是我提早送了他上路。藏寶圖的消息露給了傅公公,傅公公想來早就送到京城,說不定沒兩日人就來了。

     “是,先生真不愧克敵制勝之名。”那車夫高高揮了揮馬鞭,隨即又問道,“那咱們接下來是去哪?”

  “先去南京城裡看看熱鬧吧。陳祿畢竟是陳祖生的嗣子,看看他有沒有陳祖生當年匿下當今萬歲爺的膽子!有這麼一樁由頭,接下來就該京城熱鬧了,咱們少不得換張臉去京城。嘖嘖,用一個偽君子捎帶上一群君子,京城裡那些老公公們想來是做夢也會笑醒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7 06:37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2-17 06:41 PM 編輯

第九十章 金陵第一案(一)

     作為佔據一百餘畝的南京國子監,內中建築大多妻洪武永樂年間留下的,歷經多年整修,可以說是建築鱗次櫛比也不為過。除卻之前提過的正堂彝倫堂和六座支堂之外,尚有講院、射圃、菜圃、磨坊、倉庫等等,而所謂的藏書樓則是足足有四座,臨門的這一座是後起的,一直被人指摘說是不倫不類,章懋上任之後就一直想把這樓拆了在後頭重造。

     想歸這麼想,可即便這位祭酒大人再看這座藏書樓不順眼,也絕對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座樓隨著上頭那渾身澆透了油,手拿火石火折子的漢子一道付之一炬。然而,因為之前國子監鬧事的緣故,這位老爺子當即對院內的雜役皂隸等等來了一次大洗牌,一下子掃地出門的人數以十計。

     於是,國子監原本有職司的教官就不到五十個,這學生卻有好幾千,雜役皂隸只剩下小貓兩三隻,關鍵時刻竟是人手嚴重不足。眼下面對這個光景,顧不得繩愆廳的事徑直趕過來的老爺子就是再氣急敗壞,也有些束手無​​策。

     “給老夫找幾個人,從後頭上去,一定要把人平平安安弄下來!”

     “大司成,我早就問過了,可那些雜役皂隸誰都不肯。”羅欽順無奈地搖了搖頭。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若是換成平日,章懋絕對不會說出這樣唯利是圖的話來,但此時此刻,他卻是幾乎想都不想就脫口而出。見羅欽順面色難看,其他幾個人亦是相顧赧顏,他一下子想到了剛上任時聽說的事,面色一時就陰沉了下來。

     之前謝鋒固然是好心給教官全部解決了安居問題,可這名聲已經傳揚出去,如今他又一口氣開革了那許多人,輕飄飄一句重賞,誰能應和?

     “況且最要緊的是…………”羅欽順看看左右面色如土的那些學官們,又壓低了聲音說,“這藏書樓乃是磚木所造內中的書全都是容易點著的。若是他真的把心一橫引燃了自個那到時候整座藏書樓就會付之一炬,進去的人必無幸理。 ”

     章懋仰頭看著那個瘋狂得大叫大嚷的人一時面色鐵青。然而,他不像這些純粹當學官的名儒,不但有幾十年教書商人的經驗更有多年地方官的資歷在。

     儘管心頭壓著滿滿噹噹的怒火,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還是中氣十足地高喝了一聲。

     “國子監乃是文翰重地,非監生學官不得擅入,即便朝廷大員亦是如此。爾就算有冤情大可到應天府衙和上元江寧縣衙申訴,怎敢到這兒揚言自焚?你若幡然醒悟立時下樓,老夫國子監祭酒章懋,可在諸位大人面前替你求情,否則罪延三族,你後悔就來不及了!”

     “罪延三族?哈哈哈哈!”

     樓上原本正一條一條顛來倒去唸著趙欽那些罪名的余浩突然大笑了起來。良久,他才一手扶著欄杆看著下頭的章懋,一字一句地說道:,“章大人就不用擔心我的三族了,小民三代單傳,就我一根獨苗,我婆娘家裡也是父母死絕了,她和我家閨女被放高利貸的趙家追利錢,活活逼著跳了江,我家裡是我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到府衙縣衙告狀?我遞過三張狀紙之後,從句容到南京連個敢替我寫狀紙的人都沒有,我還告什麼狀!老天爺既然瞎了,那我就一把火讓他開眼!”

     此時此刻,章懋已經在心裡把應天府衙以及上元江寧縣衙的官員罵了個狗血淋頭。他自負清正廉潔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等欺壓良民百姓的事,當即竟是脫口而出道:“你下來我章懋給你做主!”

  “哈?哈哈哈哈哈!”

     余浩聞言再次大笑了起來,那手舞足蹈的光景竟似乎是隨時可能從樓上一頭栽倒下來。眼見這般光景,下頭有的人捏著一把冷汗,有的人卻暗自祈禱這傢伙摔死了算數,更有的人竊竊私語了起來。所有監生和學官都在念叨著那個始作俑者的名字,但凡是有些心眼的都明白,無論事情如何,這趙欽哪怕不革職,也萬萬不可能在南京再呆下去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聽說趙欽還是章大人的座上嘉賓,你憑什麼敢說給我做主!”余浩一句話大吼出來,見底下一下子嗡嗡一陣議論,而那個白髮蒼蒼的老官員一下子愣在了那裡,他不禁覺得心裡湧出了一股說不出的快意,竟是又大聲說道,“如今我余浩要在這兒燒了我這臭皮囊,你說為我做主,你之前幹什麼去了?趙家丟了財物硬是指斥我家窩藏了他家的傳家寶,一下子訛詐去了我家傳了三代人的幾十畝地,你在哪?我去告狀被人亂棒打出來的時候,你在哪?我婆娘女兒被人逼著跳了江的時候,那時候人你在哪?”

    章懋聽得渾身發抖,一旁的國子監習業羅欽順卻不免品出了幾分滋味來。那余浩一身亂七八糟的衣裳,人看上去落魄至極,而且若是連狀紙都不會要讓人代寫,怎能說出這樣一番煽動性極強的話來。正當他攢眉苦思的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你要是就這麼自焚死了,就算到了九泉底下也要背著罪名,就連你死去的妻女也未必能有昭雪,你就不為她們想一想!”看到那個忿然衝上前的年輕人,隱在人群中的徐勳不禁暗自點頭。見瑞生左顧右盼說不出的緊張,他就輕輕用胳膊肘一撞小傢伙的肩胛,見其恍然回神後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他就輕聲說道:“且好好聽聽傅公子怎麼說。”

     瑞生愣愣點了點頭,隨即見沒人注意自個主僕二人,他忍不住低聲問道:“少爺,您既然教了余浩那一套一套許多話,怎麼不去見見傅公子,也教教他?”

     “余浩是余浩,傅公子是傅公子。我不教余浩,他一個鄉民頂多就是一口一個冤枉一口一個尋死,能說出什麼打動人的話?至於傅公子,我本來就是為的讓他知道,他並不是一無是處,那還去見他教他說話幹什麼?他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傅公公的嗣子,光是這個身份,就足以讓他的一句話頂十句一百句!他那死心眼,要知道今天這事是我設計的,翻臉都來不及,哪裡還會演這場戲?我之前見過他兩回了,教了他自信自信再自信,這會兒讓他自由發揮就好,萬事有傅公公,橫豎我教那余浩的話全都是為了引他的。”

  “可傅公公現在……”

     “像傅公公這樣的人,又怎會沒有後手?”

     徐勳輕輕拍了拍瑞生的肩膀,終於讓這幾天問題多得賽過十萬個為什麼的小傢伙暫時消停了,隨即才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被兩個監牛架住的人影。儘管說得輕易,但他知道,倘若傅恆安就此被人架下去,那之後的設計即便成功,效用也要大打折扣。

     傅恆安等人被鎖在繩愆​​廳左廳,原本還有個人看著,可後來不知道怎的,那人就不見了,就連鎖也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開來。惦記著之前徐勳那番話的傅恆安原本不想離開,奈何一個同樣遭罰的監生死活說是應該去看看究竟怎麼回事,他一時心動就被拖看來了,結果才剛到就聽見藏書樓上頭傳來了這一番話。他被那同來的監生擠兌了兩句,這才有了剛剛那一遭。畢竟,他自己是曾經想要尋死卻被徐勳拉回來的人,見著這一幕觸動心弦,哪裡還忍得住。

     此時此刻,儘管吃人架住了胳膊,可他還是衝著那藏書樓上的余浩大聲叫道:“人的命就一條,你要是死了,怎麼知道你的仇人就一定能被法辦!”在藏書樓上這麼大鬧一場,已經漸漸入戲的余浩幾乎忘光了之前和徐勳的那些約定,只盡情享受著戲耍撩撥這些平日高高在上官員的樂趣。眼見這會兒衝出來的赫然是一個身著號服的年輕監生,他不禁愣了一愣,隨即忍不住雙手死死攀住了欄杆。

     “兀那小子,難不成你也要學那章大人,說什麼你給我做主?”

     傅恆安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沒錯,你下來,我給你做主!”

     此時此刻,竊竊sī語的人群一時寂靜了下來,就連章懋羅欽順等人亦是為之側目。也不知道人群中是誰扯開嗓子大叫了一聲:“傅恆安,你一個要在繩愆廳裡頭挨板子的犯錯監生,大言不慚說什麼做主!”

     眾目睽睽之下,余浩聞等一愣,可看著下頭那滿臉漲得通紅的年輕監生,他突然嘿然笑道:“兀那小子,你聽到了?你給我做主?你自身難保,憑什麼給我做主?”人群之中,剛剛變了聲線的瑞生嚷嚷完之後,還裝模作樣和左右的監生說笑了兩句,見人顧不得自個都在那看熱鬧,他站著彷彿有些訕訕的,不多時就退出了人群。

     到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和徐勳會合了之後,他這才按著胸口籲了一口氣。

     “少爺,我沒說錯吧?”

  “很好,大有長進!”見瑞生高興的什麼似的,徐勳也沒工夫再搭理他,徑直把視線也投向了傅恆安身上。片刻的死寂之後,他就遠遠看見傅恆安一把甩開了架著他的兩個監生。

     “就憑我爹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7 06:50 PM

第九十一章 金陵第一案(二)

     南京守備太監傅容!

     在南京國子監呆了這麼久,無論是那些趨炎附勢的人也好,那些鄙薄指摘的人也罷,傅恆安總有些恥於向人提起自己的養父。然而,此時此刻這麼一嗓子吼出來,卻是這樣的自然,就連他也有一瞬間的失神,但想起徐勳最後一次到國子監來對他說的那句話,隨即一下子握緊了拳頭。

     那些人瞧不起他又怎樣,他就是傅容的兒子,不需要這些人瞧得起!

     樓上的余浩呆了一呆後,忍不住踉蹌退後幾步,狠狠抬起胳膊咬了自個一口。左小臂上那股鑽心的劇痛和清晰的血痕牙印讓他一下子清醒了過來,亦是想起了之前那人囑咐自己的話。儘管那人信誓旦旦說,只要他這麼一鬧,南京守備這樣的貴人一定會出現,但他著實沒想到,竟是此時就有這樣一個身份的監生出來。相比北邊保定等地,南直隸附近自宮求進不算多,可他也聽過見過,對於傅容這等權閹,在他看來竟比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來的管用。

     然而,當他再次沖到欄杆邊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陡然之間想起之前的嚷嚷聲,立時又懷疑了起來。

     於是,他衝著下頭鴉雀無聲的人群大叫道:“你別想胡言亂語誑我下去,若你爹真是南京守備太監傅容,這國子監的官兒怎敢罰你?”

     傅恆安甩開人的時候,章懋原本要發火,可聽得他表述身份,上頭揚言要自焚的那漢子竟有些心動的模樣,他立時心中一跳。雖是對那漢子信閹豎更勝過信他的事實深為不忿,可事急從權,他仍然立刻抬手阻止了那兩個從地上爬起來的監生。等聽到樓上這漢子竟是脫口而出嚷嚷了這麼一句話,原以為這場鬧劇有收場希望的他登時大為懊惱。

     怎麼偏生就是他打算在這一天打罰傅恆安的時候,突然鬧出了這一樁?

     章懋氣急敗壞,傅恆安亦是有些手足無措。他素來是直性子,當即抬起頭喊道:“那你怎麼才相信?”

     “除非你能把傅公公和其他幾位守備都請來!”這說來說去,竟是又繞回去了!

     角落中的徐勳眼見那邊幾個學官一陣騷動,想了想就示意瑞生過來,衝著他低聲說道:“你悄悄到人群裡頭去,換個聲音嚷嚷一句,就說傅公子若是真的想管這冤案,為什麼不進藏書樓去勸那漢子下來,光在底下信口開河充什麼英雄。記著,還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儘管對徐勳這最後一句話有些迷糊,但大概意思瑞生還是明白,一時如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身材瘦小的他不一會兒就鑽到了那黑壓壓一片監生中的一角,旋即就張口嚷嚷了這麼一大聲。他這一開口,立時招來了一片附和聲。

     “沒錯,傅恆安你一個月考作弊的傢伙,說什麼大話!”

     “蛇鼠一窩,你爹就是這金陵城最大的蠹蟲,還談什麼為民做主!”

     “你一個太監的兒子,神氣什麼!”在那一片亂糟糟井氣氛中,瑞生竟是如同游魚一般又溜了出來。

     這時候,徐勳笑吟吟拍了拍小傢伙的肩膀,目光望向了人群。

     這幾天他除了在外頭奔走,之前進國子監時打過交道的那個門房和引路的雜役也下了重注,每人與了一百兩銀子,讓他們去遊說曾經想要巴結傅恆安卻被置之不理的那些監生。重賞之下,那兩個人簡直猶如無孔不入的蛀蟲,此前就回報說已經糾集了十幾個人幫傅恆安說話。

     他只讓那兩人對那些監生說是在繩愆廳鬧一鬧,可眼下換了一番光景,可對他們而言,這場合發揮一下無疑更沒有風險。

     果然,在人聲鼎沸到了極點的時候,一角又傳來了一個扯開嗓門的聲音。

     “只揪著傅恆安做什麼,只敢在背地裡喧鬧嚷嚷,有本事你們也拍胸脯給人家做主! ”

     “就是!傅恆安作弊本來就是人污衊造謠,你們自個不敢上樓去勸身負冤情的漢子下來,還只知道出言擠兌,誰才是真正的斯文敗類! ”

     “有本事你們把那個喪盡天良的工科給事中趙欽揪下馬!”鬧哄哄的聲卒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傅恆安少有地聽到監生中竟是有向著自己的聲音,一時心神大振,竟是轉身大步走到章懋面前深深一揖,旋即直起腰來昂挺胸一字一句地說道:“大司成,我上樓去,一定把這人勸下來!”

     儘管一出事章懋就讓人去北城兵馬司報信,但這麼好一會還沒人來,上頭人卻是越狂亂,他自然心火旺盛。此時一眾監生喧然大嘩,樓上那漢子又是口口聲聲喊冤,這傅恆安言行舉止更大大出乎意料,他要說不急躁自然不可能。可這個節骨眼上沒別的辦法,只能死馬當做活馬醫,他把心一橫,一手攔住要勸說的其他學官,擲地有聲地說道:“好,依你!”

  得了章懋允准,傅恆安立時仰頭著樓上的余浩,大聲叫道:“余浩,我這就一個人上樓!要是你逆想給你妻女報仇,就在上頭等著我上去! ”

     眼看傅恆安昂挺胸進了那座小小的藏書樓,徐勳深深吸了一口氣,拉了一把看得目不轉睛的瑞生,沉聲說道:“好了,不用看了,該走了。 ”

     “啊?”瑞生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徐勳道,“少爺,這事情還沒完呢。萬一那余浩喪心病狂想要對傅公子不利怎麼辦,或者他不相信傅公子怎麼辦,或者這下頭再出些別的亂子怎麼辦……”

     “哪有這麼多怎麼辦!”徐勳沒好氣地給了小傢伙一個栗棗,見其抱頭苦著臉不做聲了,他這才淡淡地說,“那藏上有陳大人派人藏著以防萬一,就是余浩突然了瘋也不愁沒辦法。再說,陳大人想必已經闖進鎮守太監府了,那位大理寺右丞費大人但使還有些腦子,就不會阻了傅公公出面。接下來那一場戲得換另外一個地方去唱,別愣嗦了,快走!”

  果然,就在徐勳和瑞生換下監生的行頭,從進香河畔的國子監側門悄悄溜了出來後不久,那邊廂魏國公徐俌和成國公朱輔就一塊到了。

     兩人乃是郎舅,但徐俌的原配已故魏國夫人朱氏是長姊,年長朱輔十餘歲,因而四十出頭的朱輔自然比兩鬢蒼蒼的徐儲更注重儀表衣飾。此時,他一身鮮亮的麒麟服,頭上戴著嵌玉束金冠,腰間亦是繫著一條羊脂美玉的玉帶,無論近看遠看,竟都像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文官。

     自從朱氏去世之後,郎舅倆的關係自然不比從前的親近,再加上徐俌元配嫡出的長子身體不好,長年在北京,這下頭的庶子一堆不說,繼配王夫人更是生了一個幼子徐天賜,因而朱輔更加看這個姐夫有些不順眼。此時此刻兩人揖禮相見,說起國子監中的這樁案子,​​朱輔立時眉頭一挑。

     “這等無知狂徒,就應該調一隊精銳的弓手,亦或是精選銳卒,從樓後頭上去,無論死活,總能把這事情解決了,讓他這麼胡攪蠻纏,這算什麼事! ”

     “國子監這種地方,要是任憑武人出入,那豈不是更加荒謬?”儘管聽說欽差蒞臨的消息之後,徐俌就立時告病不出,又讓人拘著王世坤,可並不代表他就會輕易表態。此時此刻一言噎住了朱輔,他就漫不經心地說道,“況且,若事情屬實,那就是老大一樁案子,總不能就這麼袖手旁觀。”

     “就算事情屬實,開了這樣的先例,接下來若是每個有冤情的都這麼鬧,這世道還了得?”朱輔冷哼一聲,很是不以為然,“況且,傅容還被那位大理寺卿費大人拘著,鄭強那老滑頭也未必來,就咱們兩個湊什麼熱鬧,這種事該當應天府亦或是上元江寧縣出面……不對,應該是句容縣出面,回頭我一定狠狠參他們一本!”兩人正鬥嘴,就只聽遠處傳來了一陣疾馳的馬蹄聲,不禁同時回頭望去。只見四牌樓街東頭煙塵滾滾,緊跟著十幾騎人簇擁著一輛馬車堪堪抵達。眼看一騎人跳下馬來,到了那輛車旁拉開車門捲起車簾,雙手攙扶了一個人下來,徐俑和朱輔不禁同時一愣。

     是傅容!

     徐俌倒也罷了,不過是眉頭一蹙就笑著走上前去,但朱輔卻不免陷入了深深的詫異。他雖是世襲成國公,守備南京兼領中軍都督府,可這年頭勳貴也就是個尊榮,上次費愷一來三下五除二一說,他終究抵擋不住幫忙派了兵。要是傅容這一回不倒,他得罪人就得罪狠了!站在原地躊躇了片刻,見那輛馬車上又下來了滿面陰沉的費愷,他心中一動,這才迎了上去。

     且不說四個人如何兩兩商議,等到了國子監裡頭見過國子監祭酒章懋,得知自己的養子傅恆安竟走到了樓裡去,傅容立時勃然色變。他被軟禁府中多日,剛剛費愷又是硬和他同乘一車,根本不給他和陳祿私底下說話的機會,這外頭的情形他是一丁點都不知道。此時此刻,什麼陰刻算計狠戾全都被他拋在了腦後,他惡狠狠地盯著章懋,幾乎就要破口大罵了。

     偏巧這時候,費愷竟皺起了眉頭冷笑道:“傅公子也未免太衝動了些,似這等刁民,就該用雷霆萬鈞的手段擒服,和他耍什麼嘴皮子!北城兵馬司還有上元縣衙的人都是幹什麼的,三位守備都來了,他們兩個竟是還不露面!”

  彷彿是一語成讖,就只聽外頭一陣嚷嚷,緊跟著費愷的一個隨從就快步上前來,畢恭畢敬地跪下磕頭道:“大人,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和上元縣令邱芝才來了!”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8 02:03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5-30 10:45 PM 編輯

第九十二章 金陵第一案(三)

     儘管兵馬指揮帶著兵馬兩個字,但實則下頭沒有一兵一馬,當差的和府衙縣衙一樣,都是些差役皂隸,即便如此,掌管治安緝盜的兵馬指揮依舊是肥差,畢竟金陵富庶,地面上那些商舖等等刮一遍地皮就是不小的進項。至於上元縣令則是難為多了,人家附廓省城就已經被自嘲說是惡貫滿盈,更何況他是附廓南京,上頭比他的官兒不計其數,此刻見著上頭這一位位的大佬,他誠惶誠恐之餘只有低頭行禮的份。

     “你們做的好事!”

     費愷畢竟是欽差,這一聲厲喝之後,見王進和邱芝才都不敢吭聲,他才轉頭看向面沉如水的國子監祭酒章懋。見其眉頭緊皺只顧抬頭看著那藏書樓,他就上前去,和顏悅色地說:“章翁,如此僵持下去不是辦法,這許多監生雲集一塊,也不合太祖爺當年定下的現矩。不如速速讓他們回號舍去,接下來也好維持。”

     章懋沉吟片刻就點了點頭,這時候,羅欽順少不得召集了一眾學官吩咐下去。然而,平日裡被圈得大多數沒脾氣的監生們這一回卻是拖拖拉拉的,雖不至於人聲鼎沸,但各種各樣的議論聲仍然是不斷傳來,讓在場的幾位大佬無不眉頭緊皺。

     魏國公徐俌老奸巨猾,成國公朱輔人云亦云,遲來一步的鄭強倒是站在傅容一邊,奈何費愷拿著聖旨當令箭,到最後竟是力排眾議厲聲喝道:“不能再拖下去了。王進,你給我挑幾個妥當人立刻給我衝上樓去去,給我把那個刁民立時拿下,死活不論!”

     傅容登時大怒:“你說得容易,若是傷了咱家的兒子誰負得起責任?”

     “傅公公,是令郎硬是不自量力要上樓去當說客,可不是誰逼著他上去的!即便是磕著碰著那也是他自個負責,須知他不是小孩子了!”費愷情知自己這些天和趙欽走得太近,已不得那個胡言亂語的傢伙死了算數竟是寸步不讓,“事情再鬧下去,這南京上下不得太平,難道傅公公你就負得起這責任!”

     “你……”

     見傅容一時氣急,鄭強卻生出了同仇敵愾之心,一時忍不住冷笑一聲道:“傅公公不答應,咱家也同樣不答應,若是燒了這棟樓敢情你就付得起責任?費大人你是欽差不假,可須知你只是奉旨查案,並沒有擔著巡撫南直隸的名頭,這南京地面上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指手畫腳!魏國公,成國公,事到如今,二位就沒有什麼話要說?”

     眼看這把火終於燒到自個頭上了,徐俌心中暗嘆正想和稀泥似的打打圓場,卻不料朱輔輕咳了一聲道:“事出緊急,總不能讓這麼個瘋子一直鬧下去!”

     瘋子二字一時讓在場好幾個人為之色變。

     傅容身後的陳祿眉頭緊皺,不動聲色地往外掃了一眼。就只見傅容鄭強同時沉下了臉,費榿卻面露微笑,反倒是剛剛和幾個學官說完話的章懋滿臉惱怒走上前來就錘特有力地說道:“什麼瘋子,事情尚未水落石出,是否有冤情,自然當有司審理再定成國公豈可輕易下斷言!”

     徐俌態度曖昧,可朱輔和費愷明顯一丘之貉,傅容鄭強正覺得難以支撐,誰也沒料到素來剛正的國子監祭酒章懋竟然站在自個這一邊。此時此刻,兩人與其說是驚喜,還不如說是驚愕莫名。他們這發楞不要緊,費愷卻著實氣壞了。他早知道這位大司成最是固執,可沒想到事到臨頭還幫著兩個閹豎,若非這位名望太高輩分太大,他差點想端出欽差的架子訓斥了。

     “章翁明鑑,這可是國子監的地頭,再鬧下去,恐對章翁名聲有舢……”

     “老夫的名聲難道能比得上一條活生生的人命,還有兩個冤死的婦孺!”

     此時此刻,章懋簡直可說得上是聲色俱厲。之前那余浩大肆宣揚趙欽罪名的時候,他也打算派人上樓把人弄出來,可當人聲嘶力竭地說妻女被人逼死,他那惻隱之心就動了,此時費愷的死活不論和朱輔的瘋子之說著實惹惱了他。一番話說得其他人都作聲不得,他才轉頭看著樓上道:“不論事情如何,且待傅恆安下來再說!”

     儘管國子監祭酒只是四品官,但章懋連成化皇帝都敢頂,挨了廷杖之後更是聲名大噪,即便費愷氣得七竅生煙,可面上愣是不敢顯露出來,只能頻頻對朱輔打眼色。然而,哪怕朱輔位居國公,愣是不敢開口駁章懋的話。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監生漸漸快要散盡,可上頭愣是沒有一點動靜,這時候,費愷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正想端出自己的欽差身份來,外間突然一陣喧鬧,不一會兒,竟是一個身穿大紅官袍的老者在幾個人的簇擁下趕了過來。

     “彭都憲!”費愷甫一到南京沒多久,就在趙欽的陪同下去見了這位巡撫南直隸總督糧儲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彭禮,深知兩人之間的關係。此刻見了這位來,他那高興勁就甭提了,快步迎了過去。他才解釋了一番緣由,彭禮就沉下了臉。

     “堂堂大明朝的南京,竟然鬧出這樣荒謬離譜的事,成何體統!我得了信就馬不停蹄地趕了過來,沒想到居然現在還是這般不可收拾。費右丞,越是這種時候,你這個欽差怎就拿不出一個決斷來!王進,挑十個精壯漢子,立馬給我衝進去,把那個狂徒給我架出來!”

     彭禮京官多年,說話自然不比剛剛一時情急的朱輔和費榿。況且他品級又高,資歷年紀都比章懋更勝一籌,因而硬生生壓住了對方的氣勢。不等這位國子監祭酒再開腔,他又上前握著老先生的手好一通勸說撫慰,竟是聲情並茂。一旁的傅容冷眼旁觀,見那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滿頭大汗不知所措,他便不緊不慢地冷笑了一聲。

     “王指揮,要是咱家的兒子有半點損傷,你該知道是什麼結果!”

     這話聲音不大,但在場眾人誰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其中的怨毒和陰刻自然更不會錯過。

     彭禮扭過頭來和費愷對視了一眼,便轉身過來對傅容客氣地拱了拱手道:“傅公公,南監重地鬧出了這樣的事來,傳揚出去只怕整個士林都要震動不小。上頭不過一個人,只要北城兵馬司應對得當,傅公子必定無事。可要知道,上頭已經許久沒動靜了,萬一此人狗急跳牆已經對傅公子不利,公公再後悔就來不及了!”

     見傅容面色大變,一旁的陳祿想上前提醒,偏生費愷硬是擠在了他和傅容當中,讓他根本沒辦法使眼色打手勢。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傅容揚起頭道:“咱家就這麼一條命根子,彭都憲能保證萬無一失?”

     “傅公公放心,我當然敢擔保!”

     有了彭禮這擲地有聲的一句話,費愷一時鬆了一口大氣,少不得擺手叫了王進上前吩咐了起來。他這才說了沒幾句話,尚不及向這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再一次暗示死活不論,不遠處突然又一陣喧嘩,他才一回頭,竟只見一人一馬從四牌樓那國子監牌樓下頭守著的幾個人頭上一躍而過,幾個起落之間,就已經到了他們身後不遠。

     那人頭戴貂皮弁,一襲招牌式的黑披風隨風飄拂,內中赫然是一襲鮮亮的錦衣,卻是四十出頭光景,嘴角含笑溫和可親,一副好說話的樣子。然而,隨著那人勒馬跳下了地,提著馬鞭走上前來,多年京官的彭禮和費愷同時為之色變,而傅容則是眉頭倏然展開。

     “錦衣衛協理北鎮撫司千戶李逸風,見過各位當面!”

     來人笑吟吟地團團一揖,彷彿是沒看見費愷和彭禮的表情,繼而才慢條斯理地說,“哎,這一路緊趕慢趕,恨不得學驛傳八百里加急,可差點趕死我了!本來我還想進了南京城帶著小的們好好逛逛玩玩,歇一晚再見諸位的,誰知道竟聽說國子監出事了,這乍哪怕是腿跑斷了腰跑折了,也不得不來。”

     這李逸風當著這許多人的面竟是自說自話,一時間費愷彭禮也好,徐俌朱輔也罷,就連微末如王進和邱芝才,幾乎都是被說得不知道如何答話是好。只有傅容輕輕捏了捏鄭強的手,笑容可掬地上前一步。

     “李千戶此行,不知道是奉旨,亦或是公差?”

     “是公差……但也是奉旨。”眼見除卻傅容之外,一個個人都變了臉色,李逸風方才嘿然笑道,“不過我位卑職小,不過是給咱家大人打個前站而已。”

     咱家大人!打前站!

     儘管弘治一朝的錦衣衛兇名早已不如從前,但此話無疑如同巨石一般重重砸在費愷心頭。見傅容再沒了剛剛的患得患失,赫然一副笑面佛光景,他不由用指甲狠狠扎著手心,這才開口問道“李千戶奉旨前來,所為何事?”

     “這個嘛……”

     李逸風打了個哈哈,眼珠子骨碌碌直轉,隨即竟是說出了一番絕不相干的話來,“話說今天這南京城還真是不得太平,我路過府東街的時候,竟是瞅見應天府衙正門那兒擠著百多個人,似乎是在告狀的光景。嘖嘖,我急著趕路,也沒理會這許多,依稀聽見那些都是句容趕來的百姓,大老遠的上南京城告狀,而且還這麼多人,真是一樁奇聞。”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8 02:14 PM

第九十三章 金陵第一案(四)

     西錦繡坊應天府衙正門。

     徐動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按照趙欽的吩咐這一曰來到應天府衙門前,才剛剛敲響了那告狀的鼓,緊跟著手中的鼓槌就被人搶了過去,他還在懵著,這條不長的西錦繡坊兩頭就湧進了一大堆衣著形形色色的百姓,他尚未反應過來就被人排擠到了一邊。繼而,他就只聽那鼓被人敲得震天響,沒離著多遠的他幾乎連耳朵都快給震聾了。

     這還不算,由於驟然生變,應天府衙如臨大敵,倏忽間就是十幾個差役手持水火棍衝將出來,那棒頭威嚇似的往眾人頭上亂揮,那些幹慣了農活的鄉民躲閃極快,可他卻是猝不及防,這肩頭竟是重重著了一下,那股鑽心的疼痛險些沒讓他一下子癱倒下來。

     身為徐家長房長子,讀書又有天分,他從小就是被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哪曾吃過這等苦頭?

     “退後,退後,全都跪好,否則別怪爺們不客氣!”那領頭的差役頭子卻是手持鞭子,就這麼凌空抽了上去,偏是鞭子能在距離那些人腦袋上方寸許處堪堪收住,竟然絲毫不傷人,赫然神乎其技,“要告狀就推一個代表過來,不許一窩蜂!還有你,給我退回去跪好!”

     徐動還沒反應過來,就只見一條毒蛇一般的鞭子直衝面門,這一驚簡直是連魂都丟了。好在他見機得快,一句話就這麼脫口而出。

     “我和他們不是一道的,我是經歷司經歷徐六爺的侄兒!”

  那差役頭子的鞭子來得快收得更快,挽了一個鞭花之後,這才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徐動一眼,隨即就不耐煩地喝道:“既然是徐六爺的親戚,徑直到府東街東門那邊求見就得了,在這兒湊什麼熱鬧!沒看到這兒正亂,磕著碰著沒人賠你!”

     眼見那差役頭子說完竟絲毫不理會他,快步走到那剛剛擊鼓告狀卻被人架下來的漢子身前,厲聲質詢了起來,徐動低頭看了看身上被人擠得亂七八糟的寶藍色儒衫,又按了按懷中的狀紙,提起精神正要上前說明兩句”卻不料剛剛那呵斥他的差役頭子陡然驚呼了一聲。

     “告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你們瘋了,竟敢以民告官!”

  趙欽……這麼多泥腿子竟然告的是趙欽!

     徐動簡直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幻聽,可當那幾個差役也都為之嘩然,繼而議論紛紛了起來,他立時明白看到的聽到的竟是事實。此時此刻,他哪裡顧得上什麼告狀,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按著剛剛挨了一下的肩膀趕緊往外擠。然而,突如其來發生這種事,府東街東門那邊候見的人竟是不少都湧了到這裡看熱鬧,他別說找尋送自己來的馬車和親隨,竟是找一條路都難。待好容易從東邊出了西錦繡坊,他環目四顧不見家裡人,突然把心一橫快步前往東門。

     應天府衙東門的幾個門房也聽說了正門的奇事,聽了徐動的說明也都沒放在心上,只其中那個領頭的端詳了徐動片刻就笑道:“徐六爺的侄兒?徐家長房老大?好吧,想來你自個認得路,自個進去,那邊正門鬧起來了,咱們這邊也不敢怠慢,沒工夫給你領路! ”

     徐動沒想到這一道門如此好進,長吁了一口氣道謝一聲便匆匆而入。只想著尋徐迢去打探打探消息的他完全沒注意到,他才快步進門沒多久,後頭幾個門房就竊竊私語了起來。

     “今天這是什麼日子,剛剛小半個時辰前,那位徐七公子才剛來,老朱親自接了進去。 ”

     “要說傅公公眼看就要失勢了,李頭兒你怎麼還對那位七公子這麼客氣?”

     “這叫左右逢源,如今還沒最終消息呢,我們是哪個牌名上的人,何必做惡人?”

  然而,徐動從東門進去,不想卻在經歷司撲了個空,到徐迢的官廨裡也沒能找到人。之前他相熟的那位褚先生如今已經被辭了幕,剩下的人都和長房不怎麼對付,他無論找誰問都是沒個准信,一時只得強捺心頭不安在那等著。他也不知道在官廨的那小花廳裡來來回回踱了幾百上千步,終於聽到外間有了動靜,慌忙快步趕了出去。然而,才一出門,他就愣住了。

     徐迢竟是和徐勳並肩而行,兩人赫然有說有笑!

     “六叔……”

     徐迢剛剛只顧著和徐勳商量事情,此時才看到徐動,立時皺起了眉頭,不悅地衝旁邊一個小廝喝道:“有人來訪也不事先稟報一聲!”

     見那小廝垂手不敢言語,不等徐動說話,他就沉聲說道:“今天衙門還有要緊事,我待會就得陪著吳大尹去問案子,賢侄若是有事,不妨晚些再過來,這會兒先請回吧!”

     徐動蠕動嘴唇,正絞盡腦汁想再說幾句什麼,偏巧就在這時候,他那寶藍色斜襟右衽儒衫上的兩顆釦子剛剛經過了好些推搡拉扯,這會兒終於壽終正寢,就這麼先後掉下了地,於是胸前那半幅衣襟就這麼掉了下來,隨之飄落的還有里頭的一張紙。大驚失色的他慌忙彎腰要撿拾,卻不防旁邊伸出一隻手來,竟搶在他前頭撿起了那張紙。

     眼疾手快的徐勳撿起那張紙隨眼一瞟,立時眉頭一揚,就這麼似笑非笑地遞給了旁邊的徐迢。徐迢接過一看,不禁怒形於色,劈手就把狀紙揉成一團,就這麼砸在了徐動臉上。

     “無恥!”

     徐動剛剛在應天府衙正門才受了一肚子氣,這會兒聽得徐迢這一罵,他頓時有些維持不住了:“六叔,為了這麼一個已經逐出徐氏的敗家子,你想和整個宗族唱對台戲?”

  “整個宗族?什麼時候徐家長房已經能代表整個宗族了?”徐迢冷冷一拂袖子,一字一句地說道,“回去告訴你爹,他這個族長當到頭了!他既然這麼不要天理,不要臉面,我大不了大會了徐氏一族剩下的這些長輩們,請上各方官長評一評理!”

     見徐動那臉色一下子僵了,徐迢更是滿臉嫌惡地斥道:“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連個仁義禮智信的皮毛都沒讀到,教你的先生都該羞死了!還不快滾!”

     一旁的徐勳看著徐迢又是擲狀紙,又是厲聲斥責,只站在那兒不做聲。直到徐動怨毒地看了自個一眼,就這麼轉身大步離去,他這才轉身正對著餘怒未消的徐迢。

     “六叔,今天的事,多謝您仗義援手了。”

  儘管徐勳並沒有明說,但徐迢哪裡不明白這根本不是指徐動這不速之客,而是指剛剛他親自去見應天府尹吳雄的事。要說他得知傅容被軟禁的時候,不是沒有猶豫過,可今天徐勳一來先說了國子監那一茬,緊跟著便是應天府衙門前突然湧上來百多號人告狀,他就是再傻也知道傅容的反擊已經開始了,當下便把心一橫,剛剛去見吳雄,竟是鄭重其事勸其接下此案,結果,那位個性最剛正的應天府尹果真為之大悅。

     這時候若是退縮,趕明兒趙欽佔盡上風,他一樣會受牽連,還不如一條道走到黑!

     “於我是舉手之勞,於這些百姓卻是久旱甘霜。你放心,吳大尹向來最剛正,一定會還這許多受害的百姓一個公道。至於那些物證,我自然會徐徐設法交給吳大尹。 ”說著這大義凜然的話,徐迢卻知吳雄性子最剛,接下來哪怕有那位欽差費愷在,也必定會不顧一切大刀闊斧地查下去,於是少不得又意味深長地說道,“只不過,怕就怕那位費右丞冥頑不靈啊。”

  “六叔,傅公公都不怕,咱們怕什麼?”

     然而,當走出應天府衙東門和徐良會合的時候,徐勳臉上就沒了剛剛在徐迢面前的揮灑自如。傅容真正有什麼後手,別說他不知道,就連陳祿也未必知道,可開弓沒有回頭箭,他已經和趙欽不共戴天,就只能勉力去賭一賭那並不算小的可能性。

     只不過,他實在是沒想到,他剛剛還打算和徐迢好好磨一磨,這應天府衙竟突然蜂擁而來整整一百多號人狀告趙欽,自己這事情竟是須臾就辦成了。要知道,他不過請託有在句容收生絲的吳守正設法說動了三五個人,今天卻是百多個!這世界上,知道他那所有籌劃和發動時間的,除了陳祿和一直跟著他的瑞生,就只有……

     此時此刻,他的眼前一下子浮現出了小丫頭那張亦笑亦嗔的臉。

     “難道是她?”

  ………………………………

     四牌樓,南京國子監。

     李逸風的突然到來幾乎打亂了每一個人的陣腳,然而,當事者本人卻一臉的漫不經心,彷彿剛剛那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情形絲毫沒有過。

     眼見四周一片詭異的寂靜,他卻仍有閒背著手東張西望,突然開口驚呼了一聲。

     “哎呀,裡頭有人出來了!”此話一出,幾乎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傅容眼見得那架著一個人艱難走出來的人赫然是養子傅恆安,一時立刻把李逸風此來的意義拋在了腦後,竟是噔噔噔快步迎上前去,就這麼一把按住了養子的肩膀。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就看見傅恆安對著他咧嘴一笑。

     “爹……我把人,我把人勸下來了!”傅恆安臉上滿是興奮的潮紅,見後頭章懋也面色複雜地向自己走了過來,他鬆開余浩任其癱坐在地,又扶著養父傅容站好,隨即才對著章懋深深一揖道,“大司成,學生幸不辱命!”

     “啊…………嗯,做得好。”章懋的臉上變幻了好一陣,終究是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今日全虧了你,方才保全了咱們南監這座百年藏書樓。”

     “這是學生該做的。”

     傅恆安從未得過師長這般誇獎,此時那股高興勁就別提了,很快,另一股勇氣從他心底油然而生。他竟是再次對著章懋一揖,就這麼低著頭說:“請大司成明鑑,學生知道,此人為了這樁案子先闖國子監,又以身犯險相逼,其情可憫,其罪卻不可恕。但大司成剛剛也說過願意為他做主,學生懇請大司成實踐諾言!”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8 05:38 P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5-30 11:26 PM 編輯

第九十四章 金陵第一案(五)

     別說是章懋,就連傅容鄭強以及後頭上來的徐俌朱輔彭禮費愷,亦是齊齊愣住了。誰都沒想到傅恆安鄭重其事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麼一番話。縱使傅容亦彷彿頭一次認識自己這養子似的,目不轉睛打量著他。

     「你……」

     不等章懋說話,傅恆安便再次深深一躬到地說:「他鬧這麼大雖是要請南京守備做主,可四位南京守備中,除了我爹和鄭公公,便是魏國公成國公,並無一個文官。哪怕我請爹接下此案,傳揚開去也會讓人不服。大司成德高望重,深得士林上下敬重,剛剛又親口答應替他做主,一同查問此案不但名正言順,而且是眾望所歸。」

     曾經是成化會元的章懋鐵骨錚錚敢諫言能辦事,但剛則易折,他當年廷杖落下隱疾,再加上對時政心灰意冷,於是歸鄉教書調理二十多年,平生最恨的就是奸佞和閹豎。有道是愛屋及烏,他討厭那些權閹,順帶自然看傅恆安不順眼。然而,今天傅恆安這般作為,他已經對其刮目相看,而眼下這番話更是深深打動了他。於是,他忍不住瞥了傅容一眼。

     這老奸巨猾的大擋,竟是養出了這麼個實誠君子!

     章懋心中期許,費愷就是鬱悶欲死了。好端端的事情出了這樣的變故,不但推翻了他的如意算盤,還讓他背上了一個最大的麻煩。

     於是,眼見章懋意動,他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聲,繼而才緩緩開口說道:「即便這刁民所告都是實情,案子也該交由所轄州縣辦理,句容縣不職,那就交應天府,然後再按律治罪!若這點小事也要驚動這許多人,甚至勞動章翁,日後人人仿效又當如何?朝廷自有法度,不可輕易壞了!」

     鄭強卻看不慣費愷自居欽差指手畫腳的德行,出言譏刺道:「費右丞別忘了,事情鬧得這麼大,不出一兩日就能傳遍金陵城!」

     地上呆呆坐著的余浩聽見這些貴人們你一言我一語,悄角不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他怎麼就這麼傻,以為這世上真的能有人替他做主。老天爺都瞎了,官官相護,沒活路了!

     「傅公子的提議倒是不無道理。」

     剛剛落在最後頭的李逸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鑽了出來。見眾人齊齊扭頭望著他,彷彿才想起他這麼個來自北鎮撫司的凶神,他便嘴角一挑微微笑道:「當然,我很想這麼說,只可惜這與朝廷法度不和。」

     見費愷喜出望外,彭禮面上含笑,徐俌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朱輔滿頭霧水,傅容和鄭強卻顯然大為意外,他這才不緊不慢地說:「因為,我今次奉旨和我家大人到南京出公差,就是為了查辦這工科給事中趙欽的事。侵占民田,私佔水利,毀宋葉學士碑,誣人盜財,放高利貸………對了,似乎還為了造妻子的墳塋擅發民夫,罪名多得我都數不清了。」

     乍然從先頭的沒個正經變成了鄭重其事,他也不管其他人是如何的驚駭欲絕,便徑直扭頭對面如白紙的費愷輕輕領首道:「費大人,你這大理寺右丞既然在南京,正好和錦衣衛合辦此事。當然,這是皇上口諭,正式的內閣文書和大理寺的公文​​得晚幾天。」

  說完這話,他又笑容可掬地衝著大為震驚的章懋一拱手道:「章大人,按理這南監重地,我自然不該攪擾,但事關重大,可否給我騰一個地方,讓我給費大人轉述一下口諭,然後讓他好好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著?說起來,虧得我及時抵達,否則將來這趙欽的罪名上頭,又得多出一樁他逼死人命於南京國子監,毀百年藏書樓一座。所以,今天真是多虧了傅公子,回頭上奏的時候,我一定好好提一筆。」

     儘管對錦衣衛同樣沒有任何好感,但章懋瞥了一眼那邊巡撫南直隸的彭禮,見其臉色很不好,誤以為其作為都察院的大佬之一,竟是被撇在了一邊,忍不住開口說道:「既然要查問案子,科道無人監察勘驗,豈不是於理不合?」

     「京城那邊的科道言官都抽不出空來,只要錦衣衛辛苦一點。」

     李逸風答得滴水不漏,隨即斜睨了一眼彭禮,又笑嘻嘻地說,「至於彭都憲,沒有旨意,我當然不敢勞動!」

     儘管李逸風說得輕巧隨意,但在場沒有一個人相信這位北鎮撫司的千戶會是個好相與的人物,一時間都成了啞巴。因李逸風硬是要選在剛剛出了事的藏書樓對費愷說話,章懋也只得板著臉先答應了。緊跟著,就是北城兵馬司兵馬指揮王進和上元縣令邱芝才帶人收拾殘局,傅容自是拉著傅恆安連珠炮似的問了好一番話,一旁的鄭強看了一會,不禁笑瞇瞇上了前去。

     「傅老哥,孩子才受了一番驚嚇,哪有你這樣打破砂鍋問到底的?」鄭強一面說一面使勁拍了拍傅恆安的肩膀,笑道,「好孩子,有膽氣,要是咱家鄭節有你一半,咱家就心滿意足了!尤其是你那一句就憑我是南京守備傅容的兒子,大大給傅老哥長臉了!」

     有人誇自己的養子。傅容竟是比人本自己還高興,表面還不得不板著臉數落了傅恆安兩句。沒過多久,遠遠就只見李逸風和費愷雙雙從藏書樓裡頭出來,

     前者滿面春風,後者雖是勉強笑著,卻看不出絲毫的高興來,當下鄭強就輕輕用胳膊肘撞了撞傅容。

     「對了,趙欽那一條條罪名那麼清楚,你怎麼能查得那麼仔細!」

     「不是咱家查的。」傅容面色一滯,見傅恆安滿臉震驚,他想了想便沒有避著養子,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說道,「彈劾趙欽的折子是咱家通過司禮監遞上去的,但這些細節想來是李逸風到了南京之後才開始查的。他絕不是今天剛到,至少也到了三五日甚至更久,說不定……費愷前腳到,他後腳就來了! 」

     兩個在宮中多年的大擋對視了一眼,傅容突然看了一眼猶如門神一般守在那余浩身邊,和這邊眾人隔著好一段距離的陳祿,他心裡不禁生出了一個念頭來。

     今天陳祿有膽子直闖鎮守太監府,這樣的人才,要是在京城,可不也有希望成為李逸風這等掌權人物,何至於在南京錦衣衛管著那三五號人磋砣度日?說起來,今天這余浩大鬧國子監來得實在是突然,莫非……

     「報!」

     隨著這一個提高嗓門的聲音,一個差役一溜小跑近了前來,連頭也不敢抬就直接跪下磕頭道:「應天府衙那邊傳來訊息,百多號人雲集正門擊鼓狀告南京工科給事中趙欽,應天府尹吳大人已經接下了狀紙。 」

     這回真是鬧大了!

     這是在場每一個人心裡一瞬間閃過的念頭。傅容鬼使神差地想到了先頭徐勳對他說過會鬧得更大,請他擔待的話,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此時此刻,地上那癱坐的余浩突然以手捶地大哭大笑了起來,那嘴裡嚷嚷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聽在耳中讓人分外心悸。

     然而這時候,李逸風卻徑直走到陳祿面前,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

     「陳指揮,我這次帶的人手少得可憐,要查的案子又大,你既然正好來了,接下來就勞煩到南京錦衣衛調派上足夠的人手,和我一塊奔走奔走如何?比如說,趙家那個莊子,先過去看起來! 」這樣的好事,陳祿哪裡會拒絕,見李逸風甩手就丟了一塊金牌過來,他知道南京錦衣衛那剩下幾個頭頭腦腦必然不會違逆,當下連番答應。

     至於其他人,哪怕再對這一茬有意見,也不得不保持了沉默。來不及料理完這邊的殘局,因為金陵已經好些年沒出現過百餘人聯名告狀這樣的事,再加上國子監才鬧過一場,眾人都不敢怠慢,自然是騎馬的騎馬坐車的坐車,就這麼分頭趕了過去。傅容拉著傅恆安往外走了幾步,突然記起什麼,就這麼轉身看著章懋。

     「章翁,咱家敬你是文章君子,剛剛恆安也對你大是推崇,別的話咱家就不想多說了。恆安這孩子咱家今天就帶走了,他讀書天賦確實尋常,可人是赤誠性子,可在國子監卻是誰都不容,甚至連所謂作弊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咱家一句話撂在這兒,咱家不在乎他是不是讀書有成,而他自己既然能忍住在正義堂三年,就絕不會做出作弊的事情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要是這事情不查個水落石出,咱家寧可他監生不要,這名聲也得摘摘清楚! 」

     話一說完,他就一把拽起想要說話的傅恆安,就這麼大步從正門出了國子監。待到自己的馬車前,眼見陳祿尚未走,他先板著臉打發了仍不死心的養子上車,隨後就招手把人叫了過來,兩人就這麼站在四牌樓南邊的高牆底下,一應親隨散開在四周遠遠警戒著。

     「今天國子監的事……」

  不等傅容說完,陳祿就低頭說道:「是徐勳設計的。」

     果然如此!這膽大妄為的小子!

     傅容扼腕沉吟了片刻,又問道:「那應天府衙的事呢?」

     這一回,陳祿卻輕輕搖了搖頭:「他提起過會找三五個人,但沒想到會鬧得這麼大。」

  「哦?」思量片刻,眼見其他車轎都已經走了,傅容也就沒有繼續糾結這個問題,直截了當地說道:「也罷,先不想這些。李逸風既然點了你跟他,足可見要向咱家賣個好,你不要去應天府衙了,直接去南京錦衣衛,記著把能抹平的痕跡全部抹平,至於其他的,隨李逸風怎麼定!」

  「那若是涉及到……」

     「這徐小子雖是膽大妄為,但今天看恆安的樣子,連精氣神都和平常不一樣了。」說到這裡,傅容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竭盡全力,一定要保著他,料想李逸風項莊舞劍志在沛公,拿下趙欽其次,拿下彭禮才是真的,絕不會在這種事上和咱家過不去!唉,就是不知道,他是跟著哪位大人下來的……」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8 05:48 PM

第九十五章 錚錚紅顏(上)

     作為太平里有名的富戶,沈氏嫁女,男方又是句容名門趙氏,這門親事自然人人殷羨,甚至於選擇性遺忘了早先沈家大小姐曾經另外訂過親。打從迎親的這一天一大早開始,紛至沓來的賀客就險些踏破了沈家的大門檻,連後門小巷裡做小本生意的那些小販們,也都擠到了前門去爭搶了一回那大簸箕灑出來的喜錢,直到這會兒不少人還興奮著。

     因而,當徐勳在後門口跳下車的時候,還能聽到人們在議論沈家的大手筆,趙家的清貴名頭,甚至還有人大聲說道著剛剛前門迎親的光景。儘管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沈大小姐並沒有太多的惦記,但聽到喜轎已發,他仍然大吃一驚。

     他分明打聽到趙家那邊是黃昏成婚,因而沈家是午時二刻發喜轎,這會兒中午還沒到就突然發了,這實在是讓他措手不及。眼下國子監和應天府衙都已經鬧開了,沈家若是真的嫁了女兒出去,就再沒有挽回的餘地,那如意豈不是得為她家大小姐哭死?想到這裡,他顧不上其他,隨便抓了一個正在跳繩的小孩兒,一把銅錢就塞了過去。

     「能不能幫忙叫一聲沈大小姐身邊的如意姑娘,我有要緊事尋她!」

     「如意姐姐?」

     見那跳繩的小孩兒揚起頭瞅著自己看了好一會兒,徐勳不禁生出了幾分不好的預感:「難道她也隨著沈大小姐陪嫁過去了?」

     「沒有沒有,大小姐出嫁,如意姐姐哭得淚人似的,這會兒大約還沒好呢!」那小孩瞅了瞅捏著好幾個銅錢的右拳,下一刻就衝著徐勳點點頭道,「我去找找看,一定請她出來見你,你在這等著! 」

  眼見那小孩蹦蹦跳跳進去了,徐勳站在後門口來來回回走著,心裡竟是越來越焦躁。足足等了好一會兒他才聽到裡頭傳來了一陣來了來了的嚷嚷聲一回頭,他就看見一個頭扎雙鬟眼睛微微腫著的少女隨著那小孩兒走了出來。儘管那少女生得俏麗可人但他只看了一眼,神色就為之大變,不等人過來竟是就這麼衝進了後門去。

     「你……你是如意?」

     如意沒料到門外那人竟是突然衝了進來的,不覺嚇了一跳。然而,那一回徐勳上沈家投書,她在門房裡頭正好瞧見,此時很快認出人來。她一把抓住了徐勳的手帶著哭腔求懇道:「七少爺,我家小姐……我家小姐已經上了喜轎走了……」

     徐勳第一反應是小丫頭救主心切,於是做出代主出嫁之類的傻事,待到深思如意這稱呼,他方才只覺得腦際轟然巨響,那些從前沒留心的關節一下子都豁然貫通。他顧不得再追問下去,轉身疾步就往自個的馬車衝了過去,正要上車,他就覺得衣擺被人緊緊揪住了。

     「帶我一塊去,我知道喜轎走的是哪條路!」

     聞聽此言已經上了車的徐勳毫不遲疑地伸手撩如意一把,隨即對滿臉茫然的徐良說道:「大叔,快走,聽她的!她說怎麼走就怎麼走! 」

     「出了這條巷子,沿著太平里一直走,然後轉要院街東牌樓一路沿著秦淮河往西南面,這是小姐對老爺死爭之後喜轎走的路!」

     「好!」

     徐良絲毫不拖泥帶水,答應一聲便立時揮動了一記馬鞭,馬車立時動了起來。這時候徐勳方才醒悟過來去關了車門,而一直在車上等的瑞生見如意眼睛腫的如同桃子似的這會兒又噙滿了淚水,忍不住便從懷裡拿出一塊手絹遞了過去。

     「這位姐姐,先擦擦眼淚吧。」

     見如意接過手帕便伏在膝蓋上泣不成聲,徐勳只覺得心裡更加焦躁懊惱。他只恨自己兩眼只顧著那些大事,只想當然地覺著她性子咋咋呼呼卻爽利自在,絕不像這年頭大家閨秀應該有的光景,只想當然地覺著她對沈大小姐的婚事如此著緊是出自主僕之義,再加上她那雙天足和常常往外跑的習慣,竟一點都沒去思量小丫頭的話裡話外是不是隱瞞著什麼,竟根本沒想過讓人打探一下她在沈家的情形!

     如意之前在沈家不敢放聲,只能偷偷哭,這會兒好容易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突然卻聽到一陣咚咚聲。抬起紅腫的眼睛一看,她發現是徐勳拿著拳頭一記一記擂著結實的車廂,不禁使勁用手絹揉了揉眼睛,這才黯然說道:「本來喜轎不是這時辰發的,可偏生那趙二公子來迎親的時候竟是喝醉了酒,在正堂上撒起了酒瘋硬說要這時候迎。老爺被氣得倒仰,可他把話說得很難聽,還說小姐配不上她,老爺終究是拗不過他,又怕在賓客面前丟臉,所以只能由了他,就連辭別尊長也都是草草了事……」

     「談死,真該死!」

     徐勳這才知道好端端的安排竟然是這樣出了岔子,一時更是氣怒難平,再次重重一搥身下座位,他才抬頭問道:「喜轎走了多久,咱們追上去可來得及? 」

     「走了大約兩刻鐘,一路吹吹打打走得慢,那條路又人多,這會幾走不了多遠,再過一陣子就一定能追上。」說到這裡,如意一下子又神情淒惶了起來,「小姐什麼都沒吃就上了轎子,也不知道這會兒怎麼樣了……」

     「她怎麼不早對我說!」

  見徐勳臉上怒氣滿盈,如意會錯了意,頓時氣惱了起來,張口就頂了回去:「七少爺你說得輕巧,小姐怎麼對你說?沈家雖不是什麼一等一的名門,可也是有規矩的。要不是為了徐二老爺當年對太太小姐有救命之恩,小姐又從小最敬重徐二老爺,她怎會三番兩次溜出去見你提醒你?要讓你知道她是沈家小姐,焉知不會輕賤了她,覺得她行事隨便?老爺一心要退婚,她卻一而再再而三來提醒你,她不也是怕你知道了她的身份,心裡不高興嗎!」

     看著面前牙尖嘴利的如意,徐勳終於明白了有其主必有其僕這話一丁點不假。他扭過頭去伸手挑著窗簾往外看,突然頭也不回地說道:「不管她是丫頭也好,是沈大小姐也罷,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我如果早知道她是沈大小姐總會再多留一條後路也不至於……」

     聽到這兒,如意不禁抹了一把眼淚說:「如今再說這些已經晚了!追上了又怎麼辦?這六禮幾乎全都行了小姐差不多就已經是趙家的人……」

     「什麼趙家的人,只要我爹當年和沈家的婚書還在,我就還是她的未婚夫!」

     徐勳幾乎是想都不想就迸出了這麼一句話這時候,旁邊立時傳來了瑞生脆生生的聲音:「少爺說得對,凡事有個先來後到!」

     這幾日瑞生跟在左右,說話做事再不似從前那樣羞澀膽小,此時此刻這話就說得前所未有大膽露骨。然而徐勳看著說完這話又縮回腦袋去有些膽怯的小傢伙,突然衝著他豎起大拇指晃了晃,旋即就深深吸了一口氣,探出頭去對外頭的徐良說道:「大叔,今天我只怕得荒唐一回了,您能不能幫我一把?」

     「什麼荒唐一回,不就是搶親麼?」徐良一面趕車,一面卻沒有遺漏車廂內的只言片語,此時頓時哈哈大笑,「老漢我半輩子荒唐可還從來沒這麼大的膽子,今天就豁出去陪你鬧他娘的!橫豎趙家已經灰頭土臉了,這次就好好整治那堆龜孫子一回,哈哈……」

     然而,笑著笑著,徐良的聲音猛地戛然而止隨之突然停下的還有馬車。徐勳還沒開口問怎麼回事,就一下子看到了那高高的文德橋上站著一抹鮮紅的身影。那一瞬間,即便隔著那段長長的距離,但他仍是直覺地認出了人來。

     ……………………

     沈家喜轎走的這條路緊挨著秦淮河正是南京城最集華喧鬧的一條路之一。因而,這一路上吹吹打打又要喝著行人攤販讓路,也不知道耽擱了多少時間。天氣熱,騎著高頭大馬迎親的趙二公子熱出了一身油汗,再加上酒意,竟是在馬上就已經罵罵咧咧了起來,幾乎就鬧著要下馬坐轎,好容易才被人勸住了。於是,這鬧哄哄的一行自然越走越慢。

     然而,誰也沒想到,當一行人剛剛從貢院街上了東牌樓,眼看文德橋就在眼前時,那喜轎裡頭蓋大紅喜帕的新娘竟是就這麼突然衝了出來。猝不及防再加上她身手敏捷,轎夫連帶好幾個壯漢都被她一把撥拉到了一邊,這數十個人眼睜睜看著她提著下頭那條大紅撒花百褶裙,就這麼跑上了那文德橋那高高的橋頭。

     每逢有哪家辦喜事發喜轎,這沿路總少不了無數看熱鬧的人,更何況此次走的又是沿秦淮河這條最最熱鬧的道。因而,看見一個新娘子突然跑出轎子,蹬蹬蹬上了文德橋,隨即三下五除二把兩三個反應過來衝上去的大漢從橋頭打入水中,一時間圍觀的人群頓時轟動了,也不知道是哪個好事的嚷嚷一嗓子,一群人竟是里三層外三層堵住了文德橋的兩邊,硬生生把正主兒們全都排擠在了外頭,一個個全都仰頭看那新娘。

     橋頭上的沈悅輕輕撥開喜帕一看,見四周少說也有上百人,而且各處湧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氣,運足了中氣便大聲嚷嚷了起來。

     「民女沈氏,自小早已定下婚約,怎奈句容趙氏自恃權勢橫加逼凌,逼我嫁入趙家門!家父迫於無奈不得不允,可憐我祖母年過六十,為此事纏綿病榻,一時竟是病重不起!」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8 05:59 PM

第九十六章 錚錚紅顏(下)

     無論何時,一位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站在這秦淮河上最高的一座石橋上,總會引來無數人的注目,而當她說出這一番話的時候,一時更是jī起了軒然大波。此時此刻,無論是趙家迎親的人也好,沈家送親的人也罷,面對她這番言行舉止,大多數人都如同傻了一般。

     「快,快架她下來!」

     趙家陪著趙二公子一塊來迎親的那管家終究是反應得快些,不顧一切就身先士卒地擠進了人群。奈何這會兒群情激奮,誰也不肯讓出路來,他在裡頭差點被那許多光膀漢子的汗臭腳臭熏了個半死,可人卻僅僅往前挪動了數步。而偏偏在這時候,他又目眥俱裂地看到,那位沈家大小姐竟是攀著石頭欄杆,突然整個人站在了上頭。那大紅的衣袂在夏日的風中輕輕飄浮,再加上那一襲蓋在她頭上不曾除去的大紅蓋頭,竟是流露出一股凜然之意。

     「趙家乃是宦門,我沈氏雖富,卻也高攀不上,各位鄉親父老可知道趙家為何不嫌我一個已有婚約之女,硬要結成這門親事?」沈悅說著一頓,聽四周圍一時鴉雀無聲,她一下子指著那邊的趙二公子,驟然提高了聲音,「因為他們指名了要沈家將祖上傳來的三個田莊作為陪嫁!那趙欽身為堂堂科道言官,身為南京有名的清流,做逼婚這種不齒的事不算,想的竟然是謀奪我沈家的家產!」

     此話一出,不但人群中奮力前行的那個管家腦際轟然巨震,趙家的其他人也一下子都醒悟了過來,就連那位醉意醺然的趙二公子也在小廝的拼命搖晃提醒下,一身的酒意醒了一大半。一時間,他們紛紛大聲喝罵了起來,有的指斥沈悅胡說八道,有的在那恐嚇圍觀百姓,趙二公子更是一把抓住了沈家送親的大管家路權,給了他一個重重的耳光。

     「這是怎麼回事?事情鬧大了了,你們沈家也別想討著好! 」

     路權原本想要解釋,可被這一巴掌打得頭昏眼花,頓時一下子摔倒在地。這時候,他猛然聽見上頭又傳來了自家小姐那清亮的聲音,不覺驚惶地再次抬起了頭。

     「各位父老鄉親去打聽打聽,趙家在句容是什麼名聲!趙欽身為朝廷命官,仗勢橫行鄉里,為了幾塊山地迫山民遷祖墳十二處;把東青山下百姓賴以生存的山泉挖渠引到自家宅院,獨占水利;擅發民夫為亡妻造墓,又毀了宋朝一位葉學士的碑石;大肆放高利貸,還不出錢的強取其田宅子女;官府因飢荒放賑,趙家這樣的豪富,竟是以家人冒名領稻穀四十餘石!」

     一口氣說到這兒,沈悅稍微一頓,就一下子高聲說道:「今家父迫於趙氏威權不敢違逆,我卻忍不得!各位父老鄉親想來很快就會聽說,今天有句容百姓一百餘人前到應天府衙擊鼓狀告趙欽,他們是哪來的……他們是我身邊一個被攆出去的媽媽生怕我受苦,費盡千辛萬苦方才找來的,趙家逼婚,我也不會讓他們好過!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沈家雖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是清白人家,我就是死了,也不屑嫁到趙家這等喪盡天良斯文掃地的名門大戶!」

  這一波又一波的高潮讓四周圍觀人群一陣又一陣的騷動,當聽到最後一句話時,好容易擠到了河邊的徐勳終於生出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見那一抹大紅的身影劈手掀開喜帕和頭上那頂鳳冠,重重地將這些砸下水中,旋即決絕地從那高高的欄杆上一躍而下,那落水的瞬間,他只覺得她依稀往這邊看了一眼,也不知道是瞧見還是沒瞧見他,臉上竟露出了一絲笑容。漫天的水花中,無數晶瑩的水珠四下飄落,其中一兩滴竟是濺到了他的臉上。他本能地伸手抹了一下,怔了片刻,隨即不假思索地跟著躍入了水中。

     「少爺!」

     「大小姐!」

     瑞生和如意兩個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給驚呆了,幾乎本能地跟著要跳。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兩人肩膀上各自搭上了一隻手,緊跟著就被撥拉著往後頭跌去。瑞生屁股才一著地,就看見徐良搶到了身前,二話不說蹬掉了鞋子,一個猛子扎進了水裡。

     「少添亂,給我在岸上等著接人!」

     沈悅的一躍而下讓趙沈兩家的人全都是呆若木雞。趙二公子拽著路權的衣領一下子鬆開了,那吹吹打打的迎親漢子一個個面面相覷,路權癱軟在地作聲不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大喝道:「還呆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救大小姐!」

     此話一出,沈家人在呆滯了片刻之後,發瘋似的往河邊衝去,倏忽間一片跳下水的聲音。除了他們之外,兩岸看熱鬧的人很快也有不少跳了下水救人。

     秦淮河上每年投水而死的人少說也有百八十,但今天這事情實在是太過勁爆,眼看那個身穿大紅嫁衣的新娘竟是毅然決然跳進了水中,四周圍更是完全騷動了起來。這時候,趁亂扎到了人群中的瑞生突然變了聲線開口嚷嚷了一聲。

     「打死趙家這幫狗日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打死他們!」

     「為民除害!」

     趙二公子還沒反應過來,面門上就中了重重的一拳,緊跟著左邊又是一記,頓時被打落在地,連牙都掉了兩顆。被打懵了的他根本連爬起身的功夫都沒有,又是一隻隻腳踹了上來踢了上來,至於趙家的其他人也一個個都被圍觀的民眾打得抱頭鼠竄。還是那幾個身穿大紅衣裳被雇來吹打的漢子見機得快。丟下嗩吶鑼鼓等等東西,剝下自己身上的紅背心,就這麼吆喝著也加入了揍人的行列,一時間,整條東牌樓街亂成一團。

     鑽出人群的瑞生見水面上沒動靜,原本心裡還擔心,可想起當初徐良就是從水里救的自家少爺和那位傅公子,頓時篤定了些。看見那邊眾人正在暴打趙家人,他就上去扶起了呆呆愣愣的如意,拍打了一下她身上的塵土就開口安慰道:「沒事,良爺爺水性最好,一定能把人救上來的!」

  如意使勁擦了擦更加紅腫的眼睛,見那邊廂混亂的光景她突然一把抓住了瑞生的手腕,厲聲說道:「都是趙家做的好事,走咱們上去好好教訓教訓那趙二公子! 」

     「啊?」

     「怎麼,你不敢?」瑞生見如意面露譏刺,再一看那一鍋粥似的秦淮河河面,最終挺起胸膛道:「有什麼不敢……這打人也是我挑唆的……好好,咱們一塊上去打!」

     當兩人加入戰團的時候趙二公子已經被四周的人群蹂躪得不成人形,躺在地上直哼哼。

     瑞生眼看如意上去使勁衝著人踹了兩腳,不禁直咂舌,可當人轉頭怒瞪自己的時候,他也顧不得其他,衝著趙二公子來了一記狠的,甚至沒注意到自己這一腳踢在了人家的大腿根上。直到低頭發現趙二公子一下子弓起了身子呻吟了起來,他不禁心裡發毛,一把拉起如意擠了出去,就這麼徑直到了水邊。他本還怕如意罵自己可見她低著頭又開始抹眼淚,頓時傻了眼,結結巴巴勸了兩句,水面上突然有人鑽出了腦袋,手裡還捧著一樣光燦燦的東西。

     「是沈小姐的鳳冠!」此話一出,圍觀人群驟然轟動了起來如意立時停止了哭泣,抬起頭來滿是驚喜。彷彿是老天爺開眼了一般,不一會兒,就有好些人浮上了水面手中或是拿著玉鐲,或是舉著金簪林林總總的東西少說也有七八件,一時間四周更是嘩然。然而,滿心盼望的如意和瑞生在水邊上站了許久,等到的卻是水面上浮起的那件大紅嫁衣。

     眼看那一件彩繡大紅嫁衣漸漸浮起,猶如一朵大紅鮮花似的綻放在水面上,人卻絲毫沒有蹤跡,看到的人無不沉默了下來。漸漸的,這種靜默蔓延到了那邊喝罵暴打的人群身上,越來越多的人圍到了秦淮河邊,呆呆地看著水中一個個腦袋鑽出水面。

     「就只有這麼一件嫁衣,沒見沈小姐!」

     聽到這嚷嚷聲,瑞生死死拽著幾乎失控的如意,一遍一遍木然安慰著她,自己的眼睛卻在那兒來來回回搜索自家少爺的身影,可卻什麼都沒找到。正當他自己也越來越驚惶越來越無助,手上幾乎沒了一絲一毫的力氣時,他終於看見河岸邊鑽出了一個腦袋來。

     「少爺!」

     喜出望外的瑞生放開如意就衝上前去,雙手並用將徐勳拉上了水來。見他渾身濕淋淋地癱坐在地上只不做聲,他不得不搜腸刮肚地找安慰話,可那吉人自有天相幾個字到了嘴邊,卻愣是怎麼都說不出來,直到最後才憋出了一句話。

     「沒事的,徐大叔還沒上來,沈小姐一定會沒事的……」

     徐勳前世裡游泳頗為拿手,這一世之初在大中橋下若不是帶傷救人,也不會還要勞動徐良救命。然而,今天這一撥撥人跳進水中,把那秦淮河攪得如同混湯一般,他第一個抓住那件大紅嫁衣,卻空空蕩蕩不見人,隨即旁邊就有別個下水救人的搶了那空空的大紅嫁衣過去。

     他也顧不得那許多,扎了不知道多少個猛子潛入水中探看,卻始終沒有收穫,人卻漸漸精疲力竭,這才不得不頑然上岸。此時此刻聽到瑞生這句話,他陡然生出了最後的一絲希望。

     就在這時候,如意突然如同瘋了似的朝河邊衝了過去,徐勳和瑞生齊齊大吃一驚,想要攔阻卻來不及了。千鈞一髮之際,河岸邊突然再次伸出了一個頭髮亂糟糟的腦袋來,見如意徑直衝過來,那人毫不遲疑地一躍上岸,伸手一攔一帶,就這麼把如意帶倒在地。

     「還沒個水落石出呢,尋死覓活做什麼!」徐良衝著坐倒在地的如意喝了一聲,旋即就不顧身上濕透了,大步走到徐勳面前蹲了下來,壓低了聲音說: 「勳小哥,事情有古怪。前次跑到你家裡的那位沈大小姐我也見過,她這麼大膽潑辣聰明的人,決不至於不管不顧投河。我和你下去的那麼快,後頭又是這麼多人,找到這麼多小東西卻偏生沒找到穿得如此顯眼的她,只有這麼件衣裳,這沒道理!」

     「而且,就這麼一會兒功夫,下頭淤泥上頭散落的東西太多了!」見徐勳若有所思答了一句,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徐良這才點了點頭,輕聲說道:「這大白天,秦淮河上的燈船都泊在岸邊,我剛剛在水下沒收穫,突然一時起意,就游到那幾條船邊上一條條接近逐個查看了過來。其中的一條船的船頭上,赫然還留著水跡!」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19 03:25 AM

本帖最後由 劍離 於 2012-2-19 03:26 AM 編輯

第九十七章 傻丫頭!呆頭鵝!

     文德橋上這驚天動地的一幕來得快去得也快。

     一場迎親演變成如此事件,趙二公子被打得昏厥過去人事不知,趙家派來迎親的人基本上是人人帶傷,再加上剛剛沈悅跳河之前的高呼,唯一還算完好的管家不敢造次,集合了剩下的人,甚至連對沈家撂下狠話都忘了,一應人等竟是倉皇退去。

     而沈家剩下送親的這一應人中,由於沈家大少爺仍然被禁閉家中,其餘沈家長輩又因為趙二公子在沈家的大放狂言而一個都沒到,那些下水之後一無所獲的家丁隨從只能並從管家路權的話。一撥回沈家報信,一撥去應天府衙查看究竟,還有一撥則是僱船沿河打撈。

     至於圍觀的百姓卻依舊不肯散去,剛剛跳下水救人的大多都被親自過來道謝的路權三言兩語打動了,拍著胸脯加入了再一次搜索救人的行列,更多的人則是三三兩兩站在岸邊,有的指指戳戳,有的浮想聯翩,有的搖頭晃腦讚歎好一個烈女,有的低頭惋惜好一個癡兒。

     而此時此刻,已經換上了一身乾衣裳的徐勳則是帶著瑞生和如意來到了河邊一艘兩層樓的燈船前。河上正熱鬧,這些燈船上卻都是靜悄悄的,那些打撈的人知道這些夜晚璀璨奪目的燈船白天沒人,自然都不會過來打攪。和左右的其他燈船比起來,這條兩層樓畫舫並不出奇,不但格局狹小,而且船身甚至有些修補過漆色的痕跡,裡頭亦是一片安靜。站了一會的徐勳轉頭看了看不遠處馬車上的徐良,見其點了點頭,突然出其不意地縱身跳上了船去。

     「有人嗎!」

     分明是大白天,但他這麼開口一嚷嚷,底樓船艙的斑竹門簾立時被人一把打起,探出了一個尖腦袋,卻是個。那漢子警惕地盯著徐​​勳看了好一陣子,這才賠笑道:「大白天的,姑娘們都還在樓裡頭歇息呢,公子還請晚上再來……」

     「我是南京守備鄭公公的侄兒,找你們這管事的說話!」話音剛落,徐勳就依稀聽到了什麼,一下子抬頭往上頭看去。

     燈船二樓,才換上一身乾衣裳,剛剛擦過頭髮的沈悅聽到下頭那熟悉的聲音,忍不住鼻子癢癢打了個噴嚏。見李慶娘神色古怪,她不禁沒好氣地嘟囔道:「這死傢伙,又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什麼時候又變成鄭公公的侄兒了!」

     李慶娘走到窗邊,透過那棱窗的縫隙看見了岸邊失魂落魄的如意,頓時想起之前那會兒的混亂場面,一時心有餘悸,旋即就轉頭說道:「小姐,雖說不知道他們怎麼找來的,可人都來了,如意也在下頭,我下去看看吧。」

     沈悅猶豫了好一陣子,這才點點頭道:「嗯,讓如意上來,千萬別讓他上來!」

     船頭的徐勳和那漢子扯皮了片刻,終於不耐煩了。正當他幾乎想強闖時,那斑竹簾再次被人高高挑了起來。那張臉一映入眼簾,他立時又驚又喜,竟是顧不得其他,直截了當地衝了進去。李慶娘本能伸手想攔,可看到徐勳頭髮亂糟糟的,彷彿才洗過一般,她頓時愣住了。剛剛在水下時亂哄哄的,她只顧著接應沈悅,根本沒注意到其他,更沒料到徐勳也在下水救人的人當中。這麼一失神,她的手就攔了個空,竟眼睜睜地看著徐勳從身邊一掠而過,撂下一句話就蹭蹭蹭上了樓。

     「居然會在船頭留下水漬,你們倆也太不小心了!」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樓上,坐在那兒的沈悅一個個噴嚏打得止都止不住,正一張張抽著細紙抹鼻子的時候,突然就只聽樓板一陣咚咚直響,緊跟著就看到一個人衝了上樓,除了徐勳還有誰?見徐勳突然站住了,就這麼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她一時有些手忙腳亂,好半晌才脫口而出道:「你……你怎麼上來了!」

     見從來都是女扮男裝的小丫頭就這麼披散著一頭半乾不濕的秀髮,臉上的妝容都洗得乾乾淨淨,別有一種不施粉黛的勻淨,徐勳不禁看住了,待聽到她開口質問,他才想起了自己此來的目的,不禁大步走上前去,就這麼站在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小丫頭被徐勳看得發毛,不禁色厲內荏地嗔道:「我問你話呢?」

     「你怎麼跳的河,我就是怎麼上來的!」徐勳見小丫頭一下子愣在了那兒,知道她在那入水一瞬間並沒有真的看到自己,突然惱怒地衝著她吼道,「你知不知道剛剛那下有多危險,盡逞能,就不知道善泳者溺於水?要是你早些告訴我出嫁的是你,我就是拼著事情難為,也不會聽你的話選在趙家迎親的日子……不論是迎親還是跳河,萬一你弄假成真怎麼辦?」

     想到那種可能性,徐勳一時打了個寒噤,見小丫頭委委屈屈地看著自己,他不禁為之氣結,竟是忍不住一個栗棗敲在她頭上。

     「你這個傻丫頭!怎麼不早對我說!」

     「我才不傻!」沈悅抱著頭站起身來,雖比徐勳矮小半個頭,卻仍是倔強地仰頭直視著他,「我知道你都安排好了,可那個余浩萬一出點岔子怎麼辦,那點書證就能打動應天府尹吳大人?所以我讓乾娘把那些受過趙家害的人全都召集了起來,拿著我所有的體己,去給他們安置了家人,買了足夠半年的口糧,這才讓他們出來告狀。事情鬧得這麼大,今天我調和前不攬下這事,難道還讓我爹和沈家背黑鍋?」

     「那你之前盡可以讓我去做這事……」

     「要做就要把事情鬧大,你一直不都是這麼幹的!」沈悅寸步不讓地瞪著徐勳,隨即才咬牙說道,「我跳了河,只要他們找不到我,以為我死了,趙家就背上了這條人命,再加上那麼多人齊齊告狀,還有你造的勢,傅公公不會放過這機會的。沈家的那些罪名都是真的,若是趙欽死咬不放,就是他倒了,我爹也討不得好,我祖母我娘我大哥也要受牽連。我這一跳,別人總不好意思去追究了,以後也不會有人指著沈家人說那是犯官趙欽的姻親……」

     「你口口聲聲沈家,還有你爹,你知不知道,你這些謀劃要成功,你今天這一跳之後,你就回不去沈家了!」徐勳一下子重重按住了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一旦再露面,無數的髒水也許就可能朝你潑過來,趙家更可能破罐子破摔壞了你的名聲,沈家的那些罪名也會被人舊事重提!」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沈悅漸漸低下了頭,肩膀輕輕抽動了起來,「我既然在文德橋上說出那些話來,就沒想著回去。」

     「爹養了我這麼多年,我不想嫁到那種人家去,可也不能連累沈氏破家。只要我跳河明志,再攬下此事,那些清流總得掂量掂量烈女二字,想來也不會追著沈家那點小過失窮追猛打,以至於污了他們的名聲,傅公公應當也會周全一二,我家就能保全了。至於我,只要我離開南京,只要我隱姓埋名……」

     「傻丫頭,你知不知道一個沒家族倚靠的女人在這世上有多難立足?」

     見徐勳又叫自己傻丫頭,沈悅不禁嗔怒地抬起了頭:「你別瞧不起人,沒了家族倚靠,我也能做出事龘情來!我告訴你,我很早就讓媽媽典當了我的首飾去開了一家米行,如今首飾都贖回來了不說,一家米行也變成了三家,現在還囤了不少米,拋出去就是老大一筆!」

     徐勳沒判到小丫頭居然不是存私房錢,而是做私房生意,不禁挑了挑眉:「好,算你能幹,但你想過沒有,你這筆生意做成了,錢財更多了,保不准有掌櫃帳房伙計等等生出不好的心思?以後會不會有那些對手覬覦你的生意,從中打主意?而且,以前你丟了這些也就是損失一點錢,還有沈家可倚靠,可現在你要是丟了這些,那還拿什麼立足?」

     見小丫頭從不服氣到臉上漸漸黯然,徐勳也不忍心再打擊她,突然話鋒一轉道:「話說回來,你真的打算瞞著你祖母爹娘大哥,讓他們傷心欲絕?」

     「我……」

     「要是你不想瞞著他們,那我就上門去見他們。接下來說動了他們,我就以你未婚夫的名義,到應天府衙去告趙欽!居然害的我的未婚妻還沒過門就跳了一趟秦淮河,我不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我就不姓徐!」

     「誰是你未婚妻!」小丫頭被徐勳說得臉色通紅,這麼一句話脫口而出,旋即才想到徐勳手裡還捏著婚書,不禁輕哼了一聲,良久卻搖了搖頭說,「到時候讓如意給我祖母送個信就行了。她臥病在床,興許會受不住,至於爹娘大哥,他們若信以為真,也能讓外人看不出破綻來。至於親事……我這個沈大小姐以後是不可能活回來了,你認下此事對你一丁點好處都沒有。徐二爺對爹爹有恩,爹爹終究虧欠了你,我這次就算是還清了。」

     「好處不好處的,你不用管,我自有辦法。至於什麼還清了帳,你還好意思說,今天你還害得我跳了一趟秦淮河呢!」

     小丫頭一下子抬起了頭,這才想起自己這一跳才剛一會,徐勳就找到了這條船,又發現他的頭髮竟然是濕濕的,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鬢角,隨即才一下子縮回了手去,眼圈漸漸紅了,嘴裡輕輕呢喃了一聲。

     「呆頭鵝!」

     儘管她事先和李慶娘商量籌劃好了,儘管她小時候住在句容時,曾經在夏日裡每天半夜跟著李慶娘偷偷溜出去在附近的小河裡頭游泳,水性很不錯,儘管她那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儘管她已經做好了斷絕親人的準備,但真正縱身一躍的時候,她仍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心灰意冷。一想到自己入水的剎那,徐勳竟然近在咫尺,還跟著跳了下來救她,她竟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下意識地伸手抱住了他。

     這突然溫香軟玉在懷,徐勳怔了片刻便任由她靠在身上輕輕抽泣,等過了許久,他才將小丫頭推開少許,自然而然地抬起手擦了擦她那滾落下來的淚珠。

     「所以,別再說什麼欠賬不欠賬的。咱們倆的賬糾纏不清,我還不清你的,你也別想著還清我的。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至於你,沈家和趙家指不定會立時搜索河道,這燈船上不可久留,先和李媽媽去找個妥當的地方住下,免得節外生枝。」
作者: 劍離    時間: 2012-2-20 08:49 PM

第九十八章 丈人心灰,鼓聲如雷

     李慶娘拉著滿臉焦急的如意在外頭等了也不知道多久,這才終於看到徐勳下了樓來。脫手放瞭如意上去,她聽上頭須臾就傳來了一陣哇哇哭聲,免不了想上前對徐勳說些什麼,卻只見他沖自己擺了擺手。

     「悅兒都對我說了。」

     聽到這個極其自然的稱呼,李慶娘愣了一愣,心裡再次嘆了一口氣,隨即便打起精神說道:「大小姐偏是要用這法子,我勸不住,也只能依了她。如今到了這地步,我能做的事已經都差不多了,只請七公子看在大小姐這烈性的份上,好好善後,別辜負了她這一片心意。除惡務盡,決不能讓大小姐白白冒了這風險! 」

     「你放心!」

     兩人交談了一陣,徐勳得知剛剛那漢子毛二是李慶娘在外頭收的徒弟,為人機靈可靠,待會也會跟著她們一塊離開,他就多留了一個心眼,把人召了過來,若有若無地敲打了兩句,又把傅容徐儲等人拿出來威懾,見此人噤若寒蟬,等瞭如意從樓上下來,他索性囑咐瑞生留下幫襯,這才帶著如意出了門。

     上了車後,駕車的徐良聽徐勳解說今日這事情的種種內情,即便是他閱盡世事,亦不禁嘖嘖稱奇,當得知沈悅回不了沈家的時候,他一下子就沉默了下來,隔了許久才低聲說道:「勳小哥,這沈姑娘實在是不容易,你可千萬別辜負了人家!」

     「大叔,我是那種人嗎?」

     徐勳脫口而出答了一句,隨即心裡才想起沈悅那小小年紀,免不了有一種老牛吃嫩草的不自然。可想想她看似爆炭脾氣,可卻能只靠李慶娘幫忙就做下這等奇事,將今天這場本就鬧得極大的風波往上助推了一把,他更是生出了一種知心知意之外的欽佩和敬意。

     一路上如意始終沉默不語,直到了沈家大門口,她也沒有第一時間下車”而是呆坐了片刻,這才抬起頭毅然決然地弄著徐勳說道:「七公子,待會見到我家老爺,你能否為我贖身?」

     徐勳正在不甚熟練地束著自己那亂糟糟的頭髮,聞聽此言不禁愣住了:「你說什麼?」

  「我家里人雖在句容,但從小就把我賣給了沈家做事,簽的是死契,偶爾雖也有人來看我,可論情分根本及不上小姐!」如意輕輕一咬嘴唇,低著頭說,「小姐今後不能回沈家,只有李媽媽一個人跟著,我實在是不放心,請七公子向老爺贖了我,送我去服侍小姐吧! 」

     「好!」

     想著瑞生亦是這樣一門心思的忠心耿耿,徐勳看著滿臉決然的如意,須臾就爽快地答應了下來。和如意下了車,他就發現沈家已經是亂成一團,大門裡頭進進出出都是人,到處都是大呼小叫的嚷嚷聲,門口卻連個正經看門的門房都沒有。知道這會兒即使通報也是徒然,他就由得如意在前頭帶路,一路順順噹噹地闖了進去。

     消息傳回沈家的時候,沈太太吳氏就立時昏厥了過去,面若死灰的沈光癱坐在椅子上足足一刻鐘方才回過神來。他原本就因趙二公子迎親時的大放厥詞而滿肚子鬱氣,當即厲聲吩咐人去拆了外頭的喜棚等等,隨即又囑咐不得驚動了母親沈方氏,這才把剩下的家丁幾乎都撥了出去沿秦淮河找人。哪怕賓客親朋大多退場,他也全沒放在心上,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

     那個傻丫頭,怎麼就會做出了那樣不要命的事!

     「沈老爺。」

     也不知道呆坐了許久,乍聽得這麼一個稱呼,太師椅上的沈光茫然抬頭,好半晌才認出了面前的人來,瞳孔頓時猛地一縮,隨即就慘笑了起來:「原來是徐七公子。怎麼,你也是來嘲笑我沈光鼠目寸光,以至於賠了女兒又折兵?」

     這還是徐勳第一次見到沈光。見其臉色灰敗,身上分明是一襲簇新的青袍,可卻顯得黯淡了無生氣,眼睛裡頭更是一絲光彩都沒有,他原本對其的那些不滿不覺漸漸煙消雲散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沈小姐縱身跳河的時候,我正好在場。」

     「你……」沈光倏然抬頭,眸子裡一下子流露出了幾許神采,見徐勳輕輕搖了搖頭,他立時又神情黯淡了下來。然而,即便如此,他原本的生硬態度仍然緩和了幾許,瞥了一眼一旁的如意,他心中了然,不禁自嘲地搖了搖頭。

     「是如意帶你去追的喜轎吧?我早該知道,徐二爺的兒子又怎會是那樣一無是處的敗家子……早知道你有這份心,我當初就該早早讓你們成婚,也就不會有這等人間慘事!都是我沈光自以為聰明一世,結果卻糊塗一時,分明全都是我從前造下的罪過,卻葬送了女兒!」

  眼見沈光已經是淚流滿面,徐勳幾乎忍不住要說實話,可見如意死咬嘴唇只不做聲,又想起沈悅千叮嚀萬囑咐,他想想事情尚未了結,不能給人抓著把柄,深深吸了一口氣就打斷了沈光的話:「沈老爺,事到如今,再說這些有什麼用?倘若你不想讓沈小姐的苦心白費,那你就不該在這兒枯坐著!你知不知道,今天除了那百多號人在應天府衙狀告趙欽之外,還有人在國子監以自焚相逼幾位南京守備出面,若是再加上沈小姐的跳河,結果會如何?」

     方寸大亂到沈光一下子捏緊了扶手,老半晌才沙啞著嗓子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趙家和沈家已經不共戴天。我打算以沈小姐未婚夫的身份去應天府衙擊鼓鳴冤告狀,沈老爺可敢認承趙家先前乃是恃強逼婚麼?」

     「你……」

     沈光不可置信地看著徐勳,好半晌才苦澀地嘆了一口氣。當初聽說魁元樓上徐迢高升宴上徐勳露了臉,他並不怎麼放在心上;得知徐勳在宗祠大會上力壓徐大老爺等幾位貪婪的親長,最後雖是淨身出宗,可卻沒讓人占得一絲一毫的便宜,反而得了傅公公青眼,他只是微微意動;得知徐勳在鎮守太監府一住就是一個月,他也不過是置之腦後,相反在趙欽讓他遠遠看見了那位欽差大理寺右丞費愷後,他就下定了最後決心。這一步一步到現在這結局,還不是因為他覺得趙欽是清流言官,所以能穩若泰山,甚至忽略了此人在句容的惡名?

     「你去吧。」

     沈光艱難地吐出了這三個字後,整個人卻覺得輕鬆了幾分,繼而就抬頭說道,「我會咬準沈家是為了趙家逼婚才毀了當年婚約,哪怕是因為悔婚挨板子我也認了!只不過,不管事成或是不成,都是沈家有錯在先,我沈家絕不會誤了你將來的婚姻! 」

     「多謝沈老爺,至於婚姻之事,我自有分寸!」

     儘管已經對小丫頭許了諾,儘管對沈光已經沒了多少心結,但這會兒徐勳並不打算改口稱一聲岳父,於是長身一揖後就看著如意說道:「另有一事,我想為如意姑娘贖身。」

     「求老爺成全!」

     見如意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沈光臉上表情變幻了一陣,最終頹然坐了下來,輕輕點了點頭:「也罷,是我當初先攆了悅兒身邊的李氏,這才逼得她不得不走這條絕路,你要恨便恨罷。你去見老太太身邊的月容,就說是我讓你去取身契的。」

     如意立時重重磕下頭去:「奴婢多謝老爺!」

     兩刻鐘後,徐勳和如意便一同出了沈家。見如意那眼睛腫的和桃子似的,比先前更甚,徐勳也就沒去問她是如何對沈方氏吐露的實情,那位老太太又情形如何”只讓徐良先駕車回家,把如意暫時安置了在家,他回房取了婚書,就再次出門驅車前往應天府衙。

     在西錦繡坊的應天府衙正門前停了下來,見這邊除了差役之外,赫然已經有大批錦衣校尉站班,下了馬車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大步朝那高高的立鼓走了過去。

     這大批錦衣校尉原本就是因為今天百多人蜂擁告狀的事情而調過來的,一見徐勳又是衝著那告狀的立鼓而去,兩個為首的錦衣校尉交換了一個表情,卻誰都沒攔著。幾個差役倒是本想去擋一擋,可見那些個威風凜凜的錦衣衛誰都沒動作,他們面面相覷了一陣,當即也都停住了。於是,不過倏忽間功夫,那震天如雷的狀鼓聲再次響徹了應天府衙和整條西錦繡坊。

     應天府衙大堂上,除了抱病出來的府尹吳雄之外,赫然是高朋滿座。應天府衙的一應屬官此時除了劉府丞和方治中,其餘的都只能暫時站著,而剩下的座位上除了四位南京守備魏國公徐俌、成國公朱輔、傅容和鄭強之外,尚有巡撫南直隸的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彭禮和大理寺右丞費愷。而那個看著吊兒郎當的錦衣衛千戶李逸風,此時則是完全不見蹤影。

     當這陣陣鼓聲傳了進來的時候,被今天這一樁樁事情攪得心煩意亂的費鎧不禁眉頭一挑,想要開口時卻硬生生止住了。至於其他人亦是交換眼色居多,可愣是沒有一個人說話,到最後還是吳雄吩咐了沈推官出去。不消一會兒,沈推官就去而復返,神色很有些古怪,說話前竟是先斜睨了一眼徐迢。

     「門外有人狀告趙欽倚仗權勢逼婚沈家,以至於他的未婚妻沈氏在今日迎親路上在秦淮河文德橋上投水明志,至今下落不明!」

     沈氏女在文德橋上跳了秦淮河的事剛剛已經傳進了應天府衙,這會兒苦主就告上了門來,一時間滿座一片寂靜。突然,傅容彷彿想起了什麼,立時抬眼看了看右手邊,隨即才想起陳祿隨李逸風帶隊直奔東青山下的趙家本宅去了。沒了陳祿,他只能竭力自己回想,可還沒等他想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就聽見沈推官說話了。

     「徐經歷,告狀的就是之前在魁元樓上用那幅,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賀你高升的那個族侄!」

     真是徐勳!

     徐迢初聽沈推官陳述時就有些懷疑,此時自是確信無疑。他本能地抬頭去看那邊座上的傅容,見傅容正巧也瞧了過來,繼而微微頜首,他立時心頭大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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